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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西苑草》原文及赏析

  

  一

  西苑大学的西苑湖畔,是起伏的暗黄色的土山,土山上的针叶松林在夏风里像山涧流水似的沙啦啦响。从山头到山坡,满是洋槐丛和玫瑰丛。山腰间还夹杂着几根桑树和丁香树,被太阳晒得发散着苦涩的气味。山顶上那苍松掩映的宝塔,塔尖挂着几朵白云,倒映在湖面上。一道从玉泉山流来的小溪,带着田野泥土的芳香,在山脚下盘旋着流来流去,淙淙作响地流入西苑湖。湖心的孤岛上,有一座红墙绿瓦的龙王庙,掩映在翠绿的芦苇丛中,孤岛的石桥通连着湖岸。

  “蒲塞风,蒲塞风!”

  黄家萍沿着湖畔的沥青路奔跑呼唤着,那声音是又生气又焦急的。

  “蒲塞风,蒲塞风!”

  黄家萍热得出了汗,白绸衬衣被汗浸湿贴在身上,她用力一甩那两条细细的小辫,一口气跑上土山去。那彩色斑斓的花哔叽裙子被风吹起,像一群飞舞的蝴蝶,闪到洋槐丛后面不见了。

  “你这个该死……你在这里!”

  宝塔边的一棵松树下,蒲塞风坐着石椅,伏在石桌上在写甚么。洗到褪色的汗衫和一堆书,散乱地扔在石桌脚下。

  “我喊你听见没听见?”黄家萍跑过去,狠狠地推了蒲塞风一把,一滴蓝墨水,落在稿纸上。

  蒲塞风霍地跳起来。他是个清瘦的青年,微微显得苍白的脸泛红了。黄家萍紧咬着嘴唇,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蒲塞风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又一屁股坐在石椅上。

  黄家萍弯下腰,收拾着那堆零乱的书,把汗衫扔给了蒲塞风,然后说了声:“走!”

  “到哪儿去?”蒲塞风坐在石椅上不动。

  “四点钟集体学青年舞。”

  “我今天有事,明天再学好不好?”

  “不行!”

  “我明天一定学。”蒲塞风自知理亏,便低声下气地央求道。

  “不行就是不行!”黄家萍气恼地跺着脚。

  “为什么跳舞也要集体化呢?”蒲塞风皱起他那两道浓眉。

  “这是先进集体条例!”黄家萍一拍石桌子。

  “我当初就反对……”

  “可是已经成了决议,就要执行! 为什么一个共产党员就不懂得这个组织纪律性的基本原则?”黄家萍歪着头,摊着两只手问道。

  蒲塞风被问得无话可答,他猛地闷雷似的喊道:“你们在墙报上给我画漫画吧!我是木乃伊,我是书呆子!”

  “墙报? 哼!”黄家萍冷笑道,“要给你上校刊啦!”

 

  “为甚么?”

  “就因为你不参加集体活动! 劳卫制锻炼你的出勤率是百分之六十二点九,集体学舞跟集体学歌的出勤率是零,其他集体活动的出勤率是百分之三十一点四五,你妨碍咱们班获得先进集体的光荣称号!”黄家萍像背书似的一口气说完了。

  蒲塞风又烦躁地站起来,但是背对着黄家萍,他凝视着山脚下那条潺潺的溪流,一片落叶被流水冲得东倒西歪,最后在溪边停住了。

  “谁的手笔?”蒲塞风咬着嘴唇,半天,才冒出这一句。

  “中文系二年级校刊通讯组。”

  “这就是说,是你和沈飞黄的大作。”

  “应该考虑别人的批评,不要考虑批评的人!”黄家萍冷冷地 说。

  蒲塞风忽然回过头,非常轻蔑地问道:“有插图吗?”

  “你这个人,我真是对牛弹琴!”黄家萍气愤地咬着牙,扭回身,穿过一簇簇洋槐丛和玫瑰丛隔成的小路,跑走了。

  蒲塞风又坐下来,但是头嗡嗡响,他定了定神,把那张落了墨滴的稿纸揉成一团,又换了一张,动笔写起来。

  黄家萍跑到湖畔,收住了脚,喘了喘气,又扭回身,跑上土山,跑到蒲塞风那棵松树下。

  “跟我走!”黄家萍命令道,但是态度已经软下来了。

  “不去!”蒲塞风头也不抬。

  “你求你只去这一次,应应场面,我就不让沈飞黄把这篇批评送到校刊去。”黄家萍又反过来央求他。

  “我就不去!”蒲塞风犯起牛脾气来了。

  “你求求你!”黄家萍扳过蒲塞风的脸,她的眼眶里充满晶莹的泪珠,声音颤抖了,“只去这一次。”

  蒲塞风站起身,低低地说:“我去。”

  黄家萍给他抱起书,蒲塞风拿起汗衫,搭在肩头,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宝塔下停了停,从这里可以鸟瞰西苑大学全景,那一幢幢的楼房,一道道光溜溜的林荫道,和那川流不息的人群。

  不远的树林里,手风琴响起来了。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云雾在荡漾……

  一个颤声的男高音唱起来。

  “听! 沈飞黄在拉手风琴跟独唱,”黄家萍欣赏地静听着,“奏的真美,唱得也动人,只可惜有些做作和太洋味。咦! 走吧,今天有手风琴伴奏,华尔兹一定会把你感化了的!”黄家萍愉快地说着,扯着蒲塞风就要跑。

  “我不去了!”蒲塞风摔开黄家萍的手。

  “你……”黄家萍手一软,一堆书落下来,“你真要命!”说着,她用一只手抹掉流出的眼泪,冲下土山去了。

  太阳西斜了,土山里因为树林挡住阳光,暗了下来,也凉了下来,蒲塞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把笔放下了,走到溪边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蒲塞风回过头,在背后的玫瑰丛旁边,站着哀怨的黄家萍,蒲塞风走上前去。

  “写完了?”黄家萍轻声问道。

  “写完了。”蒲塞风惭愧地躲闪开那深情的眼光。

  “把汗衫穿上,天凉了。”黄家萍说。

  蒲塞风顺从地穿上了,但是想不出有甚么话可说。

  “到那边坐坐。”黄家萍指指宝塔下的那几块石头。

  “好。”

  “你在写甚么呢?”

