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词坛演义
第五回·张志和
江边方唱渔歌子
海外已传隐逸词
说到古代隐士，自然会谈及歌、词、诗、画俱佳的张志和。
张志和，字子同，婺州金华人，原名龟龄。他十六岁即登明经榜，以策论上肃宗，受到特别的赏识器重，命为翰林待诏，赐名为志和。后来因事获罪，贬降为南浦县尉，遇赦而回。父母去世后，不再做官，居江湖间逍逍遥遥，自号为“烟波钓徒”。他还著有《玄真子》，又以书名为自己的别号。
张志和博学多才，酒酣耳热，或击鼓吹笛，或吟诗作画，顷刻而成。他所作的《渔歌子》至今传唱：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一幅江南水乡渔歌图色彩鲜明，山青、鹭白、花红、水绿，那鳜鱼（桂鱼）青黄间有黑斑又丰富了色彩，而“青箬笠，绿蓑衣”的色泽与其他斑斓之色上下映照，融为一体。这六个字对仗工整，用借代的手法写出潇洒自如的渔翁背影，他其实就是诗人的化身，渔翁之意不在钓，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首词以动衬静，以景托人。白鹭自由飞翔，江水畅意流淌，桃花有的在绽放，有的在轻扬，飘落水中的花儿与鳜鱼在水中嬉戏，斜风挽着细雨，细雨倚着斜风，只有渔翁独立小舟之上，胸中宁静，心态平和。他的渔隐之乐，流露了与世无争，保持高洁的情怀。“不须归”三字是内心独白，呈现出以山水为伴，生活终老的超凡脱俗境界。
词中的西塞山究竟在何处，有不同说法。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九言：有两西塞，一在霅zhà川，一在武昌。案《唐书·张志和传》谓真卿为湖州刺史，志和来谒，真卿以舟敝漏请更之，志和曰：“愿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又志和词中有“霅溪湾里钓鱼翁”之句。明此，知志和之“西塞”正在霅川。而在武昌乃曹武成王用师之城。洪内翰作《西塞渔社图》，亦尝辨此。而《漫录》（吴曾《能改斋漫录》）乃谓志和“西塞”在武昌，所见亦误矣。
张志和作有五首《渔歌子》，这一首为五首之冠，最为著名。人们往往忽略了其余四首。正如胡仔所言：“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传播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则谢康乐也；‘澄江静如练’，则谢宣城也；……‘西塞山前白鹭飞（略）’，此玄真子也。”请看另外四首：
其二
钓台渔父褐为裘，
两两三三舴艋舟。
能纵棹，惯乘流，
长江白浪不曾忧。
其三
霅溪湾里钓鱼翁，
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
笑著荷衣不叹穷。
其四
松江蟹舍主人欢，
菰饭莼羹亦共餐。
枫叶落，荻花乾，
醉宿渔舟不觉寒。
其五
青草湖中月正圆，
巴陵渔父櫂歌连。
钓车子，橛头船，
乐在风波不用仙。
五首词分咏西塞山、钓台、霅溪、松江与青草湖的渔钓之乐。
张志和的《渔歌子》出来后，当时的几位名人颜真卿、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等共和了二十多首。张志和依照词的内容，绘成画卷，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曲尽其妙。唐朱景玄撰《唐朝名画录》，定逸品三人，张志和居其一。明董其昌《画旨》云：“昔人以逸品置神品至上，历代唯张志和可无愧色。”
