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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王老板的失败》原文及赏析

  

  浸在生发水的香气里,五位不穿外衣的西装少年正忙着剪刀的工作。

  女人的进来突然引起了十道眼光的注视,羞怯的,胆大的,或是吞人的眼光,然而注视却是同样的注视。一个主顾诧异着他的右颊为什么要刮得那么长久,而另一个主顾却竟不顾别人西装的尊严就喊出来,“快一点!”

  她是一个新来者,而她的来到是那地方的一个空前纪录。

  也许说了都不会有人相信吧。这家理发店虽有着九年的历史,但是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踏进门槛过。有老板而没有老板娘,此其一。纵然那地方是一个广大的学生区域,而学生的确也男女都齐备,可是很奇怪,就连长得最难看的女学生都没有一个肯放弃到上海去化一块钱烫一烫头发的特权,此其二。阳气太旺不但可能引起火烧,而且在王老板的野心里也始终留着一个缺陷。这缺陷应得弥补。为什么他既经做了那区域里的唯一的理发店的唯一的老板,而还要让他的居民把利权断送在外人手里?

  利权外溢,挽回利权!

  确实,我们的王老板已经为这事情踌躇上好几个月了,而好几个月的踌躇的结果便是这家有九年历史的理发店的大大的革新。

  不用说,有些轻而易举的变动是在一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的。“生意兴隆通四海”那副对子的除掉便是一例。可是大的变动却都是在最近一个月以内才完成。在这个月内,以前所用的“祥记理发铺”这牌号是改成了“芙蓉美容馆。”装修是全新的,据说老板曾因此化去二三百。伙计们一律换上洋服。而老板自己呢,他是新近摆起了一付和身份相适合的架子。

  摆架子也算是革新?是的,而且是要紧的。因为他以前并不如此。说句不怕太刻薄的话,一年以前他自己也还穿着短打,擦擦擦,跟他的伙计们混在一块忙。谁也没有看见他出门戴过铜盆帽,谁也没有听到他模仿大面的嗓子叫过黄包车。而现在,他觉得这付架子是必要的了,因为他打算在自己的队伍里施行一种新的纪律。那一家大理发馆走进去会听到这样的嘻嘻哈哈? 这种样子真会把除了剃光头的主顾以外的主顾都赶走,而剃光头的主顾是充其量只出得起两毛钱的。”你们现在是技师了!”他的警告。果然,洋服的穿上和架子的搭起确实在那地方造成了一种新的严肃。

  现在什么都好了。五位技师像殉道者似地工作者。老板嘴咬金鼠牌,微笑地在看那属于他的一切。二十年前的梦想呀!十年前的野心呀! 而现在,你瞧“芙蓉美容馆”的红边青地白字的大旗正在那到镇里去的必经之道上飘荡。然而不,他总觉得还缺少什么似的:始终没有女人踏进他的门槛是不用说,就是那常在星期日从上海带了斯丹康的香气回来的,他所看熟了的几个男性的头,也似乎轻易不肯向他这边转一转。“真是瞎子,这么一付排场都不看见!”可是不久他是恍然了:原因倒并不在于他们都是瞎眼睛,而是为了没有可以吸引他们的眼睛的东西。

  只有女人才会吸引光头发的男子,只有光头发的男子才会吸引更多的女人。于是,这大概要算是最重要的变动吧,那放在门口的五彩价目牌上是添了“女子招待”这么一行触目的红字。不容易呢,费了他整整一个星期的找寻! 然而得到却并不难,就在附近的那家裁缝铺里。

  在这连王老板的伙计们都一律穿上了洋服的时代,是无论苏式的或广式的裁缝都不容易把女儿留在家里的。

  他把那女孩子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好一双细嫩的手,从这双手里,他想,是无论那个主顾都不至于残酷到竟会把找头收回去。不过有点叫人不敢相信她是裁缝的女儿: 穿着这么一套不称身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但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三妹,并且把她的年令和经历等都一口气交待得很清清楚楚; 三妹无需乎别人问一句才回答一句。

  (倒是个老资格,他心里说。自己还没有过用女招待的经验,她却先有过当女招待的历史了。)

  “你在那边工钱是多少?”老板把烟气喷成一个圆涡。

  “四块。”

  “我这里给你六块。——绞手巾,递香烟,刷帽子,是你的事情,记得不记得?”

