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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伐妮娜·伐尼尼》原文及赏析

  司汤达 (徐公肃 译)

  这是182×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罗马全城轰动:那位鼎鼎大名的银行家特·勃公爵先生正在威尼斯广场上他新建的华厦里举行舞会。凡是意大利的艺术,巴黎、伦敦所能制作出来的豪华富丽的奢侈品无不搜集齐全,来装饰这个府第。这时候,真是冠盖云集,履舄交错。金黄头发、端庄淑静的英吉利贵妇人们,曾经千方百计地以获得参加这次盛会为荣。她们成群莅止,和她们争妍竞媚的是些娇艳绝色的罗马妇女。有一个少女,明朗的眼睛,乌黑的头发,一望而知是个罗马闺秀,由她的父亲伴着,走了进来。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对她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之间,气概高傲,睥睨一切。

  大家可以注意到,陆续进来的来宾们看到这个舞会的豪华场面,无不惊异赞叹。他们说: “欧洲任何一国国王所举行的舞会都不能和这个相比。”

  首先,那些国王没有罗马式的宫殿,其次,他们所能邀请的只是些宫廷贵妇,而他,特·勃公爵先生所请来的全都是漂亮的妇女。这晚上,他周旋于来宾之间,满面春风。男客们则都好象看得眼花缭乱,目迷五色。在这许多姿容出众的妇女中间,究竟谁是最美丽的一个呢?大家认为应该付之表决。选择的时候,不免踌躇了一回。结果,那个头发乌黑、目光灿烂的少女伐妮娜·伐尼尼公主被宣布为舞会的女皇。立刻,来宾们和青年们一齐离开其他所有的客厅,拥到了那公主所在的客厅里。

  公主的父亲唐·亚斯特罗巴·伐尼尼王爵要她先和两三个德意志小邦的君主跳舞。随后,她接受了几个非常俊秀、非常高贵的英国人的邀请。可是,他们那种古板拘谨的态度使她讨厌。看来,她跟那对她好象十分钟情的年轻的黎维亚·萨凡里捉弄打趣,倒更觉得高兴。这是罗马最有声望的美少年,而且也是一位王爷呢。不过,倘使有人送一部小说给他看,他看不上一二十页,就会把书丢下,说看书叫他头痛。这在伐妮娜眼中是个缺点,对他十分不利。

  午夜前后,有一个新闻传遍舞会,有些令人激动。一个被监禁在圣·盎实城堡里的年轻的烧炭党人,乔装打扮,越狱潜逃,当他逃到最后一个警卫室的前面时,他胆大包天,竟敢用匕首袭击警卫。但他自己也受了伤,警卫一路上沿着他的血迹跟踪追捕。人们希望能够把他重新逮住。

  正当人家讲述这个动人事件的时候,被伐妮娜的魅力和美誉搞得神魂颠倒的唐·黎维亚·萨凡里刚刚和她跳完一场舞,一面送她走回原处,一面对她说道:

  “可是,请问你,谁能够讨你的喜欢呢?”

  “刚才逃走的那个年轻烧炭党人。”伐妮娜回答他说,“这个人至少有作为,不虚他的一生。”

  那时,唐·亚斯特罗巴王爵正向她的女儿走来。这是一位富翁,二十年来没有和他的总管算过一次帐。总管把自己的收入以极高的利息借给东家使用。假使你在路上遇见了这个富翁,你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年老的喜剧演员,不会注意到他手上戴着五六只镶了巨大钻石的戒指呢。他的两个儿子当了耶稣会的教士,后来都患疯癫而死。他已经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使他操心的是他的独养女儿伐妮娜不肯结婚。她已经十九岁了,曾经拒绝过不少家门第显赫的亲事。为什么呢?理由是和那古罗马的执政西拉让位的理由如出一辙: 瞧不起罗马人。

  舞会的翌日,伐妮娜发现她的粗心大意、一生之中从来不肯费心带过一次钥匙的父亲,正在小心翼翼地在一所小楼梯的门上上锁。楼梯是通往正屋三楼上的一套房间的。这套房间的窗子正对着一个栽有橘树的草坛,伐妮娜出门访问了几个朋友,回家的时候,府邸的大门正在张灯结彩,被堵塞了。车子改由后院驶进。伐妮娜抬起眼睛,不胜惊讶地看见她父亲留心关好的那套房间的窗子,有一扇打开着。她打发掉她的伴娘,走上正屋的顶层,用心寻觅,终于看到一扇朝着种有橘树的草坛的、装着铁丝网的小窗。她早先发现的那扇开着的窗子就在她两步以外。没有疑问,这个房间是有人居住的。谁住在那里呢?第二天,伐妮娜终于找到了一个通往那栽着橘树的草坛的一扇小门上的钥匙。

  她轻轻地走近那扇还开着的窗子,掩在百叶窗的后面。房间的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有一个人。她的第一个动作是朝后倒退了一步。可是她忽然发现一件女人的袍子扔在一张椅子上,再细细瞧了一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她看出这个人的头发是金黄的,样子好象非常年轻。她断定这是一个女人。抛在椅子上的那件袍子,上面血痕累累。放在桌子上的一双女人鞋子,也同样染着不少血痕。陌生人动弹了一下。伐妮娜看出她受着伤,一大块血迹斑斑的麻布覆着她的胸口,这块布是只用了几根带子系住的,可以看出,这不是出于一个外科医生之手。伐妮娜注意到她的父亲每天四点左右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走去看那陌生人,呆不多久又走了出来,随即登车上维丹勒希伯爵夫人家里去了。他一出门,伐妮娜就登上那小小草坛,从那里,她可以望得见那个陌生人。看到这个如此可怜的年轻女子,她深深的感动了。她要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抛在椅子上的那件染有血迹的袍子,看来好象是被匕首戳穿的,伐妮娜能够数出上面有多少裂口。有一天,她把陌生人看得更加清楚了。这个人,脸朝天空,瞪目凝望,象在祈祷。不一会儿,泪水充满了她美丽的眼睛。年轻的公主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有和她说话。第二天,伐妮娜在她父亲来到之前,大着胆子躲藏在那小小草坛上面。她看见唐·亚斯特罗巴走进陌生人的房间,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篮,里面是些食物。王爵的神气,忧虑重重。他说话不多,说话的时候,声音极低,所以,窗子虽然开着,伐妮娜还是没法听见。王爵没有停留,即刻走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定有非常可怕的仇人,竟使我一向无忧无虑的父亲对什么人都不敢相信,宁愿不怕麻烦,每天登上一百二十级的楼梯。”伐妮娜心里想。

