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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格斯《第七十个十字架》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作品提要】

  一天凌晨,被关押在德国法西斯韦斯特霍芬集中营的格奥尔格·海斯勒、瓦劳等七个人经过精心策划,从里面逃了出来,党卫军和冲锋队立刻展开了严密的追捕。七人中只有海斯勒一个人,几次巧妙地逃过追捕,一路上凭借坚强的毅力,冒着巨大的危险,秘密潜入威斯巴登城,寻求朋友和亲人的帮助。他先找到从前的恋人,却被无情地拒绝。又发现前妻一家和几个朋友都遭到了法西斯的监视,无法接近。他来到小学同学保尔·勒德尔家里,得到了热情的接待和无私的帮助。同时,他的朋友弗朗茨也在牵挂着他,暗中打探他的消息。弗朗茨的工友赫尔曼其实是位进步人士,他联络了地下组织的其他同志,将假的身份证和护照送到海斯勒手中,最后将他平安地送上开往荷兰的船。集中营里,用来捆绑七个逃犯、好像十字架一样的梧桐树始终空着一个。这第七个十字架成为集中营里的人们斗争下去的力量与信念。

  【作品选录】

  在这个以本店的主人老芬克的名字命名的芬克霍夫小酒馆里,保尔等菲德勒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他从窗户里向大街上看着。路灯都亮了!菲德勒原打算六点钟到这里的。他是用命令的口吻说的,所以保尔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等。

  酒馆的窗户里面,放着两个用软木削成的瓶子,形状像戴着帽子的小矮人。这两个瓶子立在那同一个地方已经有年头了,保尔小时候常常和父亲一块儿到芬克霍夫小酒馆里来玩,那时候,它们就立在这儿了。人们怎么会想得出,去弄这种无聊的玩意,保尔从那两只瓶子想到这一点,好像他本人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总是会想出各种无聊的事情。他想起: 我的父亲就曾经想过这种无聊的事情。——保尔的父亲,和儿子一样矮小,四十六岁时就死了——在战争中死于疟疾,是被传染的。“如果说,我在活着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想干的话,”他的父亲曾经说过:“那就是: 到荷兰的阿梅龙根去一趟,在威廉家门口拉一泡屎。”

  保尔想,我现在最好还是吃一份酸菜排骨。但他马上又想到,不行,不能把丽丝贝特星期天的生活费给吃了。——于是,他只是又要了一杯淡啤酒。这时,有人边走边问:“你还要在这里呆一会儿呢,还是马上要走?”这是菲德勒到了,保尔心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他大概没有找到什么人。菲德勒的脸色严肃而又紧张。他假装没有立刻发现保尔。但是,当他若无其事地站在酒台前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保尔的坚定的目光。直到要出门时,他才拍了拍保尔的肩膀,顺便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边上说:“八点一刻,电影开演之前,在奥林匹克电影院旁边的停车场上,有一辆小型的蓝色欧宝。这儿是车号。他必须立刻上车,有人在等着他。——你听我说,我要知道,是否一切顺利。如果我的老婆到你们家去拜访你的丽丝贝特,她能找个什么理由呢?”保尔这才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说:“蒸饽饽的方法。”——“告诉你太太,你让我尝过你带的饽饽。我的老婆要去你们那儿,就说去取蒸饽饽的配方。如果海斯勒的事一切顺利,就说祝我们好胃口。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就告诉我们,别把胃吃坏了。”保尔说:“现在,我就马上到海斯勒那里去。让你太太两小时后再去。”

  菲德勒立刻起身离开了。临走时,他的手还在保尔的肩膀上轻轻地按了一下。保尔一动不动地又静坐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菲德勒的手那轻微的一按,那是一种无言的尊敬和兄弟般信任之最轻微的暗示,那是一种比任何温柔都更能深入人内心的抚摩。这时候,他才完全领悟自己带给菲德勒的消息的分量。——旁边桌子上的一个人正在卷纸烟。“把这支烟给我吧,伙计。”