  “在那边,这些事情都是仆欧做的。”

  “那么你做些什么呢?”他倒有点不明白。“我们这里有我们的规矩。”

  三妹不做声,好像在那儿笑。

  王老板明明记得预定要规给她做的事情决不止这一点,可是在这样一个嘴唇边永远挂着笑劲儿的女孩子跟前一时却竟想不起来。他只能不嫌烦地重说着:“你记得不记得?”

  “我记得了。”

  “好。”

  真的,三妹的笑劲儿确实有点使我们的王老板感到不安。

  风气是这样开始的,就在她上工的第一天。三妹拿起一位主顾的外衣来刷着,而她的眼睛却似乎跟她的心思飘到了别处去。那件外衣递给了一个没有穿外衣的年轻人。为什么不拿呢? 难道还要替他穿上不成? 这事情她是干不了的!可是不,那年轻人的光头发上的小梳子使她禁不住嗤地笑出来。“是你!”在第二天,她觉得有把同事们的脸逐一地认认清楚的必要。“有什么好看!”胆大的这样说了; 于是,“有什么看不得!”她笑着这样回答。此后,有人不知故意或是无意地踩了她的脚也好笑。三妹,手巾;三妹,手巾。“我的手只有一只呢!”又是笑。

  而且这笑的毛病会传染。几天之后,所有的伙计们似乎都变成傻里傻气的人物。一种新近压服下来的严肃是被破坏了。老板何曾不想发作,可是竟发作不起来。三妹,那不受管束的,是甚至在他面前都敢放肆。无论板起怎样铁的面孔都不能坚持长久:铁会很快地熔解了,熔解在火热的笑脸里。

  多可怕的笑脸! 他想逃。可是逃往那儿去?”“芙蓉美容馆”的一切都在那儿笑。

  他觉得自己也作怪。算账的时候会把数目弄错; 抽烟的时候心有点飘飘然。而更危险地,他竟记起了自己的年龄。

  说起年龄,在以前,他是连自己也几乎不很请楚。万一有人问起他“贵庚”的话,他总是这样回答:让我想,‘祥记’是开了九年,那时候我是二十八。”你千万别笑他连自己的年龄都要根据“祥记”的年龄来推算:要知道这正是他成功的秘诀。可是现在,“三十七”这数目却会很现成地跳到他眼前来,而且屡次地,诱惑着又恐吓着。

  是的,三十七;禁不起女人的笑脸的三十七!”

  同时,老板和伙计们之间又似乎树立起了一种经济的对立之外的新的对立。那五张说油滑不油滑,说庄重又不庄重的脸真使他受不住。他尤其不喜欢看见他们咬耳朵。咬耳朵,那当然是在说起三妹了: 只消看那付神气! 而他是不愿意任何人提到三妹的一根汗毛的。

  “你们这几天魂灵儿飞到那里去了?”只能借题目来发挥。“手巾块块那么脏,刷子东一个西一个,上礼拜买的半打雅霜一下子就用完,还有,还有……”他环顾四周,希望找出些更漂亮的藉口来。可是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回答的?我们的王老板听了还能不生气! 他们竟要他问三妹。“什么都推在三妹身上,没有她的时候你们怎样!”

  这班人真没办法。要不是老板代垫的洋服账还没有拔清的话,他定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捻走。

  可是为公平起见,他也把三妹偷偷地叫到身边来。

  “雅霜是你用的?”

  “是我,”三妹觉得无所用其不老实。

  说到雅霜,雅霜的香气便像受了咒语的召唤似地跑进他的鼻孔来。”你要用,用吧,用吧,”他昏迷地喊。

  而且就在当天午后,他已经痛心地听到这样的话:“三妹少揩点油吧,我们吃排头。”“老板自己答应过。”完了,完了,他捶着胸;以后叫他怎么管得住这班混蛋呢?

  王老板的干涉算是整个地失败了。他原是想得步进步,先不准他们多开口,然后不准他们多笑,然后……可是现在,你想!

  于是用阴谋。他打算发一发狠,先捡一个来开刀,也好叫别人看了不敢骨头轻。

  目前剩下的问题便是怎样捡。

  那一天早晨,在还没有主顾来到的时候,陡然的灵机触动使他向伙计们问起来:

  “你有没有讨老婆?”