  一天晚上,伐妮娜轻轻地把头伸到陌生人的窗子前面,她遇到了陌生人的眼睛,再也无法躲藏了。伐妮娜跪了下来,大声说道:

  “我喜欢你,我一定对你忠实。”

  陌生人做了一个手势,叫她进去。

  “请你原谅我。”伐妮娜嚷着,“我这样好奇,又是这样的笨拙,一定要叫你生气了。我对你发誓,一定保守秘密。如果你不要我来,我决不再来了。”

  “哪个见了你会不喜欢呢?你也住在这个府邸里吗?”陌生人说。

  “当然啰,”伐妮娜回答,“可见你还不认识我哩,我是伐妮娜,唐·亚斯特罗巴的女儿呀。”

  陌生人好不惊讶地望着她。她脸红了,她随即说道:

  “但愿你天天都来看我,请你给我这个希望吧。不过,我不愿意王爵知道你来看我。”

  伐妮娜的心怦怦跳动。她觉得陌生人风流蕴藉,仪态高雅。这个不幸的少妇一定是得罪了某个有势力的人物,也可能一时醋意发作,杀死了自己的情人?在伐妮娜看来,造成她的不幸一定有极重大的原因。陌生人告诉伐妮娜,说她肩膀上受了伤,一直伤到了胸口,使她非常痛苦。她时常满口流血。

  “怎么没有请一位外科医生来呢?”伐妮娜嚷道。

  “你知道,在罗马,外科医生们必须把他们诊治病人的伤势一一报告警察厅。”陌生人说,“承王爵好意亲自用你看到的那块布来给我包扎伤处。”陌生人的神气委婉温柔,对自己的遭遇没有一句哀怜的话。伐妮娜爱得她发狂了。不过,有一件事情,使年轻的公主觉得十分诧异:在这场无疑是十分正经的谈话中间,陌生人总是忍不住要笑出来,要费很大的劲才抑制住。

  “我很想知道你叫什么。”伐妮娜对她说。

  “我叫格兰蒙蒂纳。”

  “好吧,格兰蒙蒂纳,明天五点钟我再来看你。”

  第二天,伐妮娜发觉她的新交伤势严重。

  “我一定要给你请一个外科医生来。”伐妮娜一面说,一面把她拥抱。

  “那我宁可死去。”陌生人说,“难道要我连累我的恩人吗?”

  “罗马总督,萨凡里-加当柴拉大人的外科医生是我们仆人的儿子。”伐妮娜急急地接着说,“他对我们非常忠实。由于他的地位,他是什么人都不怕的。我父亲不承认他的忠实可靠是不应该的。我马上派人去把他请来。”

  “我不要医生!”陌生人嚷着,那种急促慌忙的神气使伐妮娜大为诧异。“望你常来看我,假使上帝要召我回去的话,能够死在你的怀里就是我的幸福了。”

  隔了一天,陌生人的伤势更加严重了。

  “如果你爱我的话,那么你一定肯让医生来看你一看。”伐妮娜和她分别的时候对她说。

  “医生一来,我的幸福就将立刻毁灭。”

  “我一定要派人去请他来。”伐妮娜又说。

  陌生人一言不发,把她留下,拿了她的手吻了又吻。一阵沉寂。陌生人的眼睛里含着眼泪。这样隔了许久,她才放下了伐妮娜的手,带着那种毅然就死的神情,对她说道:

  “我要向你坦白。前天,我说我叫格兰蒙特纳,是我说谎。我是一个不幸的烧炭党人。”

  伐妮娜大吃一惊,把她的椅子朝后移动了一下,随又立刻站了起来。

  “我预料到,”烧炭党人继续说下去,“我这一坦白会使我失去那令我留恋人世的唯一幸福。但是我不应该把你欺骗。我叫比埃特洛·米西律里。十九岁。我父亲是圣·盎其洛·因·伐图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外科医生。我是烧炭党人。人家袭击了我们的集会。我被链子捆绑着,从洛马业解到了罗马,被关在一个日夜只有一只油灯照着的地牢里,我在那儿过了十三个月。一位好心的人想帮我逃出牢监,给我穿上了一身女人的服装。当我逃出监狱,路过最后一间警卫室的前面时,我听见有一个卫兵在咒骂烧炭党人,我给了他一个巴掌。请你相信我,这不是由于无谓的挑畔,而是出于一时大意。这件不小心的事情发生之后,一路上被人追捕,给刺刀刺伤,已经筋疲力竭,我逃到一家大门还开着的人家楼上,听见后面卫兵追来,我跳进一个花园,跌倒在离一位正在散步的妇人只几步远的地方。”

  家父的朋友,维丹斯希伯爵夫人。”伐妮娜说。

  “什么! 她已经对你讲过了吗?”米西律里大声说着,“没有关系,这位夫人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不应该讲出来的,是她救了我的性命。正当卫兵跑到她的家里来逮捕我的时候,令尊让我躲在他的车子里逃出了屋子。我觉得非常不适。几天以来,刺进我肩膀的那一刀使我不能呼吸,我快要死了,而我将抱恨而死,因为我永远不能够再见到你了。”

  伐妮娜听的时候心情慌乱,随后她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米西律里在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儿怜悯的神气,只有那种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的表情。

  夜里,来了一个外科医生,只他一个人。米西律里大为失望。他害怕从此不能再见到伐妮娜了。他向外科医生百般探问,医生只是给他放血,默不作答。后来的几天,依然是音讯杳然。比埃特洛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朝向草坛开着的窗子,伐妮娜过去总是从这个窗子里进来的。他黯然魂销。有一次,那是在午夜前后,他好象看见草坛上黑暗中间有一个人。是伐妮娜吗?

