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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痕

  黄昏,父亲在我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时天空并不因为一个灵魂的消失而晦黯,而是霞光满天。一抹橘黄的夕照透过窗户落在父亲苍白的脸上,于是,沿着我心路的归程,父亲复活了……

  

  父亲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他颠沛流离、苦乐交加的一生,可说都与酒有关。

  

  父亲十二岁时,只身从重庆綦江离家出走,流落到贵州遵义。先是靠卖苦力度日,后经同乡介绍,到一家糖厂学徒。在那里,凭着他的勤奋和悟性,很快学会了做糖的绝活,也学会了抽烟。与母亲结婚后,或者因为添了人丁,生活清苦,或者远离故土,心情郁闷,总之是酒越喝越烂了。父亲的“山喝、海喝”,注定了他悲剧性的人生。先是鬼使神差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举家离开了遵义,到绥阳县当时连公路都不通的一个乡场上“引车卖浆”起来。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时常听见母亲悲戚的叹息声,数落父亲当年的决定是“发了酒疯”。后是因为他读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那一眼就能望穿的小小乡场上是个“人物”。借助酒力,他敢于在土改工作队无所顾忌地藐视队长的能力;他在当粮店会计时,敢于与用公家的粮食向上司进贡的主任摊牌;他在担任饭店、副食店经理时,对别人的过失又毫无宽容之心,动辄训人,伤害了不少同志的心。由于他的“狂”,使他在“十年动乱”中吃尽了苦头,终于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打翻在地,发配到偏僻的乡村分销店当营业员,直到退休,真个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好在父亲生性乐观(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吧),总是随意而安。在乡村分销店,一盏孤灯,一杯浊酒,伴着父亲打发了十多年难挨的寂寞时光。看来,“酒这个东西,真好!”的确是至理名言——这是李国文在他的《母亲的酒中》所描写的,他的老母亲喝完了最后一口,将酒杯口朝下,透着光线观察再无余沥时,总爱说的一句话。我想我父亲的心里也一定揣着这句话,他大概也需要透明的烈火烧毁苦不堪言的心狱吧。

  

  对父亲的嗜酒,我们全家都很反感,因为酒带给我们家的欢乐和安宁毕竟太少太少,更多的是残酷和灾难,可是没有酒,看着父亲落叶般毫无生气的样子,我们心里又不滋味。记得1960年的大年三十,我们碗里盛着萝卜颗颗饭(即将萝卜切成小丁混在米饭里蒸熟而成),桌上放一钵酸菜和一碟辣椒酱,就算是年夜饭了。父亲枯坐一旁,闷闷地叭着叶子烟。需知情绪是会传染人的,尤其是不良情绪。因为父亲的缘故,餐桌上笼罩着哀婉的气氛。母亲吃不下饭,放下碗,拉着我就出去了。我茫然地看了母亲一眼,只见母亲的眼圈红红的,我的心也紧缩了。大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家家户户的门紧闭着,毛毛细雨夹着雪花在空中旋舞,全然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只有颓废和凄凉。在凛冽的寒风中,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泥水,从上场口走到下场口,顾不得年三十不串门的祖训,讨饭般一个朋友家一个朋友家叩问:“有酒没有?分一点吧。”然而在那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月,哪里会有酒啊!可是母亲不甘心,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她要到饭店那里去碰碰运气。在饭店门口,母亲碰到了她的一个老熟人,他手里提着一节毛竹筒,正匆匆地赶路。母亲喊住了他,秀声秀气地问:“兄弟,你提的是哪样啊?”“酒,大嫂。”母亲眼睛一亮,“酒?真是酒?”“你闻嘛,刚刚烤出来的青冈籽酒呢。”是啊,那年头,哪有粮食酒呢,能见到青冈籽酒(即用橡树的果实酿造的酒,其味有点涩)已属不易了。老熟人一边说,一边拔开了竹筒塞子,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母亲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于是母亲拉着老熟人的衣服恳求分一点酒。老熟人经不住母亲近乎乞求的纠缠,只好答应分半斤酒给母亲母亲从饭店借一个碗装了酒,塞两元钱给老熟人,拉着我欢天喜地地回了家。父亲接过碗,泪就淌下来了。他知道,那哪里是酒,分明是浓浓的情啊。那顿年饭,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随着年岁的增长,加上喝酒没有节制,父亲终于为酒所累,严重酒精中毒,脚背肿得像个面包。我们除了四处寻医外,还加强了对他的“管制”,不许喝酒了。但他哪里会安分呢?父亲的人生哲学是:随心所欲。于是,他总是变着花样与我们抗争:要么溜上街,买二两酒,像孔乙己似的站着喝了就走;要么趁人不备,悄悄打几斤酒用坛坛罐罐装着,这里躲,那里藏,时不时的抿几口。父亲一喝酒就上脸,他也明知这是无法掩饰的,然而即使他的脸红得像关公,醉熏熏地眯着眼,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也绝不承认喝了酒。每每见他烂醉如泥,我们既痛心又恼火,少不了要责备几句,但他惯常就用“我没有喝”来抵挡,弄得我们哭笑不得,于是只得暗中侦察,好在他未醉时当面揭穿他的鬼把戏。

  

  一次,我们大家佯装着出门,几分钟后,我折回来,从窗户偷偷往屋里看,秘密终于被发现了:只见父亲从床下抱出一个小坛坛来,急不可耐地就往嘴里倒酒。我气愤极了,隔着窗户大吼:“酒鬼,你真是个酒鬼!”父亲一惊,“哐当”一声,坛坛掉到地上,碎成几大块,酒流了一地。我开门进去,满腔怒火直冲脑门,正要喷涌而出时,却见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低着头默不作声。显然,他是在等着我的数落的。依父亲的性格,他是断不该如此的呀。见此情景,我颤栗了,哀伤的流质浸透身心,颤抖着对他说:“爸爸,我们不让你喝酒,是为了你好,并非为了节约几个钱。”父亲缓缓地抬起头,惨白虚弱的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纵横交错,在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隐藏着饱经沧桑的人生,隐藏着惊人的倔执与沉默。良久,一声沙哑的喉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知道。”打那以后,我们改变了方式,每月给他打几斤酒,每天只在吃晚饭时让他喝一点。这样实行了几个月,不料有一天父亲当着家人的面郑重宣布:“我不喝酒了,不能因为我使你们分心,影响工作。”对他的这个决定,着实使我们有点激动,但又都不太相信,权当是他上百次保证的戏言罢了。不曾想到,至此以后,他竟真的做到了滴酒不沾。然而已经为时太晚,酒精中毒造成的伤害已使他心神俱碎,终于成了一棵“病秧秧”,倒下不起了……

  

  父亲离开我们已好几年了,每当我独处黄昏,凝看涌动的云彩,就会掀起思念的波澜。我要大声对父亲说:“爸爸,关于酒和酒的哲学,我懂了。你能原谅我们的无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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