  “没有。”

  第二个也没有。

  再来一个,还是没有。

  他觉得没有问第四个的勇气了,便搔搔头皮,莫名其妙地走开去,把五双在惊疑中我观着你,你观着我的眼睛剩下在那儿。

  因为一向没有问起别人的私事的缘故,这次的发现确实有点意外,而且竟还使他感到失望。为什么这班人到这样的年纪都还不讨老婆? 怪不得一个个都那么傻里傻气的! 在他想一切光棍都靠不住,他希望他的伙计们都有老婆。当老板的可以没有;当伙计的也学起老板的样,那还成! 可是偏偏像特意挑选出来似地,到他这儿来的竟全是这一票货色。

  一点也不错,有家的,谁肯跑那么远的路上他这儿来? 肯来的,不是光棍也变成光棍了。

  让捡一个开刀的阴谋也暂时搁起吧。

  像水一般平滑的日子是消逝了。现在王老板已经不能每天跟自安于一些数字的工作; “今天做了一百三十五角”的结论也只着平滑的日子一齐失去它的迷人的魅力。他的心是被太多的琐琐碎碎的疑惧和烦乱所缠住了。

  而三妹是照例地笑着,并且随时散布笑的种子,那朵“芙蓉美容馆”里的芙蓉花。

  而在剪刀声中,还是照例地充满了十道眼光的游戏。

  那天王老板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似地在扳着自己的手指。一个月零三天了。在一大堆烦乱和疑惧之前,日子是会飞的。他猛然记起把三妹弄来的动机,记起他的营业。他生平第一次地错失了他的按月结账期,而且还是那么重要的一个月!

  老板摇着笨重的头,不成,这样弄下去是不成的。你看,只有增多的支出而没有增多的收入。他喟然长叹,把算盘推了开 去。

  谁也应当承认,那朵芙蓉花的消息,对于熟悉这区域里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动的学生们,是确实有了相当效果的。效果是这样:穿着衣服的穷鬼们有点害怕,穿短衣服的花花公子们是因为受不了女朋友的嘲笑而不敢在头发上作第二次的冒险。这变重的效果是多么残酷地在毁坏着可怜的王老板的梦想呀!

  也许不,他现在是做了新的梦了。

  岂但他整个的芙蓉馆都在做着新的梦; 从两边镜子里反照出来的五个以上的三妹,是尽够你十道眼光去分配的。

  而且她是长得一天比一天动人。她的头发,由于新置备的烫发钳的应用和五位“超等技师”(广告牌这样告诉我们)的会同商酌,是尽够有放在陈列窗里当模特儿的资格。至于那老板从第一天起就有点不满意的装束,不用说,是早就被一身看护妇式的又白又挺的衣服所替代; 并且老板还照样为这套衣服付了裁缝工,纵然她是一个裁缝的女儿。还有长统袜和皮鞋。而那一双没有人敢收回找头去的手又永远露在外面,挂在唇边的笑劲儿。胜于一切生发水的香气的香气。芙蓉花。

  “真比女学生还强呢?”

  有人这样说。谁? 王老板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伙计们,更没有。说这话的是在“芙蓉美容馆”对面开着吃食店的小宁波;而且因为这样说,小宁波便立刻变成十道眼光,现在可说是憎恨的眼光的共同的目标。

  小宁波跑进我们的故事里来确实有点突然,正像他突然说了这话一样。可是我要为他介绍。同样是一位老板。虽然由于继承一个叫老宁波的人的事业而同样地继承了那个称号,但他毕竟是否系出宁波却还成疑问,因为他能把那句要牵涉到别人母亲身上去的咒骂语用十种不同的方言来说。穿一身花缎的小衫裤,帽子常是歪戴的。烟卷儿在他嘴上会从左嘴角到右嘴角地时常换位置。可是我们不能把他的一项更重要的资格忘记:他是从“祥记”到“芙蓉”的七八年的老主顾。

  不过这位忠实的主顾却未必忠实到每次都会用现钱来交易。“老王,你给垫一垫吧!”他时常这样要求。

  “几时拿来呢?”

  “明天。别那么急,我几时该过你的?”

  十几个明天都过去了; 在王老板觉得不能不老着脸皮向他开口要的时候,他便:“几毛钱就把你急死了,拿走吧!”

  王老板是只要能在水板上不再看见小宁波的名字就已经很满意,至于他还钱的时候用怎样一种态度却顾不到。一种与两家铺子的寿命相始终的友谊在两位老板之间建立起来: 理发店里的那张准备在忙迫时间给挨不到被伺候的客人坐的长凳子是常常专为小宁波而设了。尤其是近来;真的,近来。

  伙计们不能放下剪刀的工作,老板又被他的该诅咒的算盘的缠住,而小宁波是闲着没事的。他会在照例的长凳上那么一坐,拿出烟,劳三妹点上火,于是说长话短地跟她讲起来,嘴又油样子又难看。

  纵然很知道小宁波是有了老婆的,王老板却总不免有点讨厌他。可是有什么办法?新的纪律是约束不到主顾身上去; 把长凳拿掉也办不到; 至于“工作时间禁止喧哗”的警告呢,那当然也会像以前的“无论亲朋至好概不挂账”的揭示同样地不生效力。没办法中的办法便是把他冰走,可是三妹的笑劲儿是会使铁都熔解的,何况冰!