  伐妮娜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把面孔贴在年轻烧炭党人的窗子的玻璃上面。

  “要是我再跟他说话,我就完了。”她心里想,“不,我决不应该再和他见面了。”

  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她糊里糊涂地把年轻人当作女人的时候,她就已爱上了他。在她和他亲亲热热了一场之后,难道非得把他忘掉不可!在她明白道理的时候,她对自己的这种三心二意觉得害怕。自从米西律里道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之后,她平时想到的种种念头都好象蒙上了一层帷幕,好象都只是隐约出现在远处了。

  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去,伐妮娜面色苍白,浑身哆嗦地跟着外科医生走进了年轻烧炭党人的房间。她此来是要他劝王爵叫一个仆人来替他照顾。她留在那里不到十秒钟就出去了。几天之后,她又跟着外科医生进来,但这不过是出于恻隐之心罢了。一天晚上,尽管米西律里已经大有起色,尽管伐妮娜再不能借口她担心他有生命危险,她还是大着胆子独自一个人走了进来。见到了她,米西律里喜出望外。但他还想隐瞒他的爱情,首先,他不愿意失去一个男人所应有的尊严。伐妮娜走进房间的时候,脸红耳赤,深怕谈到爱情的话。但是看到他接待她的神色之间所流露出来的只是一种高尚、忠实而并不怎么亲热的情谊,又使她惶惑不安起来。在她临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想挽留她。

  几天之后,当她再来的时候,她所看到的还是同样的态度,同样恭敬忠实、感激不尽的表示。用不着费心去抑制年轻烧炭党人的热情,差得远呢,伐妮娜寻思起来,莫非只是她一个人在单相思吗。这个姑娘,平时多么高傲,至此才不胜痛心地觉得自己的痴情发展到了何种地步。她故意装得十分快乐,甚至装得十分冷淡。她来的次数也减少了。但她还是不能控制自己不再来探望那受伤的青年。

  米西律里虽然爱慕情切,但是想到自己出身低微,想到自己受恩深厚,便下定决心,要等到伐妮娜连续八天不来看他之后,他才肯吐露他的爱情。年轻公主的自尊心正在步步挣扎。临了,她对自己说道: “可是,我去看他,只是为了我自己,好让我高兴高兴,我决不会告诉他,说他使我感到兴趣。”于是她又去探望米西律里了,而且逗留的时间很长。米西律里跟她说话的神气,即使有二十个人在场也无伤大雅。有一天,她把他咒骂了整整一天,并且下决心要对他比平时更加冷淡、更加严厉,到了晚上,她对他说,她爱他。从此以后,她对他百依百顺,无不唯命是听了。

  虽然她极其痴情,应该承认,伐妮娜是非常幸福的。米西律里不再想到他自以为应该保持的那种尊严了。他爱她完全象一般人在十九岁上,尤其在意大利地方,情窦初开时的那种情形。他对于爱情慎重认真,一点也不随便,甚至把他为了得到她的爱而使用的巧妙计策也老老实实地告诉了那位非常高傲的年轻公主。他因为自己异常幸福而惊奇。四个月很快地过去了。一天,外科医生准许他的病人今后可以自由行动了。“我将怎么办呢?”米西律里心里想,“继续躲藏在罗马一个最美的美人家里吗?那些卑鄙的暴徒们把我关在监牢里不见天日,十三个月之后,不会以为已经把我弄得心灰意懒、一蹶不振了吗?意大利呀,倘使你的儿子们为了这一点儿小事就把你置之不顾,那你实在太可怜了。”

  伐妮娜毫不怀疑,比埃特洛的最大幸福是和她呆在一起,永不分离。看来,他太快乐了。不料,波拿巴将军的一句话在这个年轻人的心里起了痛苦的回声,并使他整个儿改变了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当波拿巴将军1796年离开勃兰西亚,当地驻军护送他到城门口的时候,他们对他说,勃兰西亚人比所有其他的意大利人都更爱好自由。“呀,”他回答说,“他们是喜欢跟他们的情妇们谈自由呀。”

  米西律里局促不安地对伐妮娜说:

  “天一黑,我就要出去。”

  “不要大意,天亮以前一定要回来的呀,我等着你。”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离开罗马好几里路了。”

  “好得很,”伐妮娜冷冷地说,“到哪里去呢?”

  “洛马业,报仇去。”

  “我有钱,”伐妮娜接着说,态度十分安详。“希望你肯接受我的武器和我的钱。”

  米西律里对她注视了一回,神气坚定镇静,然后扑到她的怀里对她说道:

  “我最亲爱的人儿,你使我忘记了一切,连我应尽的义务都不去想它了。可是,你的胸怀愈是高尚,愈应该了解我的苦心。”

  伐妮娜痛哭了一场,米西律里答应推迟到后天才动身。

  “比埃特洛,”第二天,伐妮娜对他说,“你常常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意大利被卷入一场离开我们极远的大规模的战争,如果那时有一个著名人物,例如一个罗马的王爵有很多的钱可以自由调度,他就能够给自由事业作出最大的贡献。”

  “那是毫无疑问的。”比埃特洛说,觉得有点诧异。

  “好,你有勇气,你所缺少的只是一个高贵的地位。我向你求婚,并且送给你二十万利弗的年金。家父方面,由我负责去取得他的同意。”

  比埃特洛扑倒在她脚下。伐妮娜喜形于色。

  “我热烈地爱你。”他对她说,“可是,我只是祖国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仆人。不过,意大利愈是不幸,我就愈应该对它忠心。为了得到唐·亚斯特罗巴的同意,非要扮演好几年令人难堪的角色不可。伐妮娜,我拒绝你的求婚。”

  米西律里慌忙用这句话来束缚自己。他的勇气快要支持不住了。

  “我的不幸是我爱你甚于爱我自己的生命。离开罗马,对我来说,是一件残酷无比的苦事。啊,为什么意大利没有从野蛮人的手里解放出来呢?如果我能够和你一起乘船到美洲去居住,那我将多么快乐呢?”

  伐妮娜被浇上一盆冷水,愣住了,拒绝她的求婚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不过,不一会儿,她又扑到了米西律里的怀里。

  “我觉得你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可爱。”她嚷着,“真的,我的乡下医生的儿子,我永远是你的。你象我们古代的罗马人一样,是个伟大的人物。”

  对于未来的一切打算,出自理性的一切启示,一齐烟消云散。这是爱情臻于极致的一瞬间。等到能够说出合乎情理的话来时,伐妮娜说:

  “我将和你差不多同时到达洛马业,我去洗巴莱达的温泉浴。我将住在我们在圣·尼哥洛靠近福尔里的别墅里。”

  “就在这里,和你一起过一生吧!”米西律里喊起来了。

  “从今以后,我将听天由命,不顾一切了。”伐妮娜接着说,同时叹了一口气。“我将为你弄得身败名裂,这有什么关系……你能爱一个不名誉的女子吗?”