  失业期间,为了忘记饥饿,他曾经吸过一种劣质烟,后来他听从了丽丝贝特的话,为了省钱就不再抽了。现在,他感觉到这支卷得不太好的烟在指缝间转动着被捻碎了。

  他腾地跳起来。他再也没有耐心在车站等着换车了,撒开腿往城里跑去。街道和行人在他左右向后奔去,无论如何,在这件事的过程中,他起着重要的作用。他在漆黑的门洞里等候自己平静下来。他的身子紧贴在墙上,让一伙从酒馆里出来的人过去。巷口里传来周末的喧哗。在这样的晚上,他也曾试图从他的莉泽尔身边溜走,到酒馆里去,因为星期天有的是时间和她厮守在一起。院子里,似乎比昨天热闹得多。他看见格奥尔格正蹲在地上,在路灯光下面锤打着什么。此时,正是昨天他带格奥尔格来这里的那个时候。车库里那间小屋的灯亮着,这就是说,老板娘在里面。

  像往常一样,只要一听到脚步声,格奥尔格就把头低得更低。他在锤打着白铁皮——刚刚锤打直的铁皮马上又卷曲起来——然后,又被他敲直。他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喂——格奥尔格,”他迅速地抬起头来。接着他又赶快低下头,放松了手腕,又轻轻地敲打了两下。保尔脸上有某种东西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令人痛苦的长长的两秒钟过去了。他一下子弄不清保尔脸上的表情,那最庄严的认真里带着某种诡秘。保尔在他身边蹲下,审视着铁皮。他说:“事情办妥了,格奥尔格。八点一刻在奥林匹克电影院旁门出口有一辆蓝色的小欧宝。这是车号。你找到它就立刻上车。” 格奥尔格把敲直的铁皮边缘又敲弯了。“那是个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去。”——“你必须去。放心。我认识办这件事的人。”——“他叫什么?”保尔犹豫了一下,说道:“菲德勒。”格奥尔格匆忙地搜索自己的记忆。一群人的面孔和名字,杂乱无章地横穿过以往的岁月。然而,记忆里没有出现这么一个人。保尔只得又说道:“这个人绝对可靠。”格奥尔格说:“我去。”——“我现在到里面去,”保尔说,“对我姑妈说,你现在可以马上回去取你的东西。”

  当格奥尔格走到那辆车跟前时,车门从里面打开了。车立刻开走了。这辆车,里面虽然很旧,但却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香气扑鼻。他们穿过几条小巷来到采尔大街。格奥尔格瞥了一眼开车的男人。那人根本没有注意自己,仿佛压根儿就没有上来他这个人似的,只是默默地坐着,凝视着前方。眼镜架在又长又瘦的鼻子上。颧骨因激动而蠕动着,见鬼,这一切让他想起谁呢?他们向东车站方向开去。格奥尔格在一道明灭闪烁的灯光中发现,那使他感到有些心神不定的浓郁的芳香从何而来: 那是车窗旁边一个玻璃管中插着的仅有的一支白丁香。他们已经来到东车站后面了。他们的车速加快到每小时六十公里,坐在方向盘前面的那个人仍然一声不吭,好像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位客人的任何事情似的。也许我真的并不存在,格奥尔格想。他让我想起谁呢——哎呀,对了——他让我想起了佩尔策!你瞧。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一起坐在车里。可惜不是,佩尔策的眼镜在布痕瑙村就被打碎了,而你的眼镜擦得锃亮而且完好无损。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到底要开到什么地方去?

  他并没有把这些问题大声地提出来,好像他在顺从这个男人的愿望,好像他根本没有上车。那个男人没有看他一眼;他斜着身子坐着,显得不很灵活,好像只有他触及格奥尔格的身体时,才能证明车里有他这个人似的。车子开过了奥斯特公园。他想: 现在这个陷阱马上就要盖上了。接着他又想: 不会,设陷阱的人肯定是另一种样子,他会滔滔不绝地胡扯八道,花言巧语引诱你上钩。在这样的情况下,佩尔策的行为也可能会像这个人那样。后来,他又想到: 假如这确实是一个陷阱的话,那么——这时候,车已经开进了里德瓦尔德小区。在一条宁静的小街上,车子停在一座小黄楼前面。男人下了车。就是这时候,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他只是用肩膀对他做了个下车的暗示。然后,他们就走进门厅,穿过门厅就进了房间。

