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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儿凼里的蛙

  一

  吃罢晚饭便蹿上了楼去,整理好被褥,换了拖鞋再赶下楼的功夫,铅色的黄昏已被青色的夜幕隔绝在了身后。蜂窝煤炉上的火苗像一群蓝色的精灵,在鸭儿凼苍茫的夜色下轻捷地舞蹈。

  卧房的窗口闪烁着荧幕的亮光,听得见男女主人带着孙子在小声地嬉闹。

  一牙朦胧的弯月,不知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悄然就爬上了轻浅的天空,斜嵌在浅黑色的牛皮纸似的天幕中。遥远的天际恍若有一两颗眨眼的星星,仔细里瞧,又恍惚只是一种错觉。一缕浅灰的云丝,被风托起,像一条轻柔的纱巾,从山峦的树梢划过,飘络上了她的腰身,随躞蹀的身姿向后撒开了去,越发的散,越发的淡。


  视野里的村落看不见一盏灯火,哪怕只是一盏忽明忽暗的鬼火。就连白日里我一直以为我在门前看见过炊烟的,半山深处那户人家也没能看得见些许的火光。深吸一口气,同样没能捕捉到炊烟的余香。

  无聊地站在二楼阳台,室内的灯光从身后洞开的门框里洒出,映在楼下院落一个胖乎乎的有些像自己模样的影子。脸庞、耳朵、领子里不停飞进飞出大大小小的虫子。一阵忙着赶脚的夜风,“呼呼呼呼”,把阻挡在身前的虫子呼啦全吹散开去,拼命往身体里钻,好像必须要穿透过它,才能续上亟待奔赴的里程。可以隐约捕捉到由远而近,由近速远间一阵阵轻啸,“呼呼呼呼”。

  “啪啪、噗噗……”一些钻进房间的风,拼命想穿出窗户。

  屋檐下的火苗,凼下的树竹照旧伴着风儿欣豫地舞蹈,呼呼呼呼,哗哗哗哗。

  坝基突然响起了狗吠,“嗷嗷嗷嗷嗷嗷”,紧接着传来低沉的轰鸣,“嘟嘟嘟嘟”。

  通常这个时候,急促的轰鸣,多是从荣边赶往关棍方向,路过坝基的行夜人。来鸭儿凼这个方向的,就只有照黄鳝和打夜鸟的。从马达的响声就可以区分得开他们。

  “嘟嘟嘟嘟”马达越发清脆起来。

  几步迈上露台,朝着坝基过来的水泥路张望。

  “嗷嗷嗷嗷”王豆儿、郑四孃家的土狗陆续有了响应,而且一阵紧于一阵。“嗷嗷嗷嗷嗷嗷!”

  很显然它的的确确就是奔的这个方向。

  “嘟嘟嘟嘟”“吱吱吱”“嘟嘟嘟”……

  伴随忽急忽缓的轰鸣,一声声刺耳的刹车,已经可以看得见飘浮不定的灯光在弯头那方的天空、树梢之间跳跃。很快从最后一道弯头探出头来,一束雪白的远光,穿透竹林的缝隙,像瞬间点燃的弧光,眼前一晃,刹时蹿向了路的正前方,还未容缓解眼盲,“嘟嘟嘟嘟”,消失进了后山另一片丛林之中。

  伶俜的楼栋独自站在寥廓的夜色当中,就和它造访之前一模一样。微弱的荧光洒在冰冷的水泥地面,已不见得还有先前那般跳跃,轻声的对白、偏离信号的电躁时不时要传上阳台。

  “呼——嗤、呼——嗤”“飒飒飒飒”……

  远处的鸭儿凼,依然还是只看得见黑黝黝的山影、树影、竹影、和那钩有些暗淡的一动不动的月亮。

  突然忍不住想笑——想起杀年猪那天满脸滴淌猪血时他危言耸听的夸张——呵呵,终于还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那天,也是过年,他一刀下去,掉起脑袋那只鹅满院子索他!“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刘龙红,拿命来偿!险些把他慌得按下粪坑!幸好它先倒了威。

  “哎——呀!啧啧啧!”他惯于近乎眦裂眼眶嘬尖嘴筒子拉长两个字的间距表示感慨。好像只有那个样子才足以再现整件事的真实性,而且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恐怖。

  “哎——呀!啧啧啧!”

  一只鹅尚且让他当初楼上楼下屁滚尿流,想想看,倘若杀年猪那天那头被砍了脑壳的猪要是真从洒家岌岌可危的膀子里挣脱了的话,那将会是一个怎么样子难以收拾的残局?恐怕连整个自贡市都不够诸位奔命的吧。

  腊月二十七那天,女主人特意提前知会了我杀年猪,也得到允诺代替她临时有事的儿子助一臂之力。

  翌日一早,楼下便传来“叮叮咚咚”的脚步、问候、谈笑、招呼应酬声。匆匆下楼的功夫,院落角落新砌的灶台上,煮猪食的大铁锅早已是焮天铄地百沸滚汤。请来的杀猪匠从脖子到鞋背拢着身份黑皮围裙,头发花白、五十出头、身材紧实、平头正脸。正站院子方桌后面品茶,抽烟。谈笑间操起磨刀石“哗哗哗哗”噌亮尖刀,搭眼便是业界翘楚!一声吆喝:

  “逮稳了呃!”