志和的哥哥张松龄担心他隐逸逃世而不回家，替他在越州东郭内修建居室，用新割的青草盖顶，椽栋都是未经砍削的原木。志和以豹皮为席，棕草为履，在垂钓时不用鱼饵，其意不在于钓到鱼。县令让他疏浚河道，他手执畚箕而无抵触情绪。
其兄张松龄和其词，欲召他回来：
乐是风波钓是闲，
草堂松径已胜攀。
太湖水，洞庭山，
狂风浪起且须还。
张志和听从兄长安排，回越居住。他生活简朴，不修边幅，常去河边无饵垂鱼，逍遥隐居。
唐肃宗曾经赐给他奴婢各一，张志和将两人配为夫妇，名夫曰渔僮，妻曰樵青。有人问这起名的缘由，答之：“渔僮使捧钓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裹煎茶。”茶圣陆羽曾经问他最近有何人往来，答曰：“太虚作室而共居，夜月为灯以同照。与四海诸公未尝离别，有何往来？”思维敏捷，语言诙谐，胸襟宽广。
清刘熙载云：“太白《菩萨蛮》、《忆秦娥》、张志和《渔歌子》，两家一忧一乐，归趣难名。或灵均《思美人》、《哀郢》、庄叟‘濠上’近之耳。”（《艺概》）令人惊奇的是，张志和的《渔歌子》不但在神州大地传播，而且跨海传到了日本。
《渔歌子》传入日本后，宫廷歌妓敲红板、曳长裙，竞相传唱。日本嵯峨天皇读到张志和的《渔歌子》后，备加赞赏，亲自开宴赋诗。其时，朝廷大臣、皇亲国戚、学者名流，皆随嵯峨天皇和唱张志和的《渔歌子》。嵯峨天皇在宴会上亲作五首：
其一：
江水渡头柳乱丝，渔翁上船烟景迟。乘春兴，无厌时，求鱼不得带风吹。
其二：
渔人不记岁月流，淹泊沿回老棹舟。心自效，常狎鸥，桃花春水带浪游。
其三：
青春林下渡江桥，湖水翩翻入云霄。烟波客，钓舟遥，往来无定带落潮。
其四：
溪边垂钓奈乐何，世上无家水宿多。闲钓醉，独棹歌，洪荡飘飘带沧波。
其五
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
天皇年仅十七岁的女儿有智子内亲王咏和两首，颇有韵味：
其一：
白头不觉何人老，明时不仕钓江滨。饭香稻，苞紫鳞，不欲荣华送吾真。
其二：
春水洋洋沧浪清，渔翁从此独濯缨。何乡里？何姓名？潭里闲歌送太平。
有智子公主，构思新颖，两首新词结句每首都用“送”字。她自幼能写汉诗，被后人誉为平安朝第一女诗人，日本学者林鹤峰曾称赞她是“本朝女中，无双秀才”。
当时在座的大学者、日本名儒滋野贞主和了《渔歌子》五首：
渔父本自爱春湾，鬓发皎然骨性明。水泽畔，芦叶间，孥音远去入江边。
微花一点钓翁舟，不倦游鱼自晓流。涛似马，湍如牛，芳菲霁后入花洲。
潺湲绿水与年深，棹歌波声不厌心。砂巷啸，蛟浦吟，山风吹啸入单衿。
长江万里接云倪，水事心在浦不迷。昔山住，今水栖，孤竿钓影入春溪。
水泛经年逢一清，舟中暗识圣人生。无思虑，任时明，不罢长歌入晓声。
这五首词也别具一格，每首结句都用“入”字。滋野贞主乃当时日本第一流大学者，乃日本编纂奈良朝以来诗歌总集《经国集》及一千卷巨帙《密府略》的总编，誉之“精通九经，号称名儒”。后人对此三位《渔歌子》作品评价为：嵯峨天皇第一，有智子公主第二，而大学者滋野贞主却被评为“沿袭了日本人所习用的方法，‘涛似马，湍如牛’‘昔山住，今水栖’都显得稚拙”，屈居殿军。
张志和去世后，好友颜真卿专门撰写了《浪迹先生元真子张志和碑铭》。《续仙传》的作者为张志和的故去增添了一个神奇的升天场景：“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啸咏。其席来去运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
千秋隐士，化身而去，但其《渔歌子》已跨越时空，熠熠生辉。而大唐还有一位所作的《渔父引》同样受人推崇，以至宋代有人为之扩写。欲知作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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