  确实,三妹也爱向这位忠实的主顾笑,就像她爱向任何人笑一样。

  而更使王老板不舒服的事情是部下中的一员捡了个机会悄悄地咬他的耳朵根,真像报告什么机密的军务似地。

  “三妹不对劲了,她要走!”

  其实,这耳根大可不必咬:你别当我们的王老板是傻子。

  三妹有一次抱怨过事情忙,而另一次又说六块钱不够她半个月花。她希望着充华丝葛的旗袍料; 而这个老板也没有大量地答应下来。“她总一天会走”的预感早就像一个鬼影似地在他眼前窜动着。

  可是当有人用这话警告他的时候,他却几乎要拍台子:

  “她走不走跟你们什么相干?”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来警告他的人是光棍。一切光棍都是不怀好意的。真是! 他多么厌恶那些光棍提起三妹的名字。

  话虽这样说,“她要走”的消息却究竟不能和他,他自己,完全不相干。不过说了的话是收不回去的。过后似乎有点懊悔。他没有把为什么三妹要走的理由盘问出来。而且以后是再没有人胆敢向他报告更多的关于三妹的消息了。

  她要走只能让她走。他努力想起她的来到并没有在 “芙蓉美容馆”的营业上造成怎样的效果;正相反,她是成为“芙蓉美容馆”的负担了。她要走就让她走吧。

  可是不,她自己没有开口。是谣言。而且从他听到这谣言的时候起又过了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之间,他提心着,而她始终没有开口。

  突然地(又是突然!)那一天小宁波走过街来将王老板一把拖了去,说是要他去瞧瞧他自己铺子里的新装修。

  新装修?王老板却一点也没有知道。他这几天差不多是做了隐士,很少踏出自己的店门;纵然出门,一路上的花花绿绿也是不在他的注意范围之内的。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发现: 就在他对门是起了怎样的变动呀! 小宁波对他说打算卖冰忌林和咖啡。果然,那一间在往时是只有墨黑的墙壁的小屋子,现在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儿。王老板在刚进去的时候几乎连眼睛都张不开。墙上糊着花纸,花纸上挂着洋气的图画。白漆的桌子和椅子,台布,闪光的玻璃杯……

  还有两双闪光的眼睛也向他瞟了过来,又像是向他示威,又像是征求他的意见。

  “我劝你还是少铺张好,”他向小宁波兜头浇过一勺冷水去。“你瞧我:放得,收不得。”

  真的,王老板似乎并不很高兴。他有这种奇怪的思想:怎么你也配在这个小小的区域里,首先采用时行的装璜的铺子便是他的美容馆。可是现在,小宁波也居然学起他的样来。

  而小宁波只是在微笑。

  一天一天地,王老板看到对门的铺子里总会加添些新花样;并且每次看到新花样的加添,他总觉得自己的铺子里好像损失了什么。这不近情的感觉是从那儿来的? 他不知道。总之,这对门的一切都该是他的,小宁波偷了去;总有一天,小宁波是会把他的一切都偷去吧。

  果然,“芙蓉美容馆”的那块广告牌上的“女子招待”这行红字也给偷了去;

  不但偷了去,而且已经公然地装饰在“玫瑰咖啡馆”的广告牌上。

  王老板曾经费尽努力想叫三妹不走。然而三妹是走定了。

  他什么话都说过,向三妹自己,向三妹的家里人,那个老裁缝。他甚至蠢到把小宁波已经讨过老婆这一层都当作阻拦她走的理由之一举了出来。这是什么话! 永远是笑着的三妹到临走时却生了气,而且就为着这句话。别人有没有老婆和三妹什么相干! 他又不是要娶了她去做老婆!

