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一老者躺在卧榻上奄奄一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分不清坐在床边与他言谈者是谁了。
旁边一对年迈夫妻，脸上写满焦虑和惶恐。老妇絮絮对卧榻床上的老者道：“刘大哥你一生辛苦把那外姓的儿女苦提携，如今却又命旦夕，就算是让她冲喜也在理。”
躺在床上的老者脸带愁苦，几分惊怕，愕然的表情僵在脸边，吃力的张张嘴断断续续的说：“这样……我不是……害了她吗？”老夫妻见他坚持不肯，又是着急又是强硬的说：“大哥，此事你尽管交给我们夫妻就罢了，别想太多，好生调养身子罢，明天就是你大喜之日了。”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和苦果，娇弱义女转眼成了父之妻。原本她与朱家庄的大才子朱琛情投意合，二人山盟海誓要做夫妻的，却在一夜之间成了义父冲喜的新娘，这真是好比三月下起浓烈雪，待到春暖难抽青。她就是从小被父母遗弃，后被重病老者收养的义女山菊。
新婚之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她望着窗外的风雨痛哭，她恨那些封建制度的枷锁，锁住了她一生的幸福。门外喜庆盈盈，屋内悲声嚎啕。长辈们指责她：“刚进门就呜呜啦啦的哭，是不是要哭死新郎你才甘心啊？真是扫把星。”
且说那朱琛，从小无父无母，被堂叔收作螟蛉子，而苦心栽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且一字千金，备受公子哥们的推崇。或许是他与山菊命运相同，因此二人两小无猜。山菊洞房之夜，他一夜无眠。想他二人一个温柔贤惠，貌美如花；一个才华横溢，名扬乡里。山菊义父身体健朗时曾亲口许下婚姻，不想老不羞竟自己早已打下主意，越想越觉窝囊，已顾不得什么名分了，拼死也要把山菊从虎口救出，别耽误了她一生的幸福。
暴雨之夜，朱琛仍冒雨前行，到得山菊洞房门外时，听得山菊的哭声，轻敲窗户。山菊见来者正是自己的心上人，已经不想那些封建礼仪，冲喜救命之说了，又见义父躺在病床上不断咳嗽，把心一横，越窗而逃，跟着朱琛去了。
有人喊：“新娘逃跑了。”病床上的老者闻得义女逃跑，羞愤难忍，本想说些什么，奈何无法言语，不住的咳嗽。本就是病入膏肓者，这一惊一痛，一口气上不来竟一命呜呼了。
也许是暴雨为他们做了屏障，后面追来的人渐渐的被他们抛远了。二人来到竹林山上一座精巧的亭子下歇息，亭子三面皆是翠竹，另一面连着长廊弯下了山坡，二人背向长廊，面向修竹相拥而泣。
哭罢方清醒过来，山菊脱下新娘服抛在地上，朱琛看得有些呆了。山菊看到朱琛的表情深情的说：“琛哥，我今夜要做你的新娘，行吗？”朱琛本就爱慕山菊已久，二人发誓相守一生，抱着山菊缓缓躺在新娘服上做成了夫妻。有千杆翠竹天地为证。
一对苦命的鸳鸯，原来的村庄是再也回不去了，身无分文的时候才知道柴米油盐的珍贵。山菊倒是从小生长在苦难的家庭，而朱琛则不一样，他的堂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庶商人，他从小养尊处优，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受得了这样饥寒交迫，露宿街头的穷困潦倒。
山菊四处帮人缝补衣服，绣花裁衣，拿到集市去卖，这才勉强度日。二人租了一处只够遮风挡雨的小木屋居住，幸好房东太太人不刻薄，还三番五次的为山菊介绍针线活。穷困潦倒的生活，让朱琛就像缚住手脚的人一样，整日里在房中唉声叹气。
小菜粥已经稀得能照出人影来，朱琛根本填不了肚子。可他不知道，一晚小菜粥还是山菊省下了给他吃的，待他不想吃时，山菊才捧起粥来含泪吞下。她的心里没有埋怨，更多的是心疼相公的身体。他说过要考取个功名来，让她做上诰命夫人，即使做不成，他能开心她也是甘愿的奉献。