  黄家萍在石头上铺下一块手帕坐下来,她抱着膝头,问蒲塞风。

  “在写一篇论文。”蒲塞风撕着一片丁香叶。

  “春天你对我说,不是已经开始写了吗?”

  “初稿在三月底就写出来了,送到萧先生那里请他指正。今天萧先生的秘书告诉我,明天晚上萧先生准备跟我谈,我现在又根据这两个月的体会,写了这个补充部分,想谈得深刻些。”

  “萧先生真爱我们,明天是星期六,还不想休息。”黄家萍感激地说。

  蒲塞风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他又摘下一片丁香叶,继续一块一块地撕着。

  “你爱人这个星期来信吗?”突然,黄家萍问起不相干的事 来。

  蒲塞风看了她一眼,黄家萍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蒲塞风坦然地说:“我们的爱情比目前我们的文学作品所描写的爱情还公式化,一个月写两封信,见一次面,每封信一页信纸,每次见面两个钟头,如此而已!”

  “为甚么不多在一起玩玩呢?”

  “她不愿意。”

  “为甚么,你们感情不好了吗?”黄家萍神色紧张地问道。

  “不,”蒲塞风摇摇头,“她在她们学校担任系团总支书记工作,星期日常开会,不开会也要跟团员或者群众谈话,跟爱人在一起占去过多时间,要被批评为脱离群众。”

  “这真过火!”黄家萍不平地说。

  “咱们这里还不是一个样!”

  他们又沉默了,针叶松像金属磨擦似的响,山脚下的溪流喧闹着。

  “你有点儿怕你爱人,是吗?”黄家萍更大胆地问道。

  “她是很厉害,但是我也常跟她吵架,”蒲塞风脸红了红,但跟着又陷入沉思里,“我是她介绍入党的,她比我成熟,冷静。但政治性过强,也许是我政治性太弱; 她批评我所使用的语言,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引经据典,像是给我吃嚼过的甘蔗渣。”

  黄家萍想不出再问甚么,声音很烦闷地说:“你这人真让人捉摸不定,有点神秘。”

  “神秘?”蒲塞风脸上掠过一抹困惑的笑影。

  “咱们俩的年纪一般大,可是你显得比我大得多。”

  “我可不像你们女同志,喜欢瞒岁数。”蒲塞风玩笑地说。

  “我是说,你比我懂得多,想得多,我感到自己太轻飘飘的了。”黄家萍非常忧郁,非常怅惘。

  “该吃饭了!”蒲塞风不想再谈下去,他扶起黄家萍,从石头上站起来。

  夕阳染红了西苑湖,给宝塔镀上了赤色的金尖,连土山脚下溪流的流水声都发沉了。

  黄家萍给蒲塞风抱着书,但是走出西苑湖,走到教室楼地带,蒲塞风又把书要了过去。

  二

  萧渔眠教授住在西苑湖畔的临湖庄:一个幽静的小院落,红 漆的门板,绿漆的影壁,矮矮的松墙,院中的鱼缸飘浮着几张荷叶,天井有几株挺立的南竹,六盆夹竹桃摆列在正房的长廊下,影壁后面还有一棵石榴树,院角落种了一架葡萄,除了特意喂养的十笼蝈蝈的叫声,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请进,我已经等你半个钟头了。”

  矮小轻健的萧渔眠教授,怀抱着他那只花皮的爱猫,穿着一双皮拖鞋,迎出书斋的竹帘外。

  惶恐不安的蒲塞风,结结巴巴地说:“方校长关于全面发展和先进集体问题的报告,比预定时间延长了两个钟头,我没听完就跑到您这里来了。”

  “五个钟头的报告,未免有些冗长,”萧渔眠教授扭开电扇,给蒲塞风倒了一杯龙井茶,见蒲塞风一直站立不动,便按按他的肩头说:“坐吧,坐吧。”

  蒲塞风捧着这杯温温的茶,一口也没喝,眼睛只注视着墙壁上徐悲鸿那幅水墨国画。

  “你的文章我已经读过了,”萧渔眠教授熄了烟,啜了口茶,“真对不起,压了两个月,行政工作跟教学工作已经忙不过来,而这个会那个会更是应接不暇……”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甚么,没甚么!”蒲塞风放下茶杯,连连说。

  萧渔眠教授拉开抽屉,拿出那篇论文,戴上了老花眼镜,翻了翻,慢悠悠地说:“文章写得相当流利,不流俗,有些论点很新颖,很精辟,可以说是有独到之处……”他顿了顿,又翻看几页。

  蒲塞风呆呆坐在那里,眼睛跟随着教授的手指。

  “不过题目似乎太大了些,”萧渔眠教授把这篇论文轻轻地放在沙发扶手上,“题目叫《论公式化概念化的反现实主义危害性》,不如叫《我对目前文学作品中公式化概念化现象的几点意见》,更实际些,切题些。”

  “名正方可言顺,” 萧渔眠教授又点起一支香烟,“货品很少的小店铺,外面挂着个金碧辉煌的门匾,反倒显得更是空虚;当然,这不是比喻你这篇文章,你的文章分量还是不轻的,然而也微微令人感到这一点。”

  “是,是!”

  “看到一些年轻人取得些微成绩就沾沾自喜,非常为他们担心!”萧渔眠教授激动起来,关闭呼呼响的电扇,“李希凡和蓝翎,无疑是文艺批评界的两颗新星,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文章写得太多,而书读得恐怕不算够,所以我认为文章可以写得少些,书要读得多些,文章可以不写,书不可不读,这正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是,是。”

  蒲塞风的脑袋里像塞了一把乱柴禾,他茫茫然地坐在沙发上,不眨眼地望着这位,《西苑大学人文科学学报》副主编,《文学评论》的编委,那矮小的身躯突然扩大了,但是又渐渐的缩小了,那声音是陌生的、遥远的、冷淡的。

  “爱伦堡说过一句很深沉的话,学舞蹈越早越好,当作家越晚越好。我认为目前文学创作公式化概念化的根本原因,完全是由于作家们知识的贫乏,读得少,而写得多,或者是只读一家之书,只写一种体裁。西欧那些不朽的古典作家,小说、诗歌、戏剧,样样得心应手,真可谓是文武昆乱不挡,莎士比亚不仅是伟大的戏剧家,同时是伟大的诗人;而我们的作家,咳……”萧渔眠教授无限感慨地摇了摇头。

  蒲塞风头脑混混沌沌的,耳边仍然响着那遥远遥远的声音,他只能不断地重复着:“是,是!”

