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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云在青山月在天》原文及赏析

  三毛《云在青山月在天》原文

  从香港回来的那个晚上,天文来电话告别,说是她要走了,算一算我再要真走的日期,发觉是很难再见一面了。

  其实见不见面哪有真的那么重要,连荷西都能不见,而我尚且活着,于别人我又会有什么心肠。

  天文问得奇怪:“三毛,你可是有心没有?”

  我倒是答你一句:“云在青山月在天。”你可是懂了还是不懂呢?

  我的心吗?去问老天爷好了。不要来问我,这岂是我能明白的。

  前几天深夜里,坐在书桌前在信纸上乱涂,发觉笔下竟然写出这样的句子: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这一支笔把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人杀掉,因为已经厌死了她,给她安排死在座谈会上好了,‘因为那里人多’——她说着说着,突然倒了下去,麦克风嘭的撞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巨响,接着一切都寂静了,那个三毛,动也不动的死了。大家看见这一幕先是呆掉了,等到发觉她是真的死了时,镁光灯才拚命无情的闪亮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觉得三毛死对了地方,‘因为恰好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她又一向诚实,连死也不假装——。”

  看着看着自己先就怕了起来,要杀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动动原子笔,她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个老说真话的三毛的确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难以下笔,现在天马行空,反是自由自在了,是该杀死她的,还可以想一百种不同的方式。

  有一天时间已经晚了,急着出门,电话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来缠,这时候,我突然笑了,也不理对方是谁,就喊了起来:“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经死啦!真的,昨天晚上死掉的,倒下去时还拖断了书桌台灯的电线呢!”

  有时真想发发疯,做出一些惊死自己的事情来,譬如说最喜欢在忍不住别人死缠的电话里,骂他一句“见你的鬼!”如果对方吓住了,不知彬彬有礼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说什么,可以再重复好几句:“我是说——见你的鬼,见你的鬼!见你的鬼!”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绑住我,就连不见对方脸上表情的电话里,也只骗过那么一次人——说是三毛死掉啦。例如想说的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见你的鬼”便是敢也不敢讲。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罢了,看了讨厌得令自己又想杀掉她才叫痛快。

  许多许多次,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宴会上,我被闷得不堪再活,只想发发痛,便突然说:“大家都来做小孩子好不好,偶尔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着,好似在可怜我似的容忍着我的言语。

  接着必然有那么一个谁,会说:“好啊!大家来做小孩子,三毛,你说要怎么做?”

  这一听,原来的好兴致全都不对劲了,反倒只是礼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着直到宴会结束。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问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对于这种问题的人,真也不知会有谁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着喝打,打得累死也不会有什么用的,省省气力对他笑笑也够了,不必拈花。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应了谢材俊的,后来决定要去癚里岛,就硬是赖了过去:“没办法,要去就是要去,那个地方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会去了,再说又不是一个人去,荷西的灵魂也是同去的。”

  赖稿拖上荷西去挡也是不讲理,谁来用这种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晓得,别人早已忘了,你的心里仍是冰天雪地,还提这个人的名字自己讨不讨人嫌?

  三三们(按:意指文艺杂志《三三集刊》的同仁们)倒是给我赖了,没有一句话,只因为他们不要我活得太艰难。今天一直想再续前面的稿子,发觉又不想再写那些了,便是随手改了下来,如果连他们也不给人自由,那么我便不写也罢。写文章难道不懂章法吗,我只是想透一口气而已,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跟三三几次来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师,怕的却是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看了他却老是想低头,讨厌他给人的这份压迫感。

  那天看他一声不响的在搬书,独个儿出出进进,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还故意问着:“咦,结什么果子呀!什么时候给人采了吃呀!”