  五大三粗的杀猪助理、男女主人、我,按分工死死拽住生猪,“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杀猪师傅拉开架势,瞅准了空挡,行疾如风,一刀下去!噗嗤,血流如注,来不及扭头便已经噴了诸位一身。逮前腿的男女主人脑袋、脸庞、脖子流水般往下淌血,却根本无暇顾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死命地板,死命地嚎,拼尽全力连蹬带踹!脸红脖子粗的穷徒,同归于尽的困兽,你要我死你先别活。五双鞋子“嚓嚓嚓嚓”,蹭得地面沙粒飞扬,仿佛整个院落都在颤抖。

  “千万不能撒手!”猪血脑袋的女主人强瞠开猪血眼张开血盆大口大吼大叫,“否则今天全陪杀场,哪个松手,它和哪个拼命!”

  此时,抓住你得抓,抓不住也得抓!否则咬碎了谁的胳膊、脑袋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后悔死了,当初我怎么会就答应了代劳?会不会小米牙(儿子)那厮,他早就料定此出,金蝉脱壳嫁祸于人。

  “叽叽叽叽叽叽”眼看功亏一篑无力回天的临界,终于它四脚一蹬,再没了力气。吧唧,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四十元、一包香烟,一餐上等饭菜,带走猪下水,是这个地界几十年不变的刽子手的酬劳。买肉的、看热闹的、三亲六戚悉数上桌,吃杀猪饭。

  “嗷、嗷嗷……”

  青夜,时常会被一阵由远而近的轰鸣、狗吠、刹车所叨扰。起初,老是心神不宁,以为会是夜行侠客,披上衣衫蹑手蹑脚摸阳台上偷偷打望过数次。见他们一行几辆摩托在我车前的空地停下,坐地上抽烟、聊天。片刻,换好杀猪匠类似的胶衣、胶鞋,点亮头灯,手擎一对台球杆模样的杆子,从水磨那边摸下去,沿每块水田地毯似搜索。从阳台上远远望过去,很像擎奇一副赶网在水田里赶鱼。狗吠过后,便会从楼下哪里传来男主人不以为然的一句“照黄鳝的”,和先前并没有的四处晃动的手电。再后来传过来“打夜鸟的,没事”。因为好奇,站在阳台仔仔细细观望过好些次,漆黑的夜晚除去眼前晃来晃去的光束,没有一丁点儿响动,他们该不会是用意念在生擒夜鸟吧?

  “咕咕咕咕”,远端传来蛐蛐儿的低吟,只是不敢确定是臆念还是真真切切的声音。侧耳努力搜索开去,“咕咕咕咕”,依然如此混沌、空灵。一股不知源于何方的风儿轻掠过去,把薄薄的牛皮纸轻轻撩开,露出来黯淡夜幕下一只又一只闪烁着俏皮的眼睛。

  “咣咣咣、叱叱叱……”

  如水的月夜,被一种前所未有响声击碎。高亢雄浑,连续不断。蓦然一惊,那会是?

  终于可以肯定,这必定是到此地后的第一次。难道——只是附近从未见过高压线,怎会有断线漏电的声音?不觉有些担心起来。冲进房间,却怎么也找不到手电。这正是这家人让人头疼的习性,即使把电筒铺子搬回家,夜尿你依然得用上蜡烛。否则会把自己摸进茅坑。从漆黑的楼梯间跌跌撞撞摸下楼去,一定要寻它个究竟。

  “咣咣咣、叱叱叱”的声音越发清晰,“咣咣咣、叱叱叱”越发放肆。

  卧房窗口传出一些模糊的对话,紧接着唏唏嗦嗦一通摸索,灯光被重新点亮。一会儿功夫,男女主人先后也来到了院落。

  女主人撒开衣衫,站在院子边缘,蜷缩脖子一个劲晃动。

  “啊——嘁!”

  “牛蛙!”男主人摒息一番细听后几乎蹦了起来,吃惊地吼道。

  女主人突然来了劲头,使力揉了揉眼睛:“真的呀?”

  “怎么会,怎么会?以前从未在这片秧田里见到过它,怎么会有--”

  欣喜若狂的他满院子转圈圈,语无伦次,带动到她和我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

  “有,有,--有牛蛙!”

