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几天假，还怪想念他们的。他们当然指的是我的老板，老板娘，还有三个姐姐。听老板在电话里说我们那个饭店又来了一个服务生，准是个靓妹吧，要么老板能把她留下？
我装好包，在母亲无比留恋的眼神中远去，继续实现我的打工梦。学，我是不上了。我这人讨厌做的事情就怎么也做不下去。这不，刚上完初中就死活都不去学校那种不是人呆的地方。现在我二十出头，我还照样睡得香，吃得饱，谁说不上学就不可以，我一丝没有为我当初年幼时的选择后悔，这就是我。
二十多分钟后到了饭店。饭店门口站着两个姐姐，不知在谈什么，那么投入，连我下车都没看到，一点没有来接我的迹象。我没打扰他们，径直走了过去。这会儿竟有一盆污水朝我泼了过来。泼得我全身都湿了。
“谁这么缺德？”我擦过脸上的水大声吼，气不打一出来。只见对面站着一位小妹妹，拿着个盆，见她那不大点的眼睛挣得最大限度的大了，嘴还张着，然后又很快的表现出她对我无比的歉意。连连躬身说到：“对不起啊，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真是对不起。”
我那两位姐姐这下视我如宝了。
“你那眼睛怎么长的，这么大的人都看不见，你干什么吃饭的，等下次来了客人，你也这样泼水——”说得那小妹妹脸通红通红的。
“没那么严重吧，当然不会泼客人了，自家人嘛，不多说了不多说了，看我，凉爽着呢。”说完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才不跟你们是一家呢。”那个小妹妹，扭过头去，泼完剩下的水，回屋去了。果然，那小妞是新来的服务员。活，她还是挺能干的，不过对姐姐们都是不太顺从。我进屋跟老板老板娘寒暄完后，看现在10点钟，应该不会来客人，我就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后院去打水洗衣服。那个小妹妹蹑手蹑脚的向我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
“我来洗吧，我给你弄脏的。”她的眼里有一股冷冷的神色，犹如是我弄脏了她的衣服。
“别介，没事，我自己洗。”这可不得了，我哪儿敢让她洗。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在我看来，你好像是这屋里比较好的人哈。”她脸上冷冷的神气消散开去，从那可爱的眼睛里流露出依赖和期盼的神情。
“你可别说了，让人听见不好，你懂不懂？”我说。她怎么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也不怕我说出去。
“我才不怕呢，你想告诉她们就告诉呗。我也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有多讨厌，我讨厌她们。”她说。这会儿老板在叫她，她应了一声，又跟我说“等我回来再接着跟你说”，说完甜甜的笑然后跑走了。我的天，她那笑，只有小孩子们才有的那种笑，明显有点温暖人心的感觉，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有过这种笑容。我的白衬衫被污水染得很难洗白了，但一想到她，还有她的笑，就懒得生气了。
我洗完衣服晾好了，小妹妹又跑过来。
“我去干了点活，干完就来找你了，你怎么洗得一点都不干净。”说着把我晾好的衣服拿下来，换了水，又重新洗了起来。她也不瞅我一眼，只是一个劲的搓。终于，在她的努力下，我没洗白的衬衫，好像比原先还要白了。
中午刺眼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脸变得格外的明亮。
“叫什么名字？”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叫我姐姐吧。”她俨然把我当成了很亲近的人。
“我说真的呢，多大了？家哪的？”我突然想知道关于她的好多。
“我叫吴玲玲，17岁，家在农村，本来在城里读高中来着，但家里供不起了，所以出来打工，跟你一个阶层的，不过经验少，对好多事不太懂，很难熬的。”她一口气说完，又向我询问什么似的望着我。
“我叫国庆，比你大几岁，我家在城里，我讨厌上学，所以”我若有所思地说着。
“你也太过分了，上学有多好你不知道吗？上不了学有多痛苦你不知道吗？”她吼道，显然她无法理解我不上学。
“也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像你那样家里没钱，供不起。”我说，我不想让她对我有看法。