  “你不是我的妻子吗,不是一个永远受到爱慕的妻子吗?”米西律里说,“我会爱你,我会保护你。”

  伐妮娜不能与世隔绝。她一离开米西律里,米西律里就觉得他的行为有点儿违反人情,蛮不讲理。

  “祖国是什么?”他问自己。“祖国不是一件我们受了它的恩惠,应该对它感激,倘使我们忘恩负义,它就会变得可怜,就会咒骂我们的东西吗!祖国与自由,就象我的一件外套,是一件对我有用的东西。这件东西,如果我没有从我父亲那里继承过来,不错,我就应该购置。虽然如此,祖国与自由毕竟还是我所爱好的,因为这两件东西对我有用。不过,假使我并不需要它们,假使它们对我来说,好比是一件八月里的外套,那么,为什么要买它呢?为什么要用极高的代价去买它呢?伐妮娜多么美丽,她的天性多么奇特,人家一定会设法讨她喜欢,她会把我忘掉的。哪一个女人一生中仅仅只有一个情人?那些罗马王爵,作为公民,我瞧不起他们,可是和我比较起来,不知要胜过我多少。他们一定非常可爱! 呀!我走了之后,她一定会把我忘记。我将失掉她,永远也不能够再得到她了。”

  半夜里,伐妮娜跑来看他。他对她说,他刚才左思右想,犹豫不定,因为他爱她,他曾经把那庄严的祖国二字的意义研究了一番。伐妮娜非常高兴。

  “倘使他要在祖国和我之间加以选择的话,”她心里想,“他一定爱我甚于爱他的祖国。”

  邻近教堂的钟敲着三点。最后离别的时刻到了。比埃特洛从朋友的怀里忍痛挣脱出来。他已经走下了那小小的楼梯,那时,伐妮娜忍住了眼泪,含笑对他说道:

  “如果是一个乡下穷姑娘服待了你一场,你也不对她表示一点儿谢意吗?你不想酬劳她吗?你此去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因为你是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旅行呀。就算我是一个可怜的老妈子吧,请你给我三天的时间,作为酬劳我的一场辛苦。”

  米西律里留下了。三天之后,他终于离开了罗马。靠了一张从一个外国大使馆里买来的护照,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的人个个欢天喜地,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朋友们,为了庆祝他平安归来,打算杀一两个加拉皮尼①。

  “凡是懂得使用武器的意大利人,没有必要,一个也不要杀。”米西律里说,“我们的祖国不是象幸运的英吉利那样的一个岛国。我们要抵抗欧洲王国的干涉,所缺少的正是士兵。”

  不久以后,米西律里被宪兵紧紧追捕,用伐妮娜送给他的手枪打杀了两个。人们悬赏购他的首级。

  伐妮娜没有在洛马业出现。米西律里以为人家已经把他忘掉了。他的虚荣心受到了打击。他开始想到他和他的情妇彼此的身份确实相差太远,在那柔肠百转、叹息往日幸福的时候,他真想回到罗马去看看伐妮娜在干些什么。这个疯狂的念头正要战胜那他自以为是他的责任时,山中一所教堂里晚祷的钟声响了。钟声非常特别,好象是由于敲钟人的一时大意。这是烧炭党组织召集会议的一种信号。米西律里回到洛马业之后就加入了这个组织。这天晚上,所有的党人都集合在森林中间一所隐修者的茅屋里。两个隐修者被鸦片熏得昏昏欲睡,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屋作了何种用途。米西律里来到的时候,心中闷闷不乐,到了那里,听说这个组织的领袖已经被捕,他,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将被选为领袖,而在这个组织里面有的年纪在五十以上、自从1815年缪拉远征时起就已入党的人。在接受这个出于意料的荣誉时,比埃特洛觉得心在怦怦跳动。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不再去想那已经把他忘掉的罗马姑娘,把自己的一切心思都用在把意大利从野蛮人手里解救出来的职责上面。

  两天以后,米西律里在人家把他作为领袖送给他的一份到达当地和离开当地的人的报告中,看见伐妮娜公主刚刚来到她的圣·尼哥洛别墅。看到这个名字,与其说他喜出望外,不如说他心慌意乱。尽管他确信对祖国忠诚不贰,克制了自己的情感,没有当天晚上飞到圣·尼哥洛别墅,也是枉然。想到那他已经不放在心上的伐妮娜,就使他不能合情合理地执行他的任务。第二天,他见到了她。她爱他和在罗马的时候完全一样。她的父亲要给她完婚,因而延迟了她的行期。她带来了二千个色梗①。这个意料之外的接济来得真巧,正好使得米西律里在他新的职位上大增声望。人们到高尔夫去定制匕首;人们收买了负责搜捕烧炭党人的教皇代表的亲信秘书,就这样获得了那些给政府当密探的教士的名单。

  正在这个时候,曾经在不幸的意大利试图发动的密谋中最慎重的一次刚刚组织完成,我不想在这里叙述那些不必要的细节。我只须说,如果这次的企图获得成功,那是应该归功于米西律里的。由于他的领导,只要一个信号,好几千起义者就会挺身而起,全身武装,等待上级的首领到来。正当决定大局的时刻快要来到的当儿——这种情形是屡见不鲜的——上级首领突遭逮捕,密谋只好中止。

  刚到洛马业的时候,伐妮娜以为,对于祖国的热爱使她的情人忘记了其它的爱。她的傲气受到了刺激。她徒然百般譬解,还是忍不住一阵伤心:她竟咒骂起自由来了,她自己也为之吃惊不小。有一天,她到福里尔去看米西律里,她再也不能抑制那直到此刻被自己的傲气抑制住的悲愤:

  “的确,你爱我真象一个丈夫爱他的妻子,但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一会,她流泪了。不过,这是由于她低首下心到竟口出怨言,感到惭愧,因而伤心落泪。米西律里心烦意乱地看着她流泪。突然之间,她想丢掉他,回到罗马去。她责备自己的懦弱竟使她说出这种话来,她觉得舒畅一点,但也觉得十分辛酸,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的主意定了;如果不把他丢下的话,她会显得配不上他的。当他在他身边找她而找不到的时候,看到他那种惊慌痛苦的神气,她才高兴呢。不一会,想到了她为这个人做了多少傻事而仍旧没有能够得到他的爱,又使她无限惆怅。于是她打破了沉默,用尽一切方法要从他喊里逼出一句爱情的话来。他对她心不在焉地说了一些亲切动人的话。但是,只有当他谈到他的政治企图时,他的声调才变得异样的深沉。他悲痛地大声说道:

  “要是这一次还不能如愿以偿,要是还给政府发觉的话,那我只有撒手不干了。”

  伐妮娜始终一动不动。一点钟以来,她觉得,她和他的情人这次见面是最后一次了。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使她若有所悟,心里一亮。她想:

  “烧炭党人收到我好几千个色梗,他们决不会怀疑我不守秘密的。”