  这一气,她不走也得走;总之,她是走定了。

  十道羞怯的,胆大的,或是吞人的眼光送带粉香的“再会”出门去,而那句“有空这儿来玩“却剩下在门里面,没有被听到。

  那地方登时回复了五个月之前的严肃,我要说,是一种宗教的严肃。

  三妹临走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向我们的王老板告别;不,也许我们的王老板没有听清楚。总之,她是不见了,像一阵生发水的香气。可是那一付笑劲儿却还在眼前踪踪跳跳。抓住吧! 又踪踪跳跳地过去。

  能够忘却的人是幸福的——王老板发现了这样的哲学。

  天也作怪,好像故意来配合他的心境似地下了五六天的雨。

  五六天之后,在太阳露出了那张生黄疸病的脸来的时候,王老板才想起他的营业。这五个月的损失是可观的。他看看 “芙蓉美容馆”的旗帜,头昏着。再刻苦地干一下吧。损失不能不弥补。可是他感觉到他的热心也跟着勇气和精力同样地不见了。他现在再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三十七岁。何苦来! 以前这二十年是怎样过的? 野心呀,梦想呀!

  “做人真……”他叹息,“做人真是……”

  假使这样地收束了这故事是太匆促的话,那么我还可以说一说在王老板的铺子里的最后一次变动。这变动便是: 老板此后也,擦擦擦,混在伙计们堆里一起忙。

  现在,他是会在他的伙计们面前提起三妹了; 不但如此,甚至连他的伙计们也可以放心地在他面前提起三妹。举例说,有一次,“三妹还穿着我的皮鞋呢!”他这样地对他们说,而在另一次,“三妹不知在那里烫的头发!”他们又这样地告诉他。

  可是在五条西装裤都一例地发现有了破洞的时候,三妹的名字是两方面都不再提起了。

  (选自《怀乡集》现代书局1933年版)

  【赏析】

  这是一个十分平常的故事,不是悲剧,也非喜剧,是平凡人生中一出小小的闹剧。有九年历史的祥记理发店位于“到镇里去的必经之道上”,王老板实施他的野心,将理发店革新了一番:“店名改为“芙蓉美容馆”,店内装修一新,伙计们一律换上洋服,王老板“摆起了一副和身份相适合的架子”,最重要的变动是雇了个女招待三妹,她的出现破坏了美容馆“新近压服下来的严肃”,并未给美容馆带来更多的经济收益,却增加了老板与伙计新的对立。对面开吃食店的小宁波经常出现在美容馆三妹身边后,伙计透露了三妹要走的信息,王老板费尽努力留住三妹,离开美容馆的三妹成了小宁波装修一新的“玫瑰咖啡馆”的女招待,王老板的革新失败了,美容馆又回复了五个月前的严肃。小说截取了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却写得十分有声有色,趣味盎然。

  作品移植了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诞生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精神分析学说是以性本能冲动为轴心的理论体系,他认为人的一切行为动机都有性的色彩,都受性本能冲动的支配,他将人的精神领域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认为无意识的内容就是性爱,包括人的原始的盲目的冲动、各种本能及被压抑的欲望。杜衡将精神分析学说移植进创作中,写出了美容馆里被压抑的性意识的萌动与觉醒。作者特意设置了一个本能受到严重压抑的特殊环境: 有九年历史的理发店“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踏进门槛过”,有老板而没有老板娘,有男人却没有女顾客,就连五位理发师也是清一色的光棍汉。因此“嘴唇边永远挂着笑劲儿的女孩子”的出现,并非羞羞答答土里土气的村姑,而是有过当女招待经验、不受管束、美丽开朗的三妹,她无疑成了一种性的诱饵的象征,激起了小小美容馆里的欢乐与痛苦、烦乱与焦虑。弗洛伊德在《压抑》一文中指出:“我们还应考虑到,最初被压抑的东西对于它能与之建立联系的任何东西都是有吸引力的。”小说中的吸引力来自这第一个踏进王记美容馆的女性,她的出现引起五位少年“十道眼光的注视,羞怯的,胆大的,或是吞人的眼光”,她的出现使王老板忘却了预先规定要她做的事,她的笑声传染了美容馆的伙计们,使他们“似乎都变成傻里傻气的人物”,她的笑脸熔解了王老板的铁面孔,使他“竟发作不起来”。弗洛伊德在《本能及其变化》中说:“当对象成为引起快乐感情的根源时,就有一种运动的倾向努力使对象更加接近自我,并与其合为一体,我们就说这是为对象所‘吸引’,或者说是‘爱’这个对象。相反,当对象成为痛苦感情的根源时,就有一种要加大对象与自我之间距离的倾向,并且恢复以前的关系,即有一种原始的努力要逃避外部世界及其刺激流。”在小说中杜衡着意写出在三妹笑脸前王老板的心态:

  “多可怕的笑脸! 他想逃。可是逃往哪儿去? ‘芙蓉美容馆’的一切都在那儿笑。

  他觉得自己也作怪。算帐的时候会把数目弄错; 抽烟的时候心有点飘飘然。而更危险地,他竟记起了自己的年龄。”

  这是被激活了性本能的王老板处于吸引的快乐与逃避的痛苦的矛盾之中,是本我对自我和超自我的冲突,是无意识对前意识的冲击。三十七岁的王老板沉溺于欲望和幻想之中了,这在他潜意识中形成了与同性的伙计的对立和敌意,对异性的三妹的迁就与宽容。他原本要干涉三妹搽用店里的雅霜,却说出同意她用的话语,他原本雇女招待为增加收入,却只有增多支出。王老板逐渐从对物欲的追求转向对性爱的幻想,“岂但他整个的芙蓉馆都在做着新的梦”,三妹这朵芙蓉花是这新的梦中必不可缺的支点,一旦此支点抽去,芙蓉馆里的梦幻大厦必然崩塌。油头滑脑的小宁波成了抽去此支点的外力,在物欲与性欲之间徘徊的王老板终于决意阻止三妹离开时,却已无法挽回了,五个月的改革以失败而告终,三妹的离去使王老板“感觉到他的热心也跟着勇气和精力同样地不见了”,王老板放下了老板架子,混在伙计堆里一起操剪忙碌着。杜衡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移植进这篇作品中,在挖掘表现人物的无意识及微妙的心理波动中,使作品具有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作品采取了单线反应式的故事小说结构。小说不似性格小说以人物为中心结构作品,也不似环境小说以环境为中心组织篇章,它采取以事件为中心的结构形式,以事件发生发展具因果关系顺时序的纵剖面的写法构成作品单线发展的叙事结构,从三妹在美容馆的出现到她的辞职离店构成故事,基本忠实于现实主义关于故事情节完整性、连贯性及叙述的程序性的传统。倘按小说的组织方式观之,又可看作是反应式结构形态,小说中的故事都因这个女子出现引起,她的出现扰乱了美容馆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和建立不久的严肃气氛,三妹作为外在的特殊力量对美容馆的冲击,更主要的是激起了人们心理、情绪和行为的变异 三妹的出现与离去,如一阵春风拂过平静的湖面,掀起阵阵涟漪,风儿过后,一切又恢复了新的平静。这种反应式的构思与波兰小说家显克微支的小说《灯塔看守人》相似,只不过灯塔看守人因看一本书而激起思乡之情,美容馆人们因三妹而激起本能觉醒。

  作品运用了由外向内的心理分析角度。与直接逼视坦露人的内心世界的心理分析小说不同,杜衡没以联想、幻觉、闪念、梦境、意识流等内在化的手法和自知角度表现人物的内心冲突,而以偏于冷静客观的由外向内的叙述者的全知角度描写人物的情绪的波动、心理的变化,以传统的写实手法进行人物的心理分析,揭示了故事情节发展和人物心理变化之间的因果关系,在对事件环境的客观描写和人物心理的冷静分析中,揭示了资本主义都市文明对乡镇社会的冲击渗透中人们心态的变化。

  杜衡曾与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等一起学习借鉴日本新感觉派和欧洲现代派的新颖多变的艺术手法,着力描写半殖民地的都市人的畸形心理和冷漠关系,形成了中国的新感觉派,由于他们的创作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赵家璧称其为“心理分析小说派”。在将精神分析移植入小说方面,施蛰存的《春阳》、刘呐鸥的《礼仪和卫生》、穆时英的《白金的女体塑像》,与杜衡的《王老板的失败》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呐鸥、穆时英更多地运用了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描写性欲的蒸腾和肉欲的陶醉的病态心理,施蛰存、杜衡更多地运用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剖露被压抑的性本能的复苏与躁动。《王老板的失败》不似《礼仪和卫生》充斥着糜烂腐朽都市社会的放荡纵欲、感官刺激,也不似《白金的女体塑像》跳动着性欲的骚动、肉欲的渲染,作者只是含蓄地透露了交织着内心冲突的欲望的梦的泛起和消隐。与《春阳》相比,它缺乏《春阳》揭示封建道德和资本主义金钱双重奴役下不幸者的悲剧意蕴,只是以略带调侃戏谑的笔调敷演了一出小小的闹剧,缺乏《春阳》所具有的感人力度与思想深度。然而杜衡在中国心理分析小说发展中所作出的贡献还是应予客观评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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