“哦，我们同病相怜。”她很无奈的说，满脸的愁绪。
这一天饭店来了几个客人，但没有来一个让姐姐陪的，所以老板也没挣了多少钱。玲玲表现得也很不错。除了给客人拿来自家用的那种筷子外，她几乎没犯什么错误。到了晚上，她搬了一个凳子在外边坐着。
“你怎么不进去，外边蚊子很多的。”我问她，别人都进去睡觉了。
“我没事，我们家那边蚊子比城里多多了。”她回答。我也拿了个凳子坐她旁边。
“姐姐们各个都好漂亮啊，为什么都不好好生活，毕竟她们都是出生在城里，多让人羡慕。”她自言自语道，显然把我当成了空气，没商量的余地，姐姐们都是错的。我没有研究过姐姐们，因为她们不管我的事。她们的确长得不错，但化妆化得也太厉害了，让人看起来不真实。我对她们只是看看，瞅瞅，一点没有想盯她个一两个钟头的念头，也不想跟他们说过多的话，虽然关系还算不错。但是眼前这位小妹妹，或许刚认识的原因吧，至少呢，我从此刻一分钟都不想让她离开我。混了二十多年，碰到的女孩也不少，但玲玲好像跟她们不一样，让我用一句话概括，还真难办。或许是因为玲玲活的很认真吧，尽管她的眼里不时流露出满腹的忧伤，但她对他人，对生活还是很真诚。
我劝她别想那么多，一切都很难把握之类的自己都刚刚想通的道理，我真是边佩服自己边讲，讲完让她回屋休息了。玲玲跟姐姐她们睡一个屋，我睡在外屋。这一夜我眼前老是出现玲玲微笑着的和伤心着的脸，我突然想通了一个事情：我尽量让玲玲忘了她的忧伤，开心的生活。想完这些我就沉沉的睡了。
第二天，我急不可待地想见到玲玲。但她好像很忙，都没来找我。我百无聊赖的在装木材的大屋里闲逛。这时玲玲过来了，她换掉了她昨天穿的带有四个兜的白色的警察服似的短袖和蓝色的裤子，她穿了一件火红的连衣裙，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一看她那身形不会让人失望，她来到我面前就微微一笑，还很不稳的转了一圈说：“好看不？老板娘的。”
火红的纱裙隐约，飘逸，眼前这个女孩怎一个美字了得。但我心里萌生出一丝生气，无暇去欣赏她的美。我狠狠地拽住她的手就往我住的地方带去。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很奇怪的瞅着我。但我不理她。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生气。玲玲没说什么，只听着我的摆布。我拿出我的只穿过一次就舍不得再穿了的自以为比较不错的T恤和最最小号的短裤扔给她说“快换了”，我就出去给她看门。我那屋门上是玻璃的，以前姐姐们换衣服，我也给她们看门，那时就算故意的也装出无意似的转过头来透过窗户看一两眼，这没什么的，她们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但是对于玲玲我一丝这种想法也没有。我只是想让她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好像从上天接过了一项重要任务，很有计划的完成它。
玲玲换完衣服出来了，她脸上还带有微笑：“你这人莫名其妙，不合适就直说嘛，我也觉得穿那样裙子不好看，你干嘛生那么大的气，真是吓死人呢。”
玲啊，不是这样的。在这种地方还是保守点比较好，你越不好看我会越放心，好看并不一定是好事。思绪转了一大圈，想对玲讲的话太多了，但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想，只要我在她身边，就算她不知道很多，也会很安全的，应该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别生气，以后我不穿不就行了，穿保守点的，朴素点的。你不知道吧，姐姐们也有好多难处的，”玲玲为我转换话题道“那个最好看的丽丽姐，她被丈夫甩了，一气之下当了小姐。她还很痛苦呢，昨晚还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真可怜。还有‘胖子’姐，她丈夫欠了别人好多钱，她要替丈夫还债，当了两年小姐，还没还完呢。还有另一个，她说她自己‘出道’晚几年了，要是早一点的话现在就能赚够十万元了。”
见我还是不搭理她，她也不讲下去了。一双温柔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我真想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无论怎么样你都别像姐姐们那样行不行？我突然有一种愤怒涌上心头：为什么我没有早几年见到她？为什么我没有完成自己的学业？为什么我没有能力让她呆在安全而健康的地方？为什么……好多为什么使得我鼻子酸酸的，恨透自己真是没用。