  鸭儿凼里当真还有漏网的蛙?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我可是亲眼目睹的他们的暴行。那天在院子里,无意望见几个背喷雾器的身影,第二天才发现,田里大大小小的死蛤蟆、半死不活拼命蠕动的小黄鳝、泥鳅。女主人告诉我,他们打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毒药,只能毒死蛤蟆,头天打,第二天来捡,药死的蛤蟆据说卖给哪里的火锅店。青蛙,哪年哪年以前就被他们这个样子从鸭儿凼里赶尽杀绝了。

  刻不容缓,稍纵即逝!对,杀过去,擒回来!男女主人冲回房间分别抓出一把手电,不约而同,顺着吼声向门前漆黑的田野杀气腾腾直扑而去。

  蛙鸣突然就消失了,很长时间也再没听见响动。

  终于从水磨方向发出微弱、凌乱的两束手电光,鸡舍拐角处先后探出一高一矮两个擎赍手电的身影,却没有了先前出发时那股生龙活虎的利索劲。俩人蔫头耷脑摸回到了院落,一人一只角落地站着,互不搭理,也完全忽视了某的存在。

  女主人好像很小声在嘟哝,而通常她自顾自地嘟哝——准都不会是什么好事。等她噘起乌嘴筒子,一言不发,脸颊抽出一条肉缝,乜斜双眼的时候,谁都不会再想有好果子吃!仔细听,才知在骂咧猪一样蠢的男人。不,猪都不入,狗日的!刚才费老大劲,一前一后垫上脚尖,好不容易摸到了牛蛙近前,看得真真的,那么大,那么壮,那么长,那么胖,边划出一条弧线,连成一个直径近三十公分的椭圆。哼!那哪里才只是一只蛙?不可能!那么高,那么壮,那么那么那么……可恶的是,那厮,居然还那么贼!一舀舀下去,居然一跳八丈高,再就没寻着过它的影子!最起码也是几斤以上。要是换成钱的话,至少都是50、70、160……不、不、不,贡井市场我亲眼见过的,肯定不止,远远不止。

  狗日的!

  一贯心高气傲的男主人,像只吃了败仗的公鸡,就那样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他哪里还有得意得起来的本钱?那不分明就光头脑袋上的虱子,煮熟的鸭子,恁让你当着女主人的面生拉活扯就给放跑了。你可真够本事!

  鸭儿凼那只老奸巨猾的牛蛙,注定将成为他尖山生涯从此一蹶不振的滑铁卢,--“阿喀琉斯之踵”!

  赫然而怒的彼此照旧一言不发站在各自的角落。

  哼!用舀子,用卵子!

  “咕咕、咕咕”……

  水磨旁边的那笼竹,竹旁刘家老辈传下来的老梨树照旧漫不经心,怡然自得随风摆动。牛蛙,还是牛、蛙与它没有丝毫相干,它们打认识那天起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月亮也好像要比先前更加明澈了许多,到现在都可以看得清鸭儿凼里的那爿田,田里那些干枯了的谷桩,还有谷桩后面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峦。这个山村,这片夜色,依然让人着迷,依然月明星稀诗情画意!

  这里的农村和孩提时的故乡一模一样,诸多城里人所不知晓的乐趣,所不知晓的喜悦,所不知晓的幸福。每每看到他们男男女女邀约一起到鸭儿凼深处的河沟去捕鱼,或者神神叨叨偷偷摸去水库游泳、洗衣、钓鱼、沾鱼,心就奇痒。

  那一次经不住诱惑,被小米牙妖言冲昏了头脑,跑贡井一口气买来大中小三铺粘网,把豁出去的自己夹在人丛当中到水库去,不出意料,果然就赶上了。连滚带爬赶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粘网上一条被敲剩下半个脑袋的花蛇,正呲牙咧嘴扭动恐怖极了的躯体瞪着人借尸还魂。赶去的路上,脚下秧苗田一尺的距离,“嗖”的一下子,只是黑黑的一闪,脚背明显感觉到一阵风过,“飒飒飒飒”,就没了影子!根本都没容我反应到底跑是不跑,跑前退后,那厮些,一个个追风掣电早不见了影踪!我的天,和一木棍没什么区别,披头散发,通身漆黑,一米还是几米的长度,黑旋风!值得庆幸的是,和路过水磨擦着膀子“咚”的一声那条一样,它理智地选择了大慈大悲权且放过,如果当初头脑一热,嗖的一声……那以后一提水库粘鱼就浑身发毛,任凭花言巧语,小爷我也绝无再向虎山行的可能。呵,忘了告诉尔等,爷最不好的就是水库鱼。

  “咣咣咣--叱、咣咣咣--叱”……

  失而复得让恭候已久的俩人措手不及,他们七手八脚“咿咿呀呀”满院子穿。

  叫声显然并没有刚开始那么嚣张。

  “咣咣咣--叱、咣咣--叱”……就这样敛着性子足足叫了十来分钟。

  或许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才是畜生本应该有的秉性。

  “咣咣咣咣叱、咣咣咣咣叱”……

  唉,不禁有些担心起来,鸭儿凼里的这只蛙,在为自己绝唱。

  难道它不知道吗?

  2013年11月21日下午2点,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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