  “你这篇文章,凡是应该修改的地方,我都给打了标记,修改过后,可以寄到《文学评论》去,看看能不能用。投给咱们学报,恐怕不适合,你的意见怎么样?”萧渔眠教授结束了这场谈话。

  “对,对。”蒲塞风那麻木的嘴唇动了动,接过那卷稿纸,鞠了个躬,跑了出去。

  “常来玩!”

  萧渔眠教授又送出书斋帘外。

  蒲塞风握着那卷稿纸,握得手心出了汗,他跑到一个偏僻角落的路灯下,翻开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每页都用红蓝铅笔标出问号和惊叹号。这些问号和惊叹号像一个个铁硬的小钉锤,敲击着他的太阳穴。他靠住电线杆子歇了歇。让头脑稍稍清静一些,然后便沿着湖畔的沥青路走去。

  这五月初夏的夜晚,是那么清凉,又是那么温暖。天空那皎洁的圆月,照得西苑湖一带朦朦胧胧。四周都发散着一种捉摸不定的香气。每个角落都有着静悄悄的声音,是风吹针叶松在响;是溪流在喧闹;是龙王庙芦苇丛的摇曳声; 是坐在玫瑰丛和洋槐丛边爱人的低语。

  黄家萍还是穿着那件白绸衬衣和花格哔叽的裙子,但是脚下换了一双米黄色的凉鞋,头发梳成一条重折的辫子,系着个白蝴蝶,在沈飞黄的死说活劝下,涂了薄薄的口红; 沈飞黄的穿着打扮更富有季节特色,浅灰色的西服,白腰带,白袜子,白凉鞋,他们正从土山顶宝塔那里走下来。

  “蒲塞风的爱人真是冷若冰霜,我有幸在一个偶然的机遇里拜读了她给蒲塞风的两封情书,那批评的深刻,措词的严厉,态度的尖锐,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这个倒霉的落难秀才!”沈飞黄挽着黄家萍的胳膊,轻蔑地说着。

  “难道你把聪明都用在嘴尖舌巧上了吗?”黄家萍眉头拧成个疙瘩,“你对蒲塞风的态度,简直像是势不两立,你为甚么那么强词夺理,尖酸刻薄呢?”

  “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沈飞黄吊儿浪当地说。

  “难道蒲塞风曾经说过一句污辱你的话吗?”黄家萍高声喊 道。

  “怎么没有?他背地里说我是油头粉面的洋场大少。”

  “我看倒恰如其份!”黄家萍气愤地说。

  “你……”沈飞黄要发火又按捺回去了,便又用他那油腔滑调的声音嘲讽地说,“这个落难秀才,是很讨女同志青睐的,那两只又黑又大的忧郁的眼睛,真像演悲剧的小生!”

  “走开,我不理你!”黄家萍挣脱开他的手,一扭身跑走了。

  沈飞黄掏出香喷喷的手帕擦了擦鼻头的汗珠,然后又用这汗湿了的手帕搧了搧风,就掉转身去追赶黄家萍。

  黄家萍已经坐在临湖的一把绿椅上,眼睛痴呆呆地望着朦胧的月色里那浓绿的芦苇丛,像是在苦苦地思索甚么。

  沈飞黄悄悄地坐下来,但是黄家萍霍地站起身,沈飞黄连忙一把拉住她。

  “何必动这么大肝火,我真想跟他和解,你就给做个调停人 吧!”

  “那么你听着!”黄家萍声严色厉地说,“从今后,待人厚道一些,多考虑考虑别人的长处,考虑考虑自己不如别人的地方,你就不会把自己估价过高了。”

  “我承认,在文艺学跟中国文学史上不如他,”沈飞黄颓丧地垂下了头,“中文系读得真乏味。”

  “你简直是发热病,一会儿冷一会热,”黄家萍忽然咯咯笑了,“上星期中国文学史课堂讨论,魏先生夸奖了你几句,你不是跟我说毕生致力于文学史的研究吗?”

  “我本来就没想读中文系!”沈飞黄气愤地叫道。

  “我知道,你本来是想当电影导演,你在高中曾经导演过《钦差大臣》,获得高度的好评,是不是?”黄家萍故意拖长声音,戏弄着沈飞黄。

  “可是偏偏电影学院那一年不招生,真是阴差阳错,命运之神跟我开玩笑!”沈飞黄无限愤慨地、声音低沉地说。

  “然而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喽!”黄家萍耍着鬼脸。

  “无法挽回了!”沈飞黄的脑袋低到膝盖上,手指插进头发里。

  黄家萍噗哧笑了,狠狠地推了推他,笑道:“别演戏了,你这个样子倒真像演悲剧的小生!”

  “算啦! 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吧!”沈飞黄从椅子上跳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跳舞去,我可不能像蒲秀才那样,心里没有春天。”

  湖边操场的露天舞会正在狂热地进行,乐队正奏着豪放粗犷的西班牙舞曲,那红、蓝、黄、绿、紫五色电灯,在夏风中摇曳,象是无数道交织在一起的影虹,裙子飘起来,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皮鞋后跟响着清脆的声音,脚下是一片薄薄的烟尘。

  沈飞黄跟黄家萍旋转着,旋转着……

  蒲塞风并没有看见他们,他看到湖心孤岛龙王庙那明亮的灯光,于是他向那里走。

  “蒲塞风!”

  黄家萍推开沈飞黄,一阵风似的奔蒲塞风跑去。

  “萧先生对你的论文评论怎么样?”