  此刻,格奥尔格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丁香的芬芳。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白丁香,在朦胧的灯光中闪烁。房顶不高,但客厅里却很宽敞,屋角里的灯仅仅照亮一小部分。从那个角落里站起来一个穿着蓝色罩衫的人,有点像个男孩,又有点像女孩,又有点像个妇人,她就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她并没有马上亲切地向他们俩表示欢迎,至少她觉得他们提前打搅了她的读书计划,她把那本书扔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是我的一位同学,他是路过这里,我立刻把他带来了,今天他大概要住在这里了,行吗?”

  女主人的回答完全是无所谓的:“那有什么不行!”格奥尔格把手伸给她。他们对视片刻。男人呆板地站在那里看着,好像他的客人现在才开始从一个梦中的人变成现实的人似的。女人说:“也许您想先看看自己的房间?”格奥尔格向男人投去一瞥,那个男人难以觉察地点点头。也许他现在才第一次从他的眼镜后面认真地看了看他。女人走在前面。

  现在,注入他心中的几乎没有稍许的安全感,也没有把握,仅仅是一丝安全的希望,使他感到愉快的是楼梯上彩色的垫子,白色的漆,那个女人的长长的腿和她那修剪得很短的光洁的头发。

  他能单独住在这个房间里,可以思考,真是一个奇迹。

  她出去之后,他便把门锁上了。他拧开水龙头,闻了闻肥皂,喝了一些水。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以至于他不愿意往镜子里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候,菲德勒走进他岳父母家中,那里有一个房间是他们夫妇住的。假如菲德勒单住,他也许会把海斯勒带到自己家里。因此他就想到克雷斯博士。从前,他也曾在包克尔尼工厂里工作过,后来去了卡赛拉。菲德勒还是在上工人夜校时期认识他的。当时,克雷斯博士在那儿教化学。他们经常见面,接着就是老师向学生学习了。克雷斯天生胆小,但他在三三年却很勇敢地站到自己认为正确的一边。后来,这位克雷斯却作出了那个灾难性的回答:“亲爱的菲德勒,不要再带着捐款人名单来找我了,也不要再带被禁的报刊,我不想为了一两本小册子,就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如果你有什么值得做的事情,你再来。”——现在,也就是三个小时之前,菲德勒要求他信守诺言。

  他的老婆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时,心里说: 终于回来了;虽然她很不喜欢等待,但是她却很自负,不想去厨房和家里的其他人一起吃饭。前几年,他们都是全家在一起吃晚饭的。经过几次不愉快之后,大家就达成一致意见,以后两个年轻人晚饭单独吃。其实,菲德勒夫妇现在也不年轻了。他们六年前就结了婚。然而,自从第三帝国时代开始以来,菲德勒夫妇的情况和许多人家差不多。不仅他们同外面的关系和联系变得淡漠了,有一半不用了,而且他们对时间的感觉也松懈了。他们觉得自己像在空中悬着,没有着落,每当一年很快就要过去的时候,他们尤其感到吃惊。

  还在过厅里,她就注意到菲德勒脸上很有生气,眼睛放着光。“好好听着,格蕾特,”他说,“你现在到勒德尔家去一趟。从外表你就会认出那个女人,那个胖胖的、胸部丰满的女人,你去向她要做饽饽的配方,她将给你写下来,同时还要说点什么,可能就一句话,但是,那句话你要特别注意听。不是: 祝你们胃口好!就是: 你们别吃得太多。你只是把她的话给我重复一遍就行了。无论如何,你来回都要绕行。现在马上就去。”

  他太太点点头就出去了。这下子,我们不再是悬在半空中了。过去的线重新接上了,也许从来就没有断过。还没有走到去勒德尔家绕行的路上,她就想到,经过长期的休息之后,一定还有另外的人也已经出发了,就是现在,而且是无所畏惧。

  菲德勒太太没有一下子就认出勒德尔太太,因为她的脸都哭肿了。莉泽尔失望地、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位陌生的来访者,看她是否会变成自己的保尔。