  伐妮娜只是要对比埃特洛说出下面的话,才从幻想中清醒过来:

  “你肯到圣·尼哥洛别墅和我一起消磨二十四个钟头吗?你们今晚的集会无须有你在场。明天早晨,我们可以在圣·尼哥洛游玩一番,好让你激动的情绪安静下来,使你恢复一下冷静的头脑,这是在那种严重的场合里所不可缺少的呀。”

  比埃特洛答应了。

  伐妮娜把他留下,出去作旅行的准备,临走时照例在她把他隐藏在里面的小房间的门上了锁。

  她跑到她的一个已经离开了她、结了婚、现在做着小买卖的女仆家里。到了那里,她在这个妇人的房间里找到的一本祈祷书的空白地方,匆匆写上烧炭党人当晚就将集会的确实地点。她用下面几句话来结束她的告密:“这个组织是由十九个人组织的,下面是他们的姓名、住址。”这个名单,除了米西律里的名字被略去以外,其余都正确无误。写完之后,她对她所信任的女仆说:

  “把这本书拿去送给教皇代表——红衣主教,请求他看一下书上所写的几句话,然后请他把书还给你。喏,十个色梗。假使教皇代表说出你的名字,那你必死无疑。可是,如果你能够叫教皇代表看到我刚才所写的一页,你就救了我的性命。”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教皇代表惊疑不置,连一个显贵所应有的体统都不顾了。他允许那个要求和他谈话的女人,只要她肯戴上面罩,缚着双手,就可以见到他。女老板就在这种打扮之下,被领到那位大人物的面前,发现这位大人物躲在一张铺着绿色台毯的巨大无比的桌子后面。

  教皇代表读着祈祷书上的那一页,把书拿得远远的,深恐书上有什么容易浸染的毒物。然后,他把书还给了女店主,并不派人跟踪她。伐妮娜看到了她从前的女仆回来之后,离开她的情人还不到四十分钟就又在米西律里面前出现了,一心以为从今以后,他是完全属于她的了。她对他说,城里异常混乱,有人注意到宪兵在他们过去从来不到的街道上来回巡逻。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她接着说,“我们立刻动身到圣·尼哥洛去。”

  米西律里同意了。他们一路步行到年轻公主的马车所在的地方。马车和她的一个谨慎小心的、报酬极高的亲信伴娘在离城半里的地方等着她。

  到了圣·尼哥洛别墅,伐妮娜对自己的那种古怪举动有点感到不安,便对她的情人加倍地亲切温存。但是在她和他谈情说爱的时候,她觉得她在做戏。隔夜,在派人告密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后悔的。当她把情人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她默默地想道:

  “有一句话,可能有人会告诉他的,如果给他听到,他便立刻、而且永远会对我恨之入骨。”

  半夜里,伐妮娜的一个男仆慌慌张张地跑进她的房间。这是一个烧炭党人,而她并不知道。原来米西律里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她呢,连这点小事都还没有让她知道。她一阵颤抖。这个人来报告米西律里,说福尔里的十九个烧炭党人的屋子夜间都被包围了起来,说这十九个人集会回家的时候都被逮捕了。不过,虽然他们突然逮捕,其中九个还是逃脱了。宪兵把其余的十个带到了城堡的牢监里。走进牢监的时候,有一个投了井,井深,已经淹死了。伐妮娜大惊失色。幸而比埃特洛没有注意到。不然的话,他一定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罪行……此刻,仆人接下去说,福尔里的警卫在每条街上都放着步哨。兵和兵之间相隔的距离近得彼此可以交谈,居民只能从有军官站着的地方穿过马路。

  那个人走出之后,比埃特洛只略略地思索了一下。

  “目前是无法可想的。”他终于说了这句话。

  伐妮娜面无人色。她在情人的注视下浑身哆嗦。

  “你的神色有点儿不对,怎么啦?”他对她说。

  他随即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不再望她了。到了中午的时候,她鼓足勇气对他说道:

  你看,又一个组织被政府破获了。我想你可以安安静静地过一些时候了吧。”

  可以非常安静了。”米西律里回答,微微一笑,这一笑使她全身战栗。

  她去访问圣·尼哥洛村子里的本堂神父,这是不能不去的。这个神父可能是耶稣会教士的密探。

  在她七点钟回来进餐的时候,她发现她的情人躲藏的那个小房间里阒无一人。她失魂落魄地到处寻觅,跑遍整个屋子没有见到他的踪迹。垂头丧气地重新回到那小房间里,那时,她才看见一张字条。她读着:

  “我到教皇代表处自首去了,我对我们的事业已经灰心绝望。天不佑人,谁把我们出卖的呢?看来,好象是那个投井的坏蛋。我的生命对于可怜的意大利既然已经无所裨益,我不愿意让我们的同志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被捕,让他们疑心是我出卖了他们。永别了,如果你爱我的话,请不要忘记给我报仇。把那出卖我们的恶棍杀死,消灭,即使是我的父亲也不能对他宽恕。”

  伐妮娜倒在了一张椅子上,几乎晕过去了,陷入了最残酷的惨境。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睛是干的,只是在炯炯发光。

  她终于跪倒在地上。

  “天呀!”她喊道,“上帝鉴察,我誓必惩罚那个出卖的恶人。可是首先应该恢复比埃特洛的自由。”

  一小时之后,她已经在那前往罗马的途中了。她的父亲早就催促她回家,在她出门的时候,他已把她许给了黎维亚·萨凡里王爵。伐妮娜刚一到家,他就提心吊胆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使他大为惊异的是他刚说出口,她就表示同意。当天晚上,她的父亲就在维丹勒希公爵夫人家里似正式非正式地把唐·黎维亚介绍给她。她和他谈得很久。这是一个风雅出众的青年,而且他还蓄有骏逸无比的名马哩。不过,虽然人家都承认他十分聪明,但因他头脑简单,所以政府对他不加怀疑。伐妮娜心想,先把他搞得神魂颠倒,然后可以把他做成一个百依百顺的工具,他是罗马总督兼公安大臣萨凡里-加当柴拉大人的侄儿,她想密探决不敢跟踪他的。几天之中,把他奉承得十分殷勤,然后,伐妮娜对他声明,说他永远不会做她的丈夫,因为,照她的看法,他的头脑太简单了。

  “假使你不是一个孩子的话,令叔的部下决不会对你保守什么秘密的,譬如说,最近在福尔里发现的烧炭党人,人家将对他们做何处置呢?你知道吗?”