  黄家萍拉着蒲塞风的袖子,气喘嘘嘘地问道。

  “我不明白,做为一个负有盛望的文学家,他已经七年没写一篇文章了,这难道是因为书读得不够吗?”蒲塞风自言自语地说。

  “天哪,你怎么啦?”黄家萍用力摇他。

  “小黄,跳舞去吧,我现在心里很烦,很乱,也许会无故的发脾气,对不住你。”说着,他轻轻摆脱开黄家萍的手,独自去 了。

  黄家萍站在沥青路上,沉思片刻,忽然掏出手帕,三抹两抹擦掉口红,追赶蒲塞风去。

  三

  星期日中午十二点钟,蒲塞风从东山大学回来了,这星期日本是每月与他爱人伊洛兰的例行会面日,他在十点钟准时到达,但是却扑了个空,只得扫兴而归。

  青年团支部到颐和园过野游团日的人们,也徒步回来了,沈飞黄昂着头,挺着胸,拉着手风琴,用他那微微带点伤感味道的调子领唱: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云雾在荡漾……

  二十几条嗓子,便跟着叠唱:

  ………

  那里有云雾在荡漾……

  黄家萍的嗓子,是那么清脆、响亮,就像西苑湖畔土山顶上宝塔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铃铃响。

  蒲塞风跟大家点点头,也就加入了这个行列,不过他只跟随在队尾,闭着嘴巴。忽然,他的胳膊被碰了碰,黄家萍从最前列退到后面来。

  “伊洛兰好吗?”黄家萍的脸色很不自然。

  蒲塞风从口袋里掏出个揉皱了的纸团,黄家萍接过来,他们离开队伍,拐到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去。

  塞风:

  突然接到团市委大学工作委员会的紧急通知,要我去 开一个重要会议。我几次给你打电话,都没打通,累你白跑 一趟,别生我的气。

  还有十八分钟就开会了,我得赶紧走!

  兰

  “你怎么没等她?”黄家萍问道,“十二点她要回学校吃饭 的。”

  “她不会回来,”蒲塞风烦恼地说,“她一定已经约了几个要做思想谈话的同学,到她家去玩,常常是这样。”

  “那你就应该到她家去呀!”

  “我不愿意去,”蒲塞风摇摇头,“她父亲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父亲。”

  “为甚么?”

  广播器响起坦克兵进行曲,吃饭了。

  “没意思,不谈了!”蒲塞风挥了一下手。

  他们沿着这寂静无声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吃过午饭,咱们到颐和园去吧?”黄家萍说。

  “你刚刚回来,怎么又去?”

  “陪你散散心。”

  “不,”蒲塞风说,“我下午要抄那篇文章,萧先生的问号跟惊叹号给弄得遍体鳞伤,需要重新誉清,想寄给《文学评论》试试看。”

  “带到颐和园去抄吧,我给你抄,只是我的字比你的字难看得多。”黄家萍恳求着说。

  “那怎么行。”蒲塞风惭愧地说。

  “没甚么,”黄家萍严肃地说,“这一学期,我开始注意你,你引导我考虑了很多问题,是的,很多很多问题。”

  吃过午饭,沈飞黄约黄家萍一起去温习汉语史,但是黄家萍拒绝了。他看见,黄家萍拖着蒲塞风的胳膊,走出校门。他吐了口唾沫,手插到口袋里,想了想,便回到宿舍里去了。

  “怎么走?”蒲塞风望着汽车站排得长长一列的人群,问道。

  “步行!”

  “不累吗?”

  “算不得甚么,”黄家萍笑嘻嘻地说,“我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曾经想学地质,就每天锻炼长途竞走跟爬绳,后来弃武从文了,这个锻炼却一直坚持下来,所以这双脚是久经考验的!”

  他们沿着西颐公路,轻快地迈着步子,路边的田野,已经扯起青纱帐,远方那蓝色的山影,在淡淡的薄云中的排云殿,使他们的心胸开阔起来。

  “我跟伊洛兰,没有这么轻松愉快地到颐和园玩过一次。”蒲塞风非常感慨地说。

  “你们每月见面一次,为甚么不到颐和园玩玩呢?”

  “总共只有两个钟头,还不够等汽车的时间。”蒲塞风耸耸肩膀,苦笑道。

  “那么寒暑假呢?”

  “寒假到颐和园有甚么好玩的? 暑假她总是有事情,去年是参加市党员干部训练班,全校野外远征露营,本校团干部学习会,今年暑假她们要去下厂实习。”

  “你们不是在中学就……”

  “那是地下活动,越是有爱情关系,越要回避,不然学校要批评的。毕业那年暑假,都埋头功课,预备考大学。考完大学,正赶上她父亲开始休假,把她带到北戴河去了。”

  “你们真是奇怪的恋爱!”黄家萍迷惘地说。忽然,她的眼睛注视着蒲塞风,请求道:“给我讲讲你们的爱情故事,行不行?”

  “没甚么好听的,我跟你说过,咱们文学作品中公式化概念化的爱情描写,比起我们的故事,还要有水分得多呢!”蒲塞风笑着说。

  “每个幸福的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每一对爱人的故事都有各自的不同。你讲吧!”黄家萍唱歌似的催促道。

  “你将来也会创造故事,并且担任故事的主角的!”蒲塞风玩笑道。

  “不! 谢天谢地,我还没有创造故事的本领,更没有扮演主角的欲望。”黄家萍说,“我从很小就喜欢听爱情故事,第一个就是我爸爸跟妈妈那辛酸的故事。你讲讲吧!”

  “有甚么可讲的呢?”蒲塞风也被她的天真逗笑了,“我们是在高中一年级认识的,她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学生会主席,团总支书记。我一直在她的领导之下,常常是她的批评对象,或是做为解决某一个典型思想问题的标本,后来她就介绍我入党了……”

  “爱情呢,爱情呢?”

  “我们是在与月考和期考斗争中建立爱情的,我的文科比较好,她的理科则是非常好,瞎子背瘸子,取长补短,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建立起关系来了。”

  “她对你帮助很大,是不是?”

  “是的,我是怀着感激她的心情爱她的,”蒲塞风的语调严肃起来,“她不但在政治上给了我很多帮助,而且在经济上也给了我很多帮助……”

  “啊!”

  “我是靠人民助学金读完中学的,父亲在家乡种地,母亲老病缠身,没力量供给我一个钱。她父亲是工业局的副局长,母亲是纺织工程师,生活很富裕,所以她常常把钱分给我一部分,我把钱积蓄下来寄到家里,我母亲的病靠这些钱差不多治好了。”蒲塞风不肯再说下去。

  “她真好!”黄家萍沉思地说。许久,她忽然又说:“你们的故事,跟我爸爸妈妈的故事很相像。”

  蒲塞风莫名其妙地望着黄家萍。

  “我爸爸跟妈妈是在大学读书时认识的,爸爸家里很穷,只有一个守寡的老母亲,他一面读书,一面给报纸杂志投稿,挣稿费养活母亲。妈妈是个独生女儿,家里开着一个大商店,她也常常在经济上帮助爸爸。大学没毕业,妈妈就是违抗父命跟爸爸结了婚,后来爸爸因为领导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就在亭子间里写小说,但还仍然进行地下活动。我刚刚落生,他就被捕了,被枪毙在南京雨花台,原来他是共产党员! 妈妈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的斗争性很差,没有到延安去,可是她全心全意爱爸爸,她没改嫁,从乡下把奶奶接来,我们三口人,就靠她教小学、当小职员、教中学过活……”

