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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学良:也要为“丑”立碑!

  

  1997年夏秋之交我来成都,问及本地近来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朋友们几乎异口同声地提到环绕成都的府河整治工程,并劝我去参观工程规划展览。我听了万分高兴2这些年来我已经成了环保积极分子,这项工程又是在我心仪的古都蓉城进行,岂有不雀跃之理?

  

  展览厅里,讲解员热情介绍了工程的必要性和长远意义、大致的进度、河道挖掘过程中发现的历史遗迹、各界人土的支持和参与。介绍的重点最后落到整治后的沿河公园将如何集历史、艺术和自然景观于一体,为市民提供环保教育和休闲的种种设施。

  

  出了展览厅,朋友们问我观感如何?我答曰:规划得很漂亮。只是太漂亮了,一点"丑"都没有留给后人,真遗憾!

  

  面对朋友们的困惑神情,我解释说:展览厅里多幅照片凸现了污染的严重后果,昔日的生命之泉变成了工业废水和城市浊物的排泄道(相当于人体的大肠和尿道)。照片上可以看到一边是人在涮粪桶,另一边是人在洗菜蔬。河流终年鱼虾绝迹,四季臭气飘扬。特别是几处重污染区,污水出口显得是那么狰狞,河岸被它们糟蹋得那么丑陋。景象阴郁,死气沉沉,不亚于科幻电影里一场浩劫后的遗址。

  

  假如在整治后的以"水"为主题的沿河公园里,保留两处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污染实物(这在技术上很容易处理),那不知道要比多少页空洞说教的长篇大论,更能教育成都市民及其后代珍惜母亲河、爱护生态!有这种实物做陪衬,整治工程中那些老幼上下全民参与的事迹,也就显得格外感人2可是,依照公园规划蓝图,污染的一切丑陋面目,都将无踪无影。我真不知道,后人若看到这幅只有"莺歌燕舞、流水潺潺"的光明图景,怎能够记取前人破坏生态平衡祸及自身生存环境的惨痛教训,从而珍视人与水之间的生死攸关的联系?公园的教育作用,怎能够深人人心、持续有效?

  

  由此我联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人在西柏林建立的一座纪念碑。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反法西斯盟军把柏林城轰炸得体无完肤。一座著名的古教堂被轰炸燃烧得只剩下半壁残墙,摇摇欲坠。一部分人的意见是清除它,因为它立在市中心,既难看又危险。另一部分人的意见是设法保留它,以警示以后的德国人不要再发动战争。点燃战火者,最后必焚于战火。

  

  后者的意见被政府采纳。于是建筑设计师紧挨着古教堂的半壁残墙,建起半壁玻璃钢的现代主义建筑。这样一来,旧半壁就有了依托保护,不会倒塌。新旧一体,仍用作教堂。明丽的新一半,直耸云天,展示着欣欣向上的生气。在它的衬托下,那被炸毁烧焦的旧一半显得格外凄凉死寂。两相对比,把战争的可憎与和平的可爱这一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此匠心独具,使该幢建筑在遍布欧洲的干百座二次大战纪念物中,鹤立鸡群,名震遐迩。1990年春,我们开车横贯中欧八国考察,驶入西柏林时,正值晨曦冲破蓝天。我立在这座反战纪念物前,对它透露出来的民族反思的道德勇气和化废物(残壁)为奇景的神工鬼斧,真是叹为观止!

  

  这就是西柏林的建筑杰作:一半是二次大战空袭后残存的半壁教堂,他们不是拉倒它,而是在另一半用现代建筑扶持之,以留给子孙后代一个活的战争纪念碑,永不好战,爱惜和平。"府南河工程"中也应有"污染恶果"之纪念实物,警诫子孙爱惜环境。

  

  世人都赞赏德国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深刻反省,而谴责日本对自身侵略行为的文饰。②若无直面正视本民族过去所作所为的坦诚心胸,哪来的深刻反省?怎会痛改前非?历史之所以对未来有意义,就在于它保留了前人和我辈的善行和劣迹。若删去劣迹,只留下业绩,历史就成了粉饰。它对后代,只有误导作用,没有教育价值。

  

  个人的进步、群体的繁荣、民族的复兴,全都要从正视自己的真实的过去开始。惟有智慧的强者,才敢看着自己的丑陋处不蒙眼、不托辞。

  

  辞别成都返回我在国外工作的大学,立刻找出来那张我摄于西柏林纪念教堂的照片,邮给了蓉城朋友,希望他们能把我的建议转呈府河整治工程设计单位。不知道有无效果?

  

  草于1998年春

  原载于《改革时报》

  

  ①当笔者1993年一1994年期间在国内宣讲生态保护的深远意义时,大多数听众只是礼貌地听着,并没有多少热烈的反响。待到1999年夏季我再次回到这些地方宣讲生态保护时,已经听不见有人评论说"那是发达国家的观念,我们还没进到这个层次哩!"究其原因,不是宣传,而是一连串重大生态事件把国人从漠视生态的无意识状态中震醒--疯牛病、猪口蹄疫、禽鸟流感病毒、二恶英。它们对日常生活的涵义是:牛肉不敢吃了,猪肉不敢吃了,鸡肉不敢吃了,牛奶制品不敢吃了。还有什么是安全的?

  

  ②本书行将刊印之际,读到《明报》1999年12月16日的综合外电报道:德国政府日前宣布,它已经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迫当纳粹德国苦工的各民族中的幸存者达成重大协议,成立一个一百亿马克(约450亿元人民币)的基金,赔偿大约一百万名的受害人。赔偿金的一半款项将来自德国企业界,其余的基本上由德国政府支付。此外,当年曾经利用过外国苦工的德国公司,即便以后已经被美国公司收购,收购者也会承担部分款项。在这项协议之前,德国已经为二次大战期间所犯的战争罪行赔偿了相当于大约5200亿元人民币的金额。

  

  相比较于德国,日本至今仍然拒绝承认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责任。过去很多战争的受害者中国人和朝鲜人,包括奴隶苦工、慰安妇、日军生化武器实验死难者的家属,都试图向日本法院索偿,然而获得胜诉可谓绝无仅有。日本法院经常表示,日本的战争责任和补偿问题,早已经解决了。日本政府和企业拒绝交待历史真相、承组责任、正式道歉、作出赔偿(详见《明报》该日第A18页)。日本政府战后很多年里,在教科书中大作粉饰功夫,隐瞒日本皇军的暴行,把"丑"统统掩盖住。而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拉斯,终身不倦地深挖他本民族在纳粹时代所犯罪行的道德和文化根源。格拉斯这种作家若在日本,会被谴责?quot;叛国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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