  过了两天,唐·黎维亚跑来对她说,在福尔里捕获的烧炭党人统统逃掉了。她的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对他瞪了一下,苦笑了一声,表示最大的轻蔑,整个晚上,不肯和他说一句话。第三天,唐·黎维亚面红耳赤地跑来,老实告诉她,说是人家骗了他。

  “不过,”他对她说,“我拿到了家叔办公室的一个钥匙。我在那里找到的文件中间看见了一个由红衣主教和最有声望的高级主教所组成的主教会召开了秘密会议,讨论的问题是应该在拉凡纳还是在罗马审判那些烧炭党人。在福尔里捉到的九个烧炭党人和他们的头儿,那个傻到自首的头儿,叫米西律里的,他们此刻都被拘禁在圣·莱亚的城堡里。”

  听到那个“傻”字,伐妮娜用尽全身力气把王爵捏了一把。

  “我要亲自看到这个公文。”她对他说,“我要和你一起到令叔的办公室里去,你可能会看错的。”

  听到这些话,唐·黎维亚发抖了。伐妮娜要求他干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位姑娘的任性脾气反倒使他越发爱她了。隔不多久,伐妮娜女扮男装,穿着一身萨凡里府上仆役穿的漂亮制服,居然能够在公安大臣最秘密的文件堆里呆了半个小时。当她发现关于被告比埃特洛·米西律里的每天的报告时,她高兴得跳起来了。她的手拿着这个文件瑟瑟发抖。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差点儿要晕过去了。走出罗马总督的府邸时,伐妮娜允许唐·黎维亚把她拥抱了一下。

  “我给你出了一个难题,要试试你的本领,你居然应付得十分得当。”她对他说。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年轻的王爷只要伐妮娜高兴,即使放一把火把梵蒂冈烧掉也会做得出来。当天晚上,法国大使举行舞会,她跳舞跳得很多,几乎都是和他跳的。唐·黎维亚快乐得如醉如痴,不能让他细细地思索呀。

  “家父的脾气有时有点儿古怪。”有一天伐妮娜对他说,“今天早晨,他撵走了两个仆人。他们跑来向我哭诉。一个要求我把他安插在令叔家里当差。另一个,曾经在法国部队里当过炮兵的,要求在圣·盎实城堡得到一个差事。”

  “两个都让我来雇用就是了。”年轻的王爵赶忙说。

  “这是我所要求于你的吗?”伐妮娜很不客气地回答,“我再把那两个可怜人的请求照样说一遍,他们必须得到他们所要求的事情,不是别的事情。”

  没有比这件事情更难办到的了。加当柴拉大人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只有他所熟识的人才能在他家里当差,在那表面上事事称心快意的生活中,伐妮娜受着良心的责备,非常苦闷。事件的进行择沓缓慢,使她忧伤憔悴。她父亲的总管供给她钱。是否应该到洛马业去帮助她的情人逃走呢?尽管这种想法十分荒唐,但她还是决定立刻进行,这时候,司命之神对她起了怜悯之心。

  唐·黎维亚对她说:

  “米西律里一帮的烧炭党人就要解到罗马来了,定罪之后,再把他们押回洛马业去执行。这是家叔从教皇那里得来的消息。罗马城里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满意吗?”

  “你成了一个大人了;”伐妮娜回答,“把你的画像给我一幅吧。”

  在米西律里来到罗马的前夜,伐妮娜借口有事,到西达·加斯丹拉那去了。从洛马业解到罗马去的烧炭党人将投宿在这个城里的监狱中。早晨,她在米西律里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见到了他。他单独一个人被链子拴在一辆运货的两轮车上,她觉得他面色非常苍白,但神情并不颓丧。一个老妇人把一束紫罗兰掷给他,米西律里微微一笑,向她表示谢意。

  伐妮娜见到了她的情人。她重温旧情,有了新的勇气。她的情人将在那里拘禁的圣·盎实城堡的教诲师,伽里神父,她在很久以前曾经帮助过他得到晋升。她请这个好心的教士当了她的忏悔师。在罗马地方,给一位公主,总督的侄媳充当忏悔师,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

  对于福尔里烧炭党人的审判并不费时。那些激烈分子,因为没有能够阻止他们来到罗马,为了报复起见,设法指派了最有野心的高级主教组成审判他们的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主席是公安大臣。

  关于烧炭党人的治罪条律是毫不含糊的。福尔里的烧炭党人不必存有万一的希望。但他们还是用了一切可能的狡猾手段,要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审判者们不但把他们判处死刑,其中有好几个甚至主张处以最残酷的刑罚,例如斩去双手等等。公安大臣,他已经功名成就(公安大臣卸任之后就当了红衣主教),没有必要斩去人家的双手,在将判决书送呈教皇的时候,他请教皇把所有罪人的处刑都减为几年的徒刑。唯有比埃特洛·米西律里除外。这位大臣认为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危险的狂热之徒,而且,我们上面已经说过,由于他曾经杀死过两个宪兵,已被判处死刑。伐妮娜在那位大臣从教皇处回来不久,就知道了判决的内容和减刑的决定。

  第二天,午夜前后,加当柴拉大人回到了他的府邸。他没有见到他的随身侍从。大人十分诧异,按了好几次铃,终于来了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家人。大人不耐烦了,决定自己来宽下衣服。然后把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天气炎热,他把脱下的衣服捆作一团,朝着一张椅子上掷去; 因为用力过大,衣服从椅子上面滑过,一直碰着了窗上的纱窗帘,窗帘后面露出了一个人形。大人急急地扑到床上,拿了一支手枪。当他回到窗子前面时,一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穿着他家里仆役的制服,手里拿着手枪,朝他走来。看到这种情形,大臣把手枪拿到他的眼睛旁边,他要开枪了。年轻人一面笑,一面对他说道:

  “什么,大人,莫非不认识伐妮娜·伐尼尼吗?”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这种恶作剧!”大臣回答,满面怒容。

  “让我们冷静地解释一下吧。首先,你的手枪里没有子弹。”

  大臣吃了一惊,一看果真没有,他随即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伐妮娜神气十足地、妩媚可爱地对他说道:

  “让我们坐下吧,大人。”

  于是她就在一张安乐椅上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至少,只是你一个人,是不是?”大臣说。

  “绝对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向你发誓。”伐妮娜大声回答。

  这是大臣一定要弄明白的。他在房间里兜了一个圈子,向各处望了一眼,然后在离开伐妮娜三步的地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杀害一个性格稳健的人,很可能让一个头脑激烈、足以毁掉自己也毁掉别人的笨蛋来接替他,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伐妮娜又温柔又安详地说。