  在回家的路上,菲德勒太太穿过夜幕笼罩的街道,也许她会自言自语地说,那无数不确定的偶然事件和那些一半真实一半假想的威胁,现在都变得明显而且有鼻子有眼了。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只是专心地选择适当的街道绕行,以防有人跟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夜里的风还是原来的那种风,它从人的两鬓掠过,仿佛因下霜而变硬了似的。这深沉的夜还是原来那样黑暗,在它的保护下,人们往墙上贴标语,往木板墙上刷写口号,将传单从各家各户的门下面塞进去。那时候,如果白天有人问她工作的情况和斗争的前景如何,她也会像自己的丈夫那样耸耸肩膀。现在,她除了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那儿白跑一趟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她又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突然,她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了,而且很快会变成现实,因为这一切要加速进行,她成了关键人物。在这刚刚开始的阶段,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各种情况都将发生根本的转变,包括她自己,这种变化会来得比期望的更迅速,我们都还年轻,经过许多痛苦之后,还能共享这种幸福。当然,菲德勒也可能会在他参加的斗争中走向毁灭,比他们担心的更快、更可怕。然而,只有在那些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的时期,生命才会像一个幻影似的消逝。在这总体即将变成可能的时期,生与死的抉择绝对是无处不在的。

  “你敢肯定后面没有人跟踪吗?”——“我敢肯定没有。”——“现在,你听我说,我要把最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如果有人问你,我到哪里去了,你就说,我到陶努斯去了。你本人则做下面的事情: 你坐车去里德瓦尔德小区歌德布利克街十八号,克雷斯博士住在那栋漂亮的小黄楼里。”

  “是那个在夜校教课的克雷斯吗?戴眼镜?总是和巴尔策争论基督教与阶级斗争问题,是他吗?”

  “就是他,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从来没见过克雷斯。告诉他,说我让你告诉他: 保尔可能被盖世太保拘留了。你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考虑一下。然后他会告诉你,以后怎么和他联系。亲爱的格蕾特,要小心,你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危险的事情。什么都不要问我。

  “我现在就走。但我还不能马上去陶努斯。明天早上,你到郊外花园的小木屋去。如果夜里警察来过了,你就穿风衣,如果没来,你就穿套装。如果你不到花园的小木屋去,那我就知道,你被警察带走了。

  “如果你穿新的套装,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进那个小木屋。也就是说,那时候危险已经过去了。你还有零用钱吗?”

  格蕾特将剩下的几个马克全塞给他。她默默地为他收拾了一些小零碎物品。他们没有吻别,而是紧紧地握住双手。丈夫一出门,她就立刻穿上了风衣,因为她的性情很注重实际;她对自己说,如果情况越来越严重,那她就没有时间换衣服。如果这一夜平安无事,明天早晨可以从容不迫地换上那套新装。

  格奥尔格在他的房间里想: 我还是下楼吧。我在这上面到底等什么呢。我为什么一定要单独一个人呆在这里?——他为什么要在这个从里面锁住的蓝色和黄色的堡垒里发愁呢?这里有手织的垫子,有从镀镍水龙头里流出的水,还有一面镜子,这镜子在他心中打上一道烙印,像黑暗一样无情。

  床很低矮,白色的床单上散发出一股新漂洗过的凉爽的气味。他虽然已经累得站都站不住,但却还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门口走到窗口,好像他是被剥夺了上床睡觉的权利以示惩罚似的。——难道这是我最后的归宿吗?是的,我最后的栖息地,但是,这是在什么之前呢?现在,我必须下楼去和人在一起。——他开开门。

  在楼梯上,他就听见了克雷斯夫妇的声音,声音不高,但却坚定有力。他感到惊异。他觉得他们俩几乎都不爱说话,或者说,至少都是比较沉默寡言的。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听见克雷斯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格奥尔格听见女人的稍微低沉些的声音说:“你觉得这话是折磨你吗?”