  “说下去,我在听着。”蒲塞风已经被这故事深深吸引了。

  “你等一等,让我的心平静一下!”黄家萍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睫毛上挂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很多很多人追过她,她都拒绝了,她保存着爸爸的遗物,爸爸的日记,爸爸出版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没写完的长篇。我最初读的文学书籍,就是妈妈给指定的爸爸的作品,爸爸是一个非常有希望的作家,可惜被刽子手杀害了。从我十岁的时候起,妈妈就给我讲他们的故事,春夜灯下,夏夜乘凉的时候,秋夜窗前赏月的时候,冬夜围在炉边,每次讲到最后,我们俩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默默地哭泣很久,一直到惊醒奶奶,怕惹她老人家伤心,才勉强住声……妈妈现在在一个女子中学当校长,奶奶去年逝世了,只剩下了我们母女俩……”

  他们都没再说话,一直到颐和园门口,黄家萍抢在头里买了票,他们走进门去。

  “先划划船,好不好?”黄家萍提议道。

  “还是抄完再划船,不然也划不安心。”蒲塞风说。

  “那就找个背静地方去抄,”黄家萍说,“不过由我包下来,你去玩玩吧!”

  “不行,咱俩一人抄一半。”

  “我不喜欢两种字体混在一起,”黄家萍说完提着书包就跑,回过头喊道:“五点你在铜牛那里等我!”

  蒲塞风没有去追她,但是整整四个钟头没有离开铜牛。

  五点钟,黄家萍果然跑来了,她一边跑一边嚷:“大功告成啦! 一个钟头二千字,真够呛!”跑到跟前,她问蒲塞风道:“你都到哪儿玩去啦?”

  “我一直没离开这里。”蒲塞风尴尬地笑道。

  “你真是个书呆子!”黄家萍叹了口气,“我对你的生活色彩的单调,实在是大有意见,过些日子,我准备一个周密的提纲,找个时间跟你做一次长谈。”

  蒲塞风抱歉地笑了笑,问道:“对这篇东西,你有甚么意见?”

  “我不想谈,”黄家萍非常庄重地说,“对于自己所过于喜爱的东西,往往会是很不客观的偏爱。不过,有几个地方我给你做了点改动。”

  “哪些地方?”

  “其实也是你的原句,”黄家萍打开稿纸指点着,“我把你的原稿跟修改稿做了对照,感到你修改的地方比原来的样子减色得多,棱角磨光了。”

  “蒲塞风躲开那亲切的、责备的眼光。

  “这可能是受萧先生的话的影响,”黄家萍说,“但是谦逊并不应该使人变得懦弱、圆滑和世故,不是吗?”

  “我自己也很矛盾,”蒲塞风苦恼地说,“给编辑部的信你看了吗?”

  “我觉得写得很冷静,很有分寸。”

  “谢谢你,小黄!”蒲塞风感动得握住黄家萍的手,“你对我的帮助,我该用甚么回答你呢?”

  “最好的回答是这篇文章获得成功!”

  他们封了信袋,投到湖边的邮筒里,他俩的心都随着邮筒里的声音猛烈地跳了两跳。

  “祝你成功!”黄家萍像姐姐似的拥抱了一个蒲塞风。

  “我请你喝一瓶橘汁,算是犒赏三军!”蒲塞风很礼貌地闪开身子。

  但是走到食品摊那里,蒲塞风一掏口袋,只有三角钱,而两瓶橘汁已经揭开盖,摆在面前,他脸红了,出了汗。

  “我来给!”黄家萍推开他,“等你拿了稿费,加倍奉还吧。”

  喝完橘子汁,黄家萍又拉蒲塞风去荡舟,他们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暮色苍茫。

  四

  蒲塞风跑到宝塔下,他看见黄家萍跟沈飞黄在湖边踱着,黄家萍挥动着胳膊,他们在争吵,蒲塞风想连忙躲开,便闪到一簇洋槐后面。

  “蒲塞风,你是找我吗? 等一等!”

  黄家萍已经看到蒲塞风,朝宝塔这里喊道。

  蒲塞风在一个石椅上坐下来,但是激动和喜悦使他坐不住,他绕着宝塔走来走去,这时,黄家萍脸色苍白,呼呼喘气地走上来。

  “小黄! 《文学评论》编辑部给我来信了……”蒲塞风三步两步跑上前去。

  “真卑鄙!”黄家萍气哼哼地说了一句。

  “怎么……”蒲塞风大吃一惊。

  “难道你还没看到?”黄家萍把一张揉皱的报纸扔给蒲塞风。

  蒲塞风打开来,原来是一张新出版的校刊,头版正中是一幅刺眼的漫画,旁边是一篇小品文,标题是:《一个自命为鹤立鸡群的人》,作者是中文系二年级校刊通讯组。

  蒲塞风的脸色变了,他无言地把报纸还给黄家萍。

  “沈飞黄,真卑鄙! 校刊通讯组五个人,三个人不同意寄出这篇文章,可是他却盗用校刊通讯组的名义,并且画了这幅完全是恶意嘲笑的漫画!”黄家萍越说越气,把这张校刊两把三把撕碎了。

  “算啦!”蒲塞风摆了摆手,“我准备找党委会谈谈,党支部一面批评我不参加集体活动,一面又鼓励我在课余时间写文章,而集体活动几乎完全占用了课余时间,这使我很难掌握。”

  “对,谈谈去吧!”黄家萍说,“你找我有甚么事?”

  “《文学评论》编辑部来信了,那篇文章准备刊用,现在正由一位编委做局部的修改。”蒲塞风已经没有兴趣报告这个消息了。

  “那么,真的成功啦!”黄家萍眼泪盈眶地跳起来。

  但是第二天,蒲塞风意想不到地接到萧渔眠教授的便条,叫他在晚上八点钟去谈谈。

  当晚,萧渔眠教授正在院里乘凉,轻摇团扇,慢滋滋地品茶,蒲塞风畏畏缩缩地走进来。

  “萧先生!”蒲塞风低声唤道。

  “啊,请坐!”萧渔眠教授没有站起来,他用手指指旁边的藤 椅。

  “您找我……”

  “《文学评论》编辑部要我修改你那篇文章……”

  “啊!”蒲塞风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我已经把文章看过了,”萧渔眠教授摆弄着他的眼镜,“我的意见还是上次那些个,也就不想重复了,他们说修改过后,下一期就发表你这篇文章,快些弄出来吧!”