  “那么你来干什么呢,小姐?”大臣带着申斥的神气说,“这样无法无天的胡闹对我是非常不合适的,而且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我马上要接下去讲的一件事情,”伐妮娜正经严肃地说,忘记了她摆出的和蔼可亲的态度,“对你比对我的关系要大得多呢。人家一定要保全烧炭党人米西律里的性命。倘使他竟被执行死刑,那么,你也决不会比他多活一个星期。这与我是没有丝毫关系的。你怪我胡闹。我所以这样胡闹,一是为了好玩,二是为了给我一个女友做一件好事。我要,”伐妮娜继续说,恢复了她那种大家闺秀的气派。“我要对一位不久就将是我的叔舅,而且显而易见将使家业蒸蒸日上的聪明人,略尽微劳。”

  大臣收起了他的怒容。伐妮娜的美貌无疑有助于这种迅速的改变。罗马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加当柴拉大人喜欢漂亮的妇女。扮作萨凡里府上的一个跟班,穿着笔挺的长丝袜,红背心,银丝镶边的天蓝色小上衣,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伐妮娜妩媚娇艳,非常动人。

  “我未来的侄媳,”大臣说,脸上几乎有点儿笑意了。“你这样大大地胡闹了一场,还嫌不够……”

  “我盼望一位如此贤明的人物,”伐妮娜回答,“会给我保守秘密,尤其不要让唐·黎维亚知道。为了鼓励你的勇气,倘使你为我保全了我女友的被保护人的性命,我给你一个吻。”

  伐妮娜就是用了这种半正经半打俏的口气,这是罗马的贵妇人们都会用来谈论重大事情的口气,谈着,谈着。结果,她把一场以手执手枪开场的会见渲染得真象一场年轻的萨凡里王妃谒见她的叔舅——罗马总督的情景。

  隔不多久,加当柴拉大人尽管傲然不肯因为恐惧而被迫答应,结果还是把他为了搭救米西律里的性命会遇到的所有一切困难讲给他的侄媳听。大臣一面说话,一面和伐妮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拿起一瓶放在壁炉架上的柠檬水,倒满了一玻璃杯,正当他把杯子送到嘴边的时候,伐妮娜把它抢了过来。她拿着杯子隔了一刻,然后好象失手似的让它落到了花园里。过了一会,大臣从糖果盒子里拿出了一块巧克力糖,伐妮娜又把它从他手里夺了过来,笑着对他说:

  “当心呀,府上一切东西里面都有毒药的呀。因为有人要害死你。是我为我未来的叔舅求了情,得到了人家的宽恕,好让我不致两手空空地踏进萨凡里的府上。”

  加当柴拉大人惊骇不置,谢了他的侄媳,并且表示,米西律里的性命极有希望获得保全。

  “我们的谈判已经成功了!”伐妮娜嚷着,“证据吗?看,这就是谈判成功的奖赏呀。”她一面说,一面把他拥抱。

  大臣接受了奖赏。

  “你应该知道,我亲爱的伐妮娜,我是不喜欢杀人,看人流血的。何况,我年纪还轻,虽然你也许觉得我已经老了;我能够活到一个时期,那时候,今天流下的血会玷污我的名誉的。”

  当加当柴拉大人把伐妮娜一直送到花园小门口的时候,刚刚敲着午夜二点。

  第三天,正当加当柴拉大臣来见教皇,为他所要进行的事大感为难的时候,教皇陛下对他说道:

  “我先要请你成全一件事情。那些烧炭党人中间,有一个还是定了死罪,想到这件事,我就睡不着觉,必须拯救这个人。”

  大臣看到教皇已经有了决心,便提出种种理由表示反对,最后还是给教皇写了一道谕旨。教皇违背惯例,在上面签了字。

  伐妮娜以为她的情人可能得到赦免,不过一定会有人要想把他毒死。隔夜,米西律里已经从她的忏悔师手里收到了几小块硬面包,并且受到叮嘱,千万不要碰一碰公家给他吃的食物。

  伐妮娜听说福尔里的烧炭党人将被移解到圣·莱亚城堡,便想在米西律里路过西达·加斯诺拉那的时候,见他一面。她在囚犯到达以前二十四小时来到这个城里。她在那里找到了比她先来几天的伽里神父,神父得到了狱吏的许可,米西律里可以半夜在监狱的礼拜堂里参加弥撒。不但如此,只要米西律里答应戴上脚镣手铐,狱吏还肯走开,站到礼拜堂的门口去,这样可以始终看得见他负责监视的囚犯而听不见囚犯所说的话。

  行将决定伐妮娜命运的日子终于到了。从清早起,她就躲在监狱的礼拜堂里。在那漫长漫长的一天中间,一种什么思绪在使她慌乱不宁,谁能说得出来呢?米西律里爱她爱到能够宽恕她吗?她告发了他的组织,可是也救了他的性命呀。当理智在这忧愁苦闷的心灵里占着优势的时候,伐妮娜希望他会答应和她一同离开意大利。如果她一时做了错事,那也是由于热爱过度所致呀。钟敲四点的时候,她远远听见宪兵骑着马在街上走的马蹄声。每走一步的声音都好象在她心里发出回响。不一会,她又听到载着囚犯的双轮车走动的隆隆声。车子在监狱前面的一个小小广场上停下了。她看见米西律里单独坐在一辆车上,链子把他绑得动都不能动一下,由两个宪兵挟着他从车上走下来。“至少,他还活着,他们还没有把他毒死!”她心里想,眼睛里含着眼泪。夜晚黯淡凄凉,只有一盏高高供在祭台上的、狱吏吝惜用油的油灯照着这所阴森森的礼拜堂。伐妮娜的眼睛对着几个死在隔壁监牢里的中世纪的大人物的坟墓转来转去,他们墓上的塑像看起来狰狞可怕。

  一切嘈杂的声音早已静下来了。伐妮娜沉浸在悲伤忧郁的思绪中。午夜刚过,伐妮娜仿佛听见一种象蝙蝠掠过那样轻微的声音。她想走动一下,一跤跌在祭台的回栏上面,差不多晕过去了,在这一刹那间,有两个幽灵出现在她身边,而她没有听见他们到来。原来是狱吏和米西律里。米西律里被链子捆得活象包在一个襁褓里面。狱吏打了一只提灯,把它放在祭台的回栏上,伐妮娜的身边,这样他可以把他的囚犯看到清清楚楚。然后他走到里面,站在门口。狱吏刚刚走开,伐妮娜立刻扑到了米西律里的颈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她感觉到的只是他的冰冷的有刺的铁链。“是谁使他带上这些链子呢?”她心里在想。她难过得再也没有兴趣把她的情人拥抱了。可是余痛未定,她又感到了另外一种痛苦,一种更加剧烈的痛苦。她忽然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她所犯的罪行,所以他对她的态度如此冷淡。