玲玲的眼神，柔柔的穿透了我的心，又侵满伤心的泪水：“你怎么了？你不理我那我怎么办？本来我就第一次出来打工，虽然我家里很穷，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过，我又怎么得罪你了？你怎么了嘛？”她的嗓子一颤一颤的终于说不下去了，嘴一直歪歪斜斜着，随着她的眼闭上，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管他光天化日，管他众目睽睽。我不能不这么做，除非叫我死。她很恐慌地想推开我，但没有那么大的劲儿，半推半就地默许了我。拥她在怀，我才意识到这二十年来我真没有成功过，我不应该是打工的，就算打工我也可以让这女孩安心舒适才对，我都没做到。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慢慢的她也不哭了，然后示意我们去干活，我们就一起去劈柴。我想，要是男服务生不是我是别人那她会不会很危险。那样我也就不能认识她了，那我多不幸啊，还好，现在我算是很幸运的，我只求和他永远在这里做服务生，永远不要分开。
我们又一起擦桌子。本来劈柴是我干的，擦桌子是玲玲的事，不过我就想让我们呆一起。我不想失去和玲呆一起的机会，哪怕是一秒钟。也许是过度兴奋，我擦着的杯子一下子掉在地上碎了。屋里传出来老板娘的声音：“是玲玲吧？以后小心点。”玲靠近我耳边说一句“岁岁平安”，然后又跟老板娘喊“不好意思啊，我不小心弄掉的，等一会儿我去买一个。”
吃完晚饭，我和玲玲到商店买杯子。玲玲走在大街上不让我牵她的手。她说今天的事不应该发生，还说她是太想家太想亲人所以让我抱了她，她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高兴她没那么随便，但她说她对我没有任何意思真的让我很失落，她不知道吧，这一天我无时无刻不再想她，即使她在我身旁。
回来的路上，她很高兴。她那郁郁寡欢的脸颊上浮现出难得的喜悦，变得越发美丽迷人。
夜晚，空气里弥漫着幸福蜜使我久久不得入睡。但愿玲玲在她那个屋里睡得香甜。
不知道了几点，只听玲玲屋里闹哄哄的，我刚想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玲玲就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好半天才跟我说，有个酒鬼进来找小姐，说玲玲是最小的，让她陪她，全然不理会她是服务生。
玲玲没有很委屈很吃惊，只是冷冷的看着我，好像是我得罪了她似的。
我叫她睡我屋，她说她不困，睡不着。我也就坐起来，我们俩背靠着墙，腿上放个毯子坐在了一起。玲玲没过多长时间想通了什么似的睡着了。脸上泛着幸福的光。
这一夜我过得前所未有的激动。虽然我没合眼，但看到玲玲睡得那么甜蜜，我就别无他求了。
我和玲玲是最早起床的，到了中午玲玲把我借给他的衣服欢乐下来，帮我洗好了。
正这时，丽丽姐和一个客人在那个小房子里冲凉的时候，饭店门口来了一辆警车，出来几个穿便服的直冲进屋里。老板和老板娘都吓慌了，把我叫了过去。我向那些人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本店没有不良现象。我思维里还有一件事：玲玲去哪了？那几个人不听我半句解释，横冲直撞向小屋走了过去。我也跟过去，心想：这下完了，老板老板娘被抓了，我也就没着落了。
撞开小屋的门，里面烟雾迷蒙，走进去一看，地上有一个大浴盆，里面正洗澡的不是别人，正是玲玲。她看见几个男人进来，很慌张的围了围巾站了起来，脸上是特别无辜的表情，轻轻的说道：“有什么事吗？”那几个男的没发现什么小姐先生之类的，又看看浴盆旁边玲玲朴素的衣裳，就退出来了。我最后一个退出来，想替玲玲关门，但又忍不住再瞅了她一眼，她料到我会看她一样定定的看着我，然后头往后一扬，长长的头发还滴着水，身上的围巾飘落了下来。
玲玲这次救了这个店，我们都感激她，但她说她要走，她说，她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融不进这个大家庭。
玲玲走了，给我留下的只有三天的回忆。也许玲玲从没融进过这个饭店，正如她所说的“我才不跟你们一家”。我想过挽留她，但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玲玲应该是要走的，因为她不应该在那里出现，就算让我等了二十多年，就算我承受不起这样的结局。
然而，我怎么能够，就我自己一个人怎么能够想得明白：那么在乎她，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