  克雷斯更平静些地回答道:“那么,我也要说你两句,盖尔达,对你来说,什么都无所谓,这个人为什么处于危险之中,他是什么人,你都觉得无所谓——你觉得这完全是一回事。你最感兴趣的是危险本身。不管是越狱,还是汽车比赛,反正都会使你感到兴奋。你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从前我也许曾经是那样,现在也许我又变成了那个样子。可是,你想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她停顿了片刻。也不管自己的丈夫是否愿意听,她还是坚决地说下去:“这么长时间,你总是说,反对没有任何作用,对抗肯定是敌不过的,只好等待。等待,我心里琢磨,他要是这样等下去的话,会等到一切他认为宝贵的都被踏烂为止。然而,你应当理解我。当我离开家里人,来到你身边时,我还不到二十岁,我离开了家,因为我对家里的一切都感到厌恶,我讨厌我的父亲,讨厌我的兄弟,讨厌起居室里每天晚上的那种宁静。可是后来呢,我们这儿也像那个家里一样宁静了。”

  克雷斯倾听着,他也许比站在门口倾听的格奥尔格更感到惊讶。因为在成百上千个夜晚,他一直不得不千方百计才能从她的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他的夫人接着说:“此外,还有一点: 当时,在我们家里,什么都不得改变。家里的一切,本来是什么样,就得保持什么样,这是他们的骄傲。——再以后,就是你!你突然向我宣布,即使是石头,它的原样也不会保持一秒钟之久,更不用说人了。——至于我么,当然是个例外!是不是?因为你说,我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克雷斯等了一会儿,等她把话说完。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她变得冷静了一些,甚至显得有点固执。他抓住她的头发,而不是抚摩。她娇气而又任性,为了爱情,也许是为了改改她的脾气,应该开导开导她。他首先轻轻地摇摇她。

  格奥尔格走进来。他们俩很快分开。见鬼,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夫人了呢?——她脸上原来的冷漠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大胆的好奇心。格奥尔格解释说:“我睡不着。可以在你们这里坐一会儿吗?”克雷斯呆呆地望着他,身子靠到墙上: 毫无疑问,客人已经在这里,邀请已被接受,无法收回了。他以主人的声调说道:“您想喝点什么,喝杯茶好吗?或者喝杯烧酒?果汁?或者啤酒?”女主人说:“他是饿了。”“茶和烧酒,”格奥尔格说,“您有什么现成的,弄点吃的吧。”

  他这两句话使克雷斯夫妇俩忙活了好几分钟。桌子在他面前摆好了。大盘小碗,摆了一桌子。瓶塞也已经拔出来。啊,七个小盘子,七个小杯子,又吃又喝,但是,谁都觉得不那么舒服,克雷斯夫妇只是假装吃点作陪。格奥尔格把一块白色的餐巾装进口袋里,他想,这块布用来包那只受伤的手再好不过了。稍后,他又把餐巾掏出来,展平。现在,他吃饱了,疲倦使他东倒西歪。可是,他绝不想上去,一个人孤零零的。他推开杯子盘子,把脑袋放在桌子上。

  当他把脑袋抬起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面前,桌子早已收拾干净,房间里充满了烟雾。格奥尔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发冷。克雷斯仍靠在墙上。不知道为什么,格奥尔格试图向他微笑;主人脸上的微笑也显得同样勉强和费力。克雷斯提议说:“现在我们再喝两杯。”他又拿来几瓶酒。他斟上酒,斟酒时他的手有点发抖,溅出了一点。然而,恰恰是他斟酒时的这种颤抖,使格奥尔格感到十分安慰。这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不顾一切接纳我的人。他竟然收留了我。

  他夫人回来后坐在桌边,默默地抽着烟,因为两个男人这时候都没有说话。

  可以听见轻盈而急促的脚步踩得路上的沙子嚓嚓响。脚步声在大门口停住了。然后,听见瓷砖的摩擦声,好像有人在摸门铃。两个男人尽管都在等待着铃声,但他们还是感到大吃一惊。“您只是在电影院前偶然碰到我,”格奥尔格坚定地小声说。“您是在上化学课的时候认识我的。”克雷斯点点头。像许多胆小的人一样,一旦危险真的来了,反倒镇定了。克雷斯夫人站起来走到窗前。她脸上现出一副高傲而又有些嘲讽的表情,这是人们做各种冒险行动时总会有的那种表情。她把百叶窗稍微拉起,向外面窥视了一眼,说道:“一个女人。”——“请您去开门,不过,请您让她呆在外面。”