  “亲爱的朋友”,隔了好久,他才对她说,“我辜负了你对我的热情。我有何德能使你如此爱我,我想不出来。请你听我的话,让我们恢复那种更适合于一个基督徒所应有的情感吧。让我们忘掉那种使我们走入歧途的幻想吧。我不能为你所有。在我进行的事业中间,祸患迭出,也许是由于我不断犯着那种不能宽恕的罪恶所致。甚至只要听一听人们谨慎的劝告,我也应该明白,为什么在那福尔里不幸的夜晚,我没有和我的朋友们一起被捕?为什么在那危险的时刻,我没有留在我的岗位上?为什么我离开职守会引起人们最惨痛的怀疑?因为除了热爱意大利的自由之外,我有了另外一种热情。”

  伐妮娜看到米西律里的改变感到非常惊骇,这时她还没有从惊骇状态中清醒过来。米西律里并不显得如何消瘦,不过,看他的神色,好象已经有三十岁了。伐妮娜以为这种改变是由于他在监狱里受到虐待所致。她泪如雨下。

  “啊!”她对他说。“可是狱吏曾经一再答应好好看待你的呀。”

  事实是在濒于死亡的时候,与热爱意大利自由的心情不相违背的一切宗教戒律又一一重新出现在年轻的烧炭党人的心头。伐妮娜慢慢地看出,她在情人身上所发现的那种可怕的改变,完全是由于精神的作用,而不是因为身体上受到虐待所致。她的痛苦,她以为已经到了极点,又为之大大增加。

  米西律里沉默着。伐妮娜则呜呜咽咽地哭得象要闷死了,他神情之间也有点儿感动地说:

  “如果世上有我爱好的东西,就是你了,伐妮娜。不过,感谢上帝,我的一生中只有一个愿望了: 我将死在狱中,不然就死于为争取意大利的自由而尽心竭力的时候。”

  又是一阵沉默。伐妮娜显然不能说话,她虽然勉强想说,还是说不出来。米西律里又说:

  “任务是艰苦的,我的朋友。但是倘使不吃一点儿苦就能完成任务,那还有什么英雄行为呢?答应我,你决不再想法见我了。”

  他在紧紧缚着的链子下面尽可能摆动了一下手腕,把手指伸给伐妮娜。

  “如果你允许一个你曾经心爱的朋友给你一个忠告,那么,正正经经地和令尊所选定的一个德才兼备的人结婚吧。在他面前,不必吐露那些令人不快的秘密。另一方面,永远不要再想见我了。从今以后,让我们彼此视同陌路,不相闻问吧。你曾经垫出过一笔巨款,供祖国使用。如果有一天祖国从暴君手里解救出来,这笔款子一定会用国家的财产如数奉还。”

  伐妮娜目瞪口呆。在和她谈话中间,只有当他提到祖国二字的时候,比埃特洛的眼睛才闪闪发亮。

  结果,自豪自负的心理给了年轻的公主以一臂之力,她身上带着金钢钻和小锉刀。并不回答米西律里所说的话,她把这些东西送给他。

  “我接受,为了责任起见,”他对她说,“因为我应该逃走。可是,我在你这次的馈赠前面发誓,我永远不再和你见面了。永别了,伐妮娜。答应我,决不写信给我,决不想法和我见面。让我整个儿献身给祖国吧,对你来说,我已经死了,永别了。”

  “不,”伐妮娜不胜怨愤地回答说,“我要让你知道,在我对你的热情支配之下我所做的一切。”

  于是,自从米西律里离开圣·尼哥洛别墅到教皇代表处去自首时起,她所努力的一切经过,她都讲给他听。

  讲完之后,伐妮娜又说:

  “这还不算什么,由于我对你的爱慕,我所做的还不止于此呢。”

  于是他把告密一节告诉了他。

  “哎呀!妖精!”比埃特洛勃然大怒,大叫一声,一面向她身上扑去,想用铁链把她打死。要不是狱吏闻声赶来,他可能已经达到目的。狱吏抓住了米西律里。

  “拿走,妖孽,我什么都不要欠你的。”米西律里对伐妮娜说,一面在铁链束缚之下尽可能把金钢钻和小锉刀向她掷去。随后,他匆匆地走开了。

  伐妮娜站在那里吓呆了。

  她回到了罗马,报纸报道她已经和唐·黎维亚·萨凡里王爵结婚。

  司汤达(1783—1942)生活在欧洲浪漫主义文学逐渐衰落、现实主义文学开始兴起的时代,他的作品从创作倾向上看已经完全具有现实主义的特征。因此他被认为是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同时,由于时代的影响,他的作品又往往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这一特点在其短篇小说《伐妮娜·伐尼尼》中表现得最为突出。至于作者后来的代表作《红与黑》、《巴马修道院》等,浪漫主义色彩都没有《伐妮娜·伐尼尼》明显。

  《伐妮娜·伐尼尼》是司汤达反映意大利生活的短篇小说集《意大利遗事》中的最脍炙人口的一篇。小说以意大利烧炭党人反抗奥地利统治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为背景,通过罗马名门闺秀伐妮娜·伐尼尼与烧炭党人米西律里的爱情悲剧,塑造了伐妮娜·伐尼尼和米西律里两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热情地歌颂了意大利烧炭党人为了祖国的自由勇于牺牲的斗争精神。

  司汤达曾经是拿破仑的忠实追随者,波旁王朝复辟后,被迫在意大利米兰过了七年的流亡生活,并从此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在此其间,他与烧炭党人的关系极为密切,同情并支持他们的斗争。因此,他的小说里曾多次出现烧炭党人的形象,而《伐妮娜·伐尼尼》中的米西律里,又是其中最动人的形象之一。这篇小说的情节本意就富于浪漫传奇色彩:罗马贵族小姐伐妮娜·伐尼尼的父亲出于对烧炭党人的同情救了米西律里。伐妮娜·伐尼尼则出于好奇和冒险,为他治病,继而两人热烈相爱,伐妮娜·伐尼尼勇敢地自愿抛弃门第与米西律里结合,并拿出自己的财产资助米