  当然没有忘了是马三哥一个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见,来个不理不睬——你去苦好罗!我看花还更自在呢。

  等到马三哥一个人先吃饭要赶着出门,我又凑上桌,捞他盘里最大的虾子吃,唏哩哗啦只不过是想吵闹,哪里真是为了吃呢。

  跟三三,就是不肯讲什么大道理,去了放松心情,尽挑不合礼数的事情做,只想给他们闹得个披头散发,胡说八道,才肯觉得亲近,也不管自己这份真性情要叫别人怎么来反应才好。

  在三三,说什么都是适当,又什么都是不当,我哪里肯在他们里面想得那么清楚。在这儿,一切随初心,初心便是正觉,不爱说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说嘛!

  要是有一天连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经起来,那我便是不去也罢,一本正经的地方随处都是,又何必再加一个景美。

  毕竟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赖的,不然也不会要哭便哭得个天崩地裂,要笑也给它笑得个云开月出,一切平常心,一切自然心。

  跟三三,我是随缘,我不化缘。

  其实叫三三就像没在叫谁,是不习惯叫什么整体的,我只认人的名字,一张一张脸分别在眼前掠过,不然想一个群体便没什么意思了。

  天文说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观园中的妙玉,初听她那么说,倒没想到妙玉的茶杯是只分给谁用的,也没想她是不是槛外人,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结局是被强盗掳去不知所终的——粗暴而残忍的下场,这倒是像我呢。

  再回过来谈马三哥,但愿不看见你才叫开心,碰到马三哥总觉得他要人向他交代些什么,虽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气,可是我是欠了马三哥什么,见了便是不自在呢。就如宝玉怕去外书房那一样的心情。

  刚刚原是又写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马三哥说:“你的草稿既然有两份不同的,不如都写出来了更好。”

  我说:“两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杀三毛,另一篇是写三三。”

  他又说两篇都好,我这一混,就写了这第三篇,将一二都混在一起写,这份“放笔”也是只敢对三三任一次性。奇怪的是,不是材俊在编这一期的集刊吗?怎么电话里倒被马三哥给迫了稿,材俊我便是不怕他,见面就赖皮得很。

  几次对三三人说,你们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不散的聚”弄得不明白了。说是说得那么清楚,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见不到人,心中又不是滋味,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怅然。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自己还是迷糊,还是一问便泪出,这两个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头一个没弄清楚过,又跟人家去乱说什么呢?

  那次在泰国海滩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身后系着降落伞,涨满了风,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这一飞飞到了海上,心中的泪滴得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后,灵魂大概就是这种在飞的感觉吧?荷西,你看我也来了,我们一起再飞。

  回忆到飞的时候,又好似独独看见三三里的阿丁也飞了上来,他平平的张开了双手,也是被一把美丽的降落伞托着,阿丁向我迎面飞过来,我抓不住他,却是兴奋的在大喊:“喂,来接一掌啊!”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飞掠过了,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他早已飞到那一个粉红色的天空里去了。

  我又飞了一会儿,突然看见阿丁又飞回来了,就在我旁边跟着,还做势要扑上来跟我交掌,这一急我叫了起来:“别乱闯,当心绳子缠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

  这一嚷阿丁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倒是吓出我一身汗来。

  毕竟人是必须各自飞行的,交掌都不能够,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

  最是怕提笔,笔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笔,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的东西。

  天女散花时从不将花撒成“寿”字形,她只是东一朵,西一朵的掷,凡尘便是落花如雨,如我,就拾到过无数朵呢。

  飞鸿雪泥,不过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飞过的天空并没有留下痕迹。

  这一次给三三写东西,认真是太放松了自己,马三哥说随我怎么写,这是他怕我不肯写哄我的方法,结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无心柳,插也不必插了,顺手沾了些清水向你们洒过几滴,接得接不着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

  三毛《云在青山月在天》赏析

  “如果因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余生再也没有一丝笑容,那么我便更是不能死。”

  三毛说,荷西的死让她很难过。而她说,幸好,死的是荷西。承担最爱的人死了之后的痛苦,都是由三毛承担。三毛在这样的悲伤之下,三毛说出了这句话。三毛比荷西大三岁,而荷西是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离她而去,而且是意外死亡。她们在婚后,三毛有一段时间没有写作。别人问起来,三毛说,因为荷西不能睡觉。理由她总是笑而不答。其实是因为荷西每天晚上都要握着她的手才能睡着,半夜醒来的时候要碰到三毛的手,然后再倒头呼呼大睡。虽然这样的三毛不能写作,可是她可以跟荷西在一起。而荷西死后的三毛,怀念荷西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写作。