贫贱夫妻百事哀。入冬时，浑身衣衫单薄的山菊冻得嘴唇发紫回到家里，相公朱琛正躺在床上就着烛光读书写字。见山菊进来，朱琛抬起头淡然的一笑说：“娘子回来了？我这里正饥肠辘辘的等你回来做饭呢，饿了好半天了。”旁边的烛火摇摇曳曳照得家徒四壁的屋子更加寒酸凄冷，窗外的风呼呼吹个不停。他一身的华服早就被当掉，换成了一身粗布衣服。
山菊俯下身子，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想了半天才为难的对相公说道：“相公，山菊自知罪孽深重，劳累相公吃苦。可是……我们已经没米了。我看……相公的字写得出神入化，当时人人敬仰，相公可否……”
朱琛听到这里，搁下手中的笔，左右打量了一下山菊这才说：“娘子，你辛苦了。明日我就去街上摆摊卖字。”
北京的寒冬时分，十分冻人。朱琛站在街边，天擦黑时，仍没有卖出一幅字来。不禁又想起自己当公子哥时的情景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卖字了，就是那些达官贵人求上门来，千金他也不卖的，如今却要沦落街头挨饿受冻。还是收拾一下摊子，回去再想办法吧。
“卖字画的，你可会画人像？给我们家小姐画一幅画？一幅画10两银子。”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小丫头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别说十两了，就是一两他也愿意啊。来者被唤小姐的人温婉含蓄，含羞带怯。眼前的人儿，比画中人更美上十倍，看得朱琛有些发呆。眼前一幕已经被主仆二人看了出来，小姐的脸羞得通红，挨着丫鬟而语几句，竟自回轿了。
原来，他是要朱琛上门写字画画，府中人甚多，不会亏待于他。朱琛想也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去时才知，小姐原是相府千金杜媛媛。这小姐哪里是让他写字作画，实是要招他为夫，当丫鬟如此这般的跟他说了后，备受良心煎熬的朱琛竟然答应下来了，而且也把自己的身份处境，以及家中的山菊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杜小姐。
杜小姐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她一个山野里的野丫头，敢和我相府千金争夫岂不是自找没趣？这些你都拿回去，送给她，把她给休了让她再嫁吧。”
朱琛带回去的衣服首饰，一套套一件件的堆满了床。山菊看着眼前的衣服首饰，哭得红了眼。跪在地上祈求朱琛不要离开他。朱琛不耐烦的对山菊说道：“你从小就过惯了苦日子，你可曾为我想过？现在我三餐不济，挨饿受冻，我还能挨到几时？你就忍心一直拖累我吗？倘若你和我分了，你也能再嫁个门当户对的，这样跟着我，不是同样的要受苦吗？”
苦苦挽留已是无用，山菊只能收拾衣物一路哭着回到村庄。才知，义父已经死亡，而她则成了名副其实的未亡人。想想就觉得悲哀，她其实从跟着朱琛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成了未亡人，只是她自己从未发现。朱琛的堂叔自知山菊已返回故里，却不见侄子返回，因此每日派人前去向山菊要人，屋子里的东西或砸或抢，让已经风雨飘摇的小屋，摇摇欲坠。乡里人更是对她辱骂不已，她成了克夫命硬，还与人私奔的淫妇了，只能每日里以泪洗面。
想起当初的那个亭子，想起她为情逃离的种种悲惨的遭遇。她在翠竹亭里哭泣，哭得竹叶都簌簌的落下来。她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罢，罢，罢，与其活在这个备受折磨和辱骂的人间地狱，不如归去从此永远解脱！
翌日清晨，人们在翠竹亭发现一具带着哀伤笑容死去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