  “她要亲自和我的丈夫说话。看样子她很正派。”——“她怎么知道我在家里?”——“她知道。六点钟时你和她丈夫谈过话。”克雷斯走了出去。克雷斯夫人又回到桌边和格奥尔格坐在一起。她一边抽烟,一边不时地向他投过短暂的一瞥,好像他们俩是狭路相逢,或者是在一堵冰封的悬崖峭壁前不期而遇似的。

  克雷斯走回来。格奥尔格注视着他,感到最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应当告诉你,格奥尔格,您的保尔现在已经落到盖世太保手里了。这个女人的丈夫已经转移,以防万一。我们应当告诉她,我们——或者您自己,现在要到哪里去,好让他们能够找到您。”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这一次,他一点儿也没洒出来,格奥尔格想。可是,他的头脑却一下子被掏空了,好像不是人们将某种新的东西硬塞了进去,而是把他的头脑彻底地扫除干净了似的。

  “我们可以用汽车将您送到某一个地方,或者我们都离开这里?三人同车好吗?随便到哪里去?要不,立刻去东车站?或者远离这里到外地去?去卡塞尔?也许马上分开更好?”——“嗯,请您静下心来考虑考虑——”

  所有的思想又都回到他的被掏空的脑袋里。啊,原来保尔被抓走了。等一等,他怎么会被抓走呢?他是被传讯了吧?他只是被传讯吗?这些情况她一点都没说。不管怎么说,他是被他们抓走了。可是保尔本人会怎样呢?如果他们能向他证明他在他家里住过,如果他们真能向他证明的话——那保尔也永远不会把新的隐蔽点说出来的。保尔知道这个隐蔽点吗?嗯,这个隐蔽点他不会知道。如果介绍人很认真的话,如果那个人确实是我们队伍里的一员,那他是不会把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的。可是,保尔知道汽车号码,这就足够了,格奥尔格想起了另外一些人,他们比保尔强健得多,力大无穷,像巨人一般,他们从青年时代就一起参加斗争,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战斗,既精明又有经验。然而,他们都被折磨垮了,在死亡的恐惧中,把一些消息从各种各样的缝隙泄漏了出去。不过,保尔肯定不会把他说出去的。格奥尔格在头脑中完成了一个冒险,这需要他的全部勇敢和迅速的决断。他相信保尔。他将会倒在别人曾经咬紧牙关倒下的地方,那些人倔强地缄默着,慢慢地变得毫不费力,坚定不移。

  也许他只是被审问了一下。一个傻头傻脑的小个子站在那儿,小心翼翼,但却机智地作着无关紧要的回答。——格奥尔格说道:“我们哪儿也不去。”——“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不是更好吗?”克雷斯说。——“不。别的一切办法只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困难。如果有什么消息,就给我送到这里来。钱和证件也送到这儿来。如果我现在一定要离开的话,那我会重新陷入绝境。”

  克雷斯没有说话。格奥尔格猜想着他的心思。“您要送我走,是不是因为您害怕——”克雷斯说道:“假如我真的害怕,我也不会因此打发您走。只有您了解这位保尔。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您。”

  “那好吧,”格奥尔格说道,“您告诉门口的那位太太,我们不走,就待在这儿。”

  (李士勋 译)

  注释:

  指德皇威廉二世(1859—1941)。

  这里使人联想到童话《白雪公主》里七个小矮人的热情待客和着急的气氛。

  【赏析】

  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势力在德国猖獗起来,犹太女作家西格斯开始了她的流亡生涯。尽管比不得她在小说中塑造的海斯勒所经历的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紧迫危机,然而一个人在流亡过程中的某些感触终归是相通的,这就使得她能在作品里真实地描写出人物身陷绝境时的那种绝望与恐惧。因为揭露纳粹的罪行,西格斯的作品在德国国内被作为禁书销毁。1942年,她的长篇小说《第七个十字架》首先在美国出英文版,继之在墨西哥出德文版,并于1944年被拍成电影。楚克迈耶认为,《第七个十字架》是“整个德国流亡文学唯一史诗般的小说”。之所以将它誉为“史诗”,是因为在这部作品中,西格斯不仅塑造了逃亡者的英勇形象,也塑造了不同年龄、职业、阶层和政治倾向的人们,通过这些人物对待反抗纳粹政府的逃亡者,是救助还是告发、是同情还是仇视的不同态度,展现了德国民众不同的思想意识与立场行为,概括了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整个德国社会的结构组成与精神形态。作家在讲述这样一个故事的时候,绕开了哪怕最细小、最含糊的煽动性的政治话语,她以精致高明的艺术技巧,奉献给读者一浪高过一浪的惊险刺激与目不暇接的曲折。