  荷西,如果他看到三毛为了给他的死,那么悲伤,荷西会不会在天堂流泪呢?荷西,你从自己的高中开始喜欢当时在念大学的三毛。你等了她六年,四年的大学,两年的兵役。在三毛不在西班牙的时候,你满墙贴着她的照片。而她回来跟你结婚了,你怎么在三十岁,就走了呢?

  荷西,荷西,无眠夜里,一个孤身女人的嘴里无数次默念的名字。

  “其实见不见面哪有那么重要,连荷西都不能见,而我尚活着,与别人我又有什么心肠?”

  这句话是三毛的好朋友约三毛出来见面的时候,三毛说的。

  或许在荷西死后,一切的人,于三毛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或许换句话说,三毛在认识荷西之后,这两个字,是她生命的所有意义。一个习惯于流浪的女人,在她的生命里,从来就是一张张陌生而遥远的脸,记录于自己的相机或者记忆,亦或者文字之中之后,就过去了。唯一驻足的,也就是荷西了,或许在三毛闭上眼睛之后,能够想起来的脸,也唯独那张在她身旁的脸了。连他都见不了,别人,又于她何干呢?不过是她生命中飞过的流星罢了。没有任何意义,听着痴情男女许下的心愿,却从未满足过别人。

  不是三毛在荷西死后,对周围的人没有任何心思。或许她从来没有对周围人在意过,除了那个叫荷西的男人。现在,只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而已。

  “结婚以前,在塞戈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心了,你带走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的。”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态呢?人们常常说的,心死,应该是这种状态吧?让一个没有心的人,活在世界上,其实也是一种残忍。荷西这样走了就走了,怎么忍心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其实在很多作家的笔下,是很难以找到真爱的。虽然这两个有时也会让我听了觉得恐怖。但在三毛的身上,确实看到了这种真爱。我一直觉得,只有真心相信爱的人,才会碰到自己的爱。而不相信的人,真爱永远不属于你。你或许可以拥有爱,拥有一份建筑在复杂世界上的爱。

  三毛告诉我,两个相爱的人,是心相通的。是可以感受到对方心的疼痛的。我相信这种感觉。让孤零零的三毛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如此孤独,黄土下的荷西是寂寞的,那为何不让她躺在你身旁?三毛默念道。

  “生和死有爱就隔不开,所以我有爱情,有我丈夫的爱情。”

  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当时看《挪威的森林》里一句我很爱的话,村上村树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看到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三毛又不是孤独的了。即使在她身边永远都不可能再出现那个要握着手才可以睡着的傻男孩儿了,但他们的爱情,还是存在于三毛的生活里。在她的心里,荷西从来不曾离开,只是见不到了而已。荷西那么爱她,怎么会舍得离她而去呢?再不能见到的日子里,两个人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悲伤的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成语叫“哀而不伤”,或许在这句话里,三毛叙述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在这本书的最后,有一些三毛在演讲的时候,记者或者读者的提问。

  “如果这个世界上再有一个人很爱你,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

  我曾经有一个理论,就是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当然,这个很爱很爱其实很难把握。很爱很爱是在比较中才可以得出的。或许人们只有在自己死掉的时候,才可以知道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是谁。我往往觉得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或许它并不完美,或许拥有它的我们很幼稚,或许当年的我们很冲动,又或许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失去它了。但毕竟,它曾经那么真实的来过这个世界。

  婚姻是平淡而真实的。

  而爱情,它是热烈而幸福的。

  我一直赞成所有的年轻人,在自己爱得起的时候,去轰轰烈烈的爱,至少这样,在自己老的时候,可以告诉自己的小辈。爱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这句话的心态,似乎更像一位老者。

  我告诉自己,在二十五岁之前,让我自己放手的去爱,这样,不管以后嫁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无怨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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