  “可是萧先生,”蒲塞风猛然鼓起勇气来,“我不完全同意您的意见。”

  “可以批判地接受吆!”萧渔眠教授从藤椅上矫健地站了起来,“不过我想再老生常谈一次,那就是做学问要谦逊! 可是目前的许多年轻人,在这点上却令人非常惋惜,他们只读过几本一般性的文艺理论书籍,缺乏足够的美学修养,就大写特写文章,而且态度盛气凌人,这不能不使人感到志大才疏,这非常危险,非常可怕!”

  蒲塞风窘得满头大汗,只是一个劲的搓手。

  “昨天校刊第一版上批评了你,是不是?”萧渔眠教授严厉地板着脸,“你是很有才华的,可以说是才华洋溢的,但是要警惕文人无行,古今中外,多少天才,毁在了这个行上!”

  蒲塞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萧渔眠教授的门口,来到西苑湖畔,在湖边的一块怪石上坐下来,抱着头,头脑里嗡嗡响,一阵比一阵疼,他多么希望这时候伊洛兰用她那严厉的声调,安慰他,鼓励他,批评他,责备他,给他力量。

  难道为了在下一期《文学评论》印上自己的姓名,就把这篇文章删削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吗? 如果在杂志上说的是吞吞吐吐,委委屈屈,不痛不痒的话,那又有甚么意义呢?他把那卷稿纸翻了几翻,准备撕毁扔到湖里。

  “你疯啦!”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腕子。

  这声音多么像伊洛兰! 蒲塞风回过头来,在朦胧的月色中,这张面孔也像伊洛兰的面孔那么可爱,但是,伊洛兰现在并不知道他的痛苦,安慰他,鼓励他,批评他,责备他的,是难过得声音发颤的黄家萍。

  他们一直谈到夜深,月光如水,夜空的星星,动也不动,湖畔住宅区的灯都熄了,只有一个一个的路灯,发着淡黄的光,龙王庙和宝塔在月色中模糊不清。

  “明天我们就动手!”黄家萍满怀信心地说,“把这份稿子和萧先生勾划过的稿子,再写上一封详尽的信,寄给党中央宣传部,党会给你真正的指示的!”

  蒲塞风手握着稿纸,沉默不语地望着湖面,许久许久,他抬起了头,眼眶里充满感激的泪水,他低声地、沉重地说:“小黄,除了伊洛兰,你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我……”黄家萍哽咽一声,手捂着嘴跑走了。

  第二天,蒲塞风和黄家萍便在宝塔下开始工作。

  但是就在这天的中午,东山大学准备吃午饭,伊洛兰跟大家有说有笑的在饭厅外等候开门。她是个非常朴素稳健的姑娘,从她的装束上是完全可以看出她的性格的,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拖在背后,辫子上没有任何装饰,上身穿的是白府绸圆领衬衫,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了的蓝制服裤,光着脚穿一双布鞋,她的面孔,是那么冷冷的美丽,又是那么亲切的庄严,长长的眉毛,白色的眼镜里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通常总是闭着嘴,红红的嘴唇上浮着淡淡的微笑,不多言不少语,不过也跟同学们开开玩笑,但只是小小的调剂性的玩笑。

  “洛兰,西大的信!”一个小个子的女同学,笑嘻嘻地从远处叫喊。

  伊洛兰脸呼地涨红了,她跑出队去,那小女同学一闪一跳地在前面跑,伊洛兰直追到校园的树林里,才把信拿到手。

  信在她的眼前展开了:

  ………

  做为一个失恋者,我痛苦地向您请求,请您规劝您的爱 人,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也不要毁灭自己的幸福。

  他俩现在越发脱离群众,每天下午跑到宝塔下去谈天, 群众议论纷纷。关于您的爱人的行为,附寄上一张西苑大 学校刊,我就用不着再赘述了。

  你的不相识的同学沈飞黄

  伊洛兰顾不得再吃饭,她疯了似的跑上楼,换下那双布鞋,穿上一双半新半旧的皮鞋,又匆匆看了一遍那封信和校刊上那幅形象丑恶的漫画,一口气跑出校门,上了汽车,她简直就像腾云驾雾似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失去了理智。

  蒲塞风跟黄家萍坐在松树下的石椅上,起草着一封信,蒲塞风把衬衫脱下来扔在草地上,穿着背心,紧皱眉头,苦思苦想,黄家萍托着腮帮,咬着笔杆,凝望着蒲塞风。

  “把这张校刊附在信里吧!”蒲塞风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就对!”黄家萍像是摆脱了重负,封住了信口,贴了邮票。

  正在这时,丁香树枝一阵轻轻地沙沙响,伊洛兰走出来了,但是蒲塞风和黄家萍没有发现。

  “塞风!”

  伊洛兰压抑住心头的愤恨,用非常平静的声音叫道。

  蒲塞风抬起头,他的眼睛眨了几眨,惊喜地大叫了声,“洛兰,你来了!”他三步两步跑过来。

  伊洛兰冷淡地闪开他,说道:“你能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我们谈一谈吗?”

  “洛兰,你怎么啦?”蒲塞风惊愕地问道。

  “到那边去!”伊洛兰指指土山脚下的溪流。

  他们走到溪边,蒲塞风又着急地问道:“洛兰,你怎么啦?”

  “我很对不起你,”伊洛兰用一种遥远的、陌生的声音说道:“我们不在一个学校读书,又因为我担任着很繁重的工作,不能常跟你见面,陪你玩,而我的父母,又因为你跟我跟他们不同行,不大喜欢你;我知道,这对你的感情和自尊心,是多么大的伤害,我也一直为这些问题苦恼着,现在,我终于不能不跟你说,咱们的关系结束吧!”