  节选部分为小说的第六章第九节。此时,在韦斯特霍芬集中营里,法伦贝格司令官几乎已经疯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为七个逃犯准备的七个十字架依然空着最后一个。那是属于海斯勒的,其余的六个人都已经死于非命,唯独他还在逃亡中。法伦贝格像一头杀红了眼睛的野兽,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头猎物落网。可是这一回,他遇到的不仅是最精明、最勇敢的对手,还有帮助他的民众。尽管他布排下天罗地网,放出无数鹰犬走狗,可他就是抓不住海斯勒。他狂躁地自语,海斯勒,你究竟藏在哪里?一定有人在帮助你,这些胆大包天的人到底是谁?

  海斯勒的确并非孤军奋战。自从他以过人的胆识和坚强的意志逃到美因茨,他就开始冷静地筛选可以帮助自己的人。保尔·勒德尔是他的小学同学、好朋友,他确定勒德尔的心地和品行是值得信赖的,因此他向勒德尔求救。节选部分中,勒德尔开始着手为帮助海斯勒脱险而奔波。就像海斯勒凭直觉信任自己一样,勒德尔也凭直觉将信任交给了工友菲德勒。此刻,勒德尔冒着巨大的危险,坐在酒馆里,等待菲德勒带来指示。与此同时,赫尔曼等地下组织成员已经为海斯勒安排好了转移的方式与出逃的路线。勒德尔得知这一计划以后,内心异常激动,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转告给海斯勒,让他做好离开的准备。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了,因此一种“细微的、无法遏止的焦灼”让他们感到阵阵刺痛。海斯勒清楚,没有勒德尔,自己没有可能脱险。当初他无奈而踌躇地将家破人亡的风险带给后者的时候,在潜意识里一定早已肯定,勒德尔是朋友,是兄弟,这个普通的、个子矮小的工人,在血雨腥风里依旧保持着高贵的善良与豪迈的侠骨;他是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他能够拯救自己的生命,帮助自己脱离苦海。

  信任,本来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很基本的情感,但是,在那样一个隔墙有耳,处处埋伏杀机,说话做事稍有不慎就会被揭发、判刑、枪毙的年代,“信任”却变成了最不能信任的东西。小说详细描写了纳粹统治下德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状态。他们相互戒备防范,谨小慎微。屈打成招、株连九族,这些带着野蛮、蒙昧味道的手段,让很多人失去了正义感与同情心。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可能成为自己的敌人。海斯勒最心疼的小弟弟就公开表示同他决裂,并加入到追捕他的行列。因此,当海斯勒信任勒德尔、勒德尔信任菲德勒的时候,就等于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对方,而得到信任并收下这份信任的人,也就等于把对方的危难挑在了自己的肩上。和给予别人信任相比,接受信任需要更大的勇气与自我牺牲的精神,因为接踵而至的很可能就是由于被牵连而出现的牢狱之灾,甚至死亡。

  节选部分中,菲德勒出于了解和信任,将营救海斯勒的计划里协助中转的任务交给了克雷斯博士。信任,好像接力棒一样,一棒一棒地在向下传递,而危险也追踪着他们的脚印。作家对克雷斯将海斯勒接上车以后的表情作了相当生动的刻画: 他紧张而激动,一声不吭,连开车的动作都有些生硬了。这样的刻画是符合生活真实的。克雷斯的反应恰恰说明他在承受着可能超过一个夜校的教师、一个文弱的知识分子自身负荷的压力。越是艰难,越是坚持,越显出精神的可贵。特别是等海斯勒走进克雷斯的家,发现那是一个富裕、安逸的空间的时候,他怀疑生活在这样闲适的环境中的人,是否可以跟他一起承当那可怕的变故与灾难。但当海斯勒从克雷斯给他安排的房间走下楼,听到了克雷斯夫妻的对话,感受着他们的照顾和关心时,他那种战友一般的信任感终于慢慢建立起来。如果说勒德尔对海斯勒的帮助里掺杂着朋友的情分,那么完全素不相识的克雷斯夫妇,不顾安危参加到拯救海斯勒的行动中来,则完全是一种个人信仰所赋予他们的责任感与自我牺牲的精神。

  海斯勒的逃亡具有双重的意义。这不仅为他自己换来了生命和自由,也鼓舞了那些在白色恐怖下,人人自危、胆怯退缩的人们。正如节选部分所描写的,菲德勒的妻子看见丈夫的脸上放射着光彩,这样的神采奕奕,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这是一种苏醒与行动的热潮,是投入与付出的骄傲。几年前,菲德勒由于目睹了地下组织领导人被逮捕的场面,曾经一度丧失了信心和斗志,疏远了从前的战友和同志,变得沉默寡言,垂头丧气。而这次为了营救海斯勒,他从前的力量与胆魄又复活了!他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他经验丰富地策划、安排着,命令怀有同样信念的妻子格蕾特,利用不易招致猜疑的家庭主妇身份,到勒德尔家打探消息,到克雷斯家将假护照、身份证和钱交给海斯勒。当海斯勒拿着这沉甸甸的信封的时候,他知道那里面凝聚着多少份关怀与激励。

  不仅仅是这些直接参与营救海斯勒的行动的人们,通过这样争分夺秒、紧张激烈的行动焕发了战斗的热情,小说中还刻画了一些因为海斯勒的越狱事件而发生实质性改变的人。少年学徒工弗兰茨是希特勒青年冲锋队队员,当海斯勒刚刚逃出集中营的时候,他随着其他队员一起在村子里搜捕他。后来,海斯勒偷走了他的一件崭新的夹克,他先是愤怒,后来发现那些气急败坏的纳粹党卫军竟然对海斯勒束手无策,他不禁对这个逃犯产生了复杂微妙的感情。是崇敬,是好奇,是同情?他说不清楚。总之,当纳粹军警们找到被海斯勒换给别人的夹克要他去辨认的时候,他说了谎话,声称这件衣服不是自己的。这样就转移了纳粹的视线,为海斯勒的逃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从而间接地帮助了他。此外,作家还描写了海斯勒的前妻爱丽、岳父梅藤海默、朋友弗朗茨、母亲、酒店女招待等人物,这些人面对危险临头却不怕被拖累,尽己所能地支持他,保护他,不出卖他,不叛变他。他们构成了小说中使人安慰、温暖的土地,让人在狰狞的恐怖中闪躲、冲刺的时候,感觉还有一线光明和无限生机在前方闪耀。

  同时,作家也刻画了一些在当时的德国社会里比较常见的民众的嘴脸。医院里的老头子、小流氓“小梭鱼”、门房老婆、海斯勒的小弟弟海尼、希特勒冲锋队队员等。这些人在所谓集体意识的狂热口号中,不辨是非,丧心病狂。服从控制着他们,恐惧威吓着他们。于是,出卖素不相识的人、迫害无辜落难的人,成了他们最擅长的本领。这些人是让作家不齿的对象,怒其不争,恨其不善。

  《第七个十字架》是一本只要翻开来就没办法放下的作品。不管读者最初是以怎样的情绪开始阅读,都会立刻被它紧紧攥住,以至于忘我地进入。小说里密布着紧张的追捕、机智的脱险、计谋的运用和胆量的考验。小说包含了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能够产生强烈吸引力的大量重要元素。危机如影随形,恐惧无处不在,凭直觉或经验辨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向左走或向右走直接导致生存或死亡。这样的情节,在作家娴熟独到的叙述中贯穿回旋,读者的心情也随着主人公海斯勒一路的逃脱与临险,一忽儿放松,一忽儿收紧,直到小说全部结束。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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