  “你这是怎么回事?”蒲塞风简直像头顶上响了个雷,他抓住伊洛兰的手,那手是冰凉的。

  “不要这样!”伊洛兰以她那特有的严厉的声音,把蒲塞风震慑住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说完,她昂起头,一转身走了。

  蒲塞风头脑一时像是失去了知觉,等他醒转过来,伊洛兰已经不见了,他连忙追去,可是伊洛兰是绕小道走的,蒲塞风在校门外的汽车站赶上了伊洛兰。

  “洛兰,你把话说明白!”蒲塞风焦心地央求道。

  “你也许真的不明白,”伊洛兰冷冷地说,“我以你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份对你说,希望你在道德上,行为上反躬自省!”她匆匆跳上了汽车。

  蒲塞风仰起脸,汽车开走了。

  五

  蒲塞风陷入浓雾似的苦恼里,他给伊洛兰写了两封信,找过她两次,没有见到伊洛兰的面,也没有得到她的片言只语。

  然而伊洛兰却以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资格,给西苑大学党委会写了一封恳切而又沉痛的信,希望党委会加强教育蒲塞风,以免堕落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不久,党委书记给西苑大学全体共产党员做了一次长达四小时的报告,报告的内容是共产党员在先进集体运动中应起的作用。在这个报告里,蒲塞风被引为有着严重消极情绪的共产党员的例子,虽然他也批评了校刊编辑部那种高高在上的工作作风,没有经过调查核对,就草率地发表了讽刺蒲塞风的小品文,因为那里也有很多失实的地方,人身攻击的词句也很多,但是整个说来,蒲塞风的行为给党的威信造成了损失。

  党支部委员会通过决议,严格要求蒲塞风参加集体跳舞和集体唱歌。蒲塞风那笨拙的舞步和那不悦耳的歌声,常常被沈飞黄嘲笑,一次又一次的纠正他的姿势和声调,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让他在大家面前出丑。

  蒲塞风对于一切都沉默地忍受着,只有黄家萍知道他是多么心焦地盼望党中央的回信,在唱歌和跳舞的时候,她总是垂着眼皮,不敢看蒲塞风那可笑而又可怜的窘态,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出来。

  黄家萍比从前消瘦得多了,喜欢独自默默地沉思,她是那么憎恶沈飞黄,愤然退出校刊通讯组。但是她跟蒲塞风也完全断绝来往了,她曾经写信给伊洛兰,她相信,蒲塞风是爱她的,但是伊洛兰没有回信。

  被苦恼折磨得走投无路的蒲塞风,几次想接近她,但是她都逃避了。有一次,他们偶然在西苑湖龙王庙碰见了,蒲塞风拦住她,央求她说明为甚么不肯理他,那时已经是黄昏,饭厅的开饭前奏曲已经响起来了,湖畔和孤岛上寂静无声,没有了人迹,但是黄家萍却四面张望一下,匆匆说了声:“只有等到你跟伊洛兰和好了,伊洛兰在心里不憎恨我,我们才可以像过去那样往来。”说完,她双手把书按在胸口上,抑制住要迸发出的哭泣,逃走了。

  七月初,大学紧张的考试将要结束了,蒲塞风突然接到家里的一封急信,母亲的病很重,要他跟朋友们借些钱,马上回家来。

  蒲塞风四处告借,也只借到十几块钱,刚刚够往返的路费和给母亲买一包点心和一包水果所用,他急得连夜失眠,最后一门考试课程也温习不下去了。

  一天,蒲塞风在校门口遇见黄家萍,来不及躲避开,只得搭讪几句,问她去做甚么,黄家萍说她进城去买旗袍,蒲塞风突然想到可以跟她借些钱,但是一想到可能带来的更苦恼的后果,就把这个念头压回去了。

  完全是出乎意外的,他接到伊洛兰汇来的一百块钱,信封的字体写得很古怪,像是软弱无力地乱画似的,而信封里除了一张汇票以外,没有附上一句话。蒲塞风连想也没想,伊洛兰怎么会知道他的急难,他提前考完最后一门课程,取了钱,给伊洛兰写了一封长长的感激信,就匆忙动身回故乡了。

  不过同学们都非常纳闷,本来准备到青岛参加大学生暑期自费休养的黄家萍,突然宣布不去了;本来准备在青岛休养十天后,由那里坐火车回家看望母亲的黄家萍,突然宣布留校了;她那双米黄色凉鞋一条带断了,用线缝了缝,没有买新的。

  伊洛兰没有接到蒲塞风的感激信,她到第一汽车制造厂实习去了,她的信被转到她的家里。她父亲见到西苑大学姓蒲的来信,便擅自拆开了,看过之后,气得又喊又叫,直骂伊洛兰是个败家的;可是他却没有仔细想一想,伊洛兰每次跟他要钱,甚么时候超过二十块,而且所花的钱都是向他报账,给蒲塞风的经济援助,也从不隐瞒。

  伊洛兰在开学前两个星期回来了,她看到了蒲塞风的信,跟她爸爸吵了个架,回到屋里,整整哭了一夜,因为她并没有在急难的时候向蒲塞风伸出支援的手,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平白无故地受人家的感激,是当之有愧的。

  她到西苑大学去了,蒲塞风还没有回来,但是她遇见了黄家萍,一切都明白了,她拿出了沈飞黄的信。她本想到蒲塞风的家乡去看他,然而市团代会召开了,这次大会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检查青年团工作中的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和官僚主义,包括在大学内过份强调集体化中所产生的某些偏差。

  蒲塞风是接到《文学评论》编辑部的急信回来的,他的论文经过一番讨论和修改,在这个被认为高不可攀的大杂志上发表了。他也接到了中宣部的信,鼓励他大胆发表自己的论见,同时谆谆告诫他,不要被骄傲自满的细菌侵蚀,因为他只是一个尚可期待的希望。

  金色的秋天来了,各个大学都开始了新的学年。

  西苑大学校刊上,刊载了党委书记的一篇文章,他论述了过去工作中的若干错误,其中也提到了蒲塞风的问题,他指出:校刊发表的那篇文章从本质上讲是错误的,同时,他也公正地指出了蒲塞风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所不应有的缺点。

  市团代会闭幕了,伊洛兰回到学校,当选为东山大学团委会副书记,她代表团委会向全体青年团员传达了团代会的精神。

  她憔悴多了,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她决定了,把悲伤埋葬心底,给蒲塞风写了一封长信,她恨自己是个僵化了的冰冷的人,她说,她出于真心的,虽然这将留下终生不能磨灭的痛苦;她不是蒲塞风的最合适的爱人。……

  (原载《东海》1957年4月号)

  【赏析】

  解放初当刘绍棠这个“头顶着高粱花儿,脚踩着黄泥巴”的少年,带着他的欢乐激情,手捧《青枝绿叶》一头闯进文学大门时,人们是用何等惊讶的神色赞赏他啊。刘绍棠读大学时,正值1957年反右斗争之际。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历史时期。他因撰写了两篇针砭时弊的小说《田野落霞》、《西苑草》和发表了有关言论而遭批判。突然袭来的打击,打碎了他天真浪漫的幻想,把他一下子推向了悲观的境地。曾经对生活充满美好憧憬的刘绍棠,感到了理想破灭的痛苦。二十多年过去后,直到粉碎“四人帮”,《西苑草》这篇小说才重见天日。1979年它被收入《重放的鲜花》小说集里,并重新得到了应有的评价。

  一部文学作品的优劣并不取决于歌颂还是暴露,而主要是要看作家能否根据自己的创作个性和本身的素养再现出真实动人的生活图画。刘绍棠作为一个作家,他既承受着时代的重压,就必然会对此作出自己的反响。《西苑草》便是写他当时体验到的一种矛盾、复杂的心理。

  《西苑草》表述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作者要说青春是人生中的黄金时节,而学生时代又是最有朝气的,他们应该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是一些从事学校工作的同志却不允许大学生在学术上有什么创见,甚至连课余时间也规定得死死的。西苑大学中文系学生蒲塞风不满当时文学作品中的公式化概念化现象,以及大学里过份强调集体化的单一做法,利用业余时间撰写论文。于是出现了蒲塞风跟周围一些人的矛盾纠葛。《西苑草》之所以感人,绝不仅在于作品描述了蒲塞风的个人遭遇和家庭不幸,以及他婚姻爱情生活中的历程和波折,作者曾说“这小说猛烈的攻击了大学里集体化运动中的愚蠢丑恶的现象。”作者通过这一并不宽阔的生活角落,反映出国家的命运和时代的风云变幻。作者没有回避这个历史现实,而是在自己的作品中,通过人物描绘、性格刻画,形象、生动而准确地展示了这个社会的时代氛围。

  作品主人公蒲塞风是农民的儿子,靠人民助学金读完了高中,并进了高等学府西苑大学。他不满文学作品中的公式化概念化现象,不满学校出现的强迫跳集体舞的现象,不满学校过分强调集体作用的某些缺点和偏向,因此抓紧课余时间撰写 《论公式化概念化的反现实主义危害性》 的论文。然而这一举动被一些人视为是异端,是不合时宜,是“鹤立鸡群”。他被批评为“不懂得组织性、纪律性的基本原则”,不仅遭到对他有醋意的沈飞黄的谄害,党委书记在全校关于“优秀集体”的动员报告中,也引他为“有着严重消极情绪的共产党员的例子。”这使蒲塞风遭到不白之冤。

  蒲塞风把所写的论文送给萧教授看。萧教授七年都没有写出东西来,他紧抱教条主义而变得圆滑世故。他告诫蒲的话就是: “文章可以少写些,书要多读些。”萧教授对文章的基本观点提出了带根本性的分歧意见。蒲塞风不同意萧教授把创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的原因主要地归咎于作家本身这一点,他认为公式化概念化有更深广的原因。

  蒲塞风和未婚妻伊洛兰的关系,是在互相取长补短中建立的,但更主要的是伊洛兰在政治思想上与经济生活上都给了蒲塞风以很大的帮助。因此,蒲塞风是怀着感激之情爱上伊洛兰的。然而,伊洛兰是学校的团支书、学生会主席。蒲塞风一直在伊洛兰的领导之下,常是她的“批评对象”或是作为解决某一典型思想的“标本”。伊洛兰给蒲塞风的“情书”批评的深刻、措词的严厉,态度的尖锐都令人不寒而栗。蒲塞风曾对他们的爱情作了这样的表白:它“比目前我们的文学作品所描写的爱情还公式化,一个月写两封信,见一次面,每封信一页信纸,每次见面两个钟头,如此而已!”“她批评我所用的语言,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引经据典,像是给我吃嚼过的甘蔗渣。”作者用最大的同情写出了蒲塞风在爱情生活上的痛苦与悲哀。他渴望爱情,呼唤着人性的归来。

  应该说这篇“干预生活”的和爱情题材的小说,它并不是为暴露而暴露,为爱情而写爱情,它具有一定的积极的社会意义和一定的艺术质量。《西苑草》看起来似乎是写个人际遇,爱情纠葛,实际上,却是灵魂的呐喊,生活的图画,时代的侧影。作者通过美的形象,显现美的力量,启迪我们的思想,使我们看到了那些普通人的“思想永远闪灼地和不息地燃烧着,同时以美丽的鲜明的火花,真理的峻严的光芒,爱情的柔和的光辉,照耀着生活的黑暗。”人们通过校园生活的一隅,听到了时代的脉搏,窥见了历史的变革。作品的结尾,从侧面写出了斗争风暴的即将来临。

  刘绍棠的小说“悲愤中蕴含着力量,凄怆中流溢着温情,苦难中透露出欢乐,黑暗中展现出光明。”他把自己热烈而深沉的爱凝聚笔端,努力发掘蕴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纯洁高尚的人性美。这表明刘绍棠是一个严肃的、清醒的、富于革命责任感的现实主义作家。

  《西苑草》文笔婉转而含蓄。作品的思想锋芒消融于人物形象的行动轨迹之中,塑造人物形象有分寸感。蒲塞风所写的《论公式化概念化的反现实主义危害性》一文送到萧教授处,萧教授对他的论文几次提出不同意见。蒲塞风内心发生了复杂隐蔽的变化。作品写他始而惶恐不安,唯唯诺诺,继而感到委屈、痛苦,最后无可奈何地修改了文章。最后一次修改文章后他愤愤地想:“难道为了在下一期《文学评论》印上自己的姓名,就把这篇文章删削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吗?如果在杂志上说的是吞吞吐吐,委委屈屈,不痛的痒的话,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刘绍棠早期的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地方色彩。《西苑草》是他唯一写大学生活的小说。作品不仅塑造了蒲塞风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作品还塑造了伊洛兰、黄家萍这样的女性,塑造了萧教授这样的知识分子形象。作品政治性虽强但由于穿插了蒲塞风和伊洛兰婚姻的波折,沈飞黄对黄家萍的追求,对蒲塞风的醋意和谄害等情节,这就生动而真实地反映了五十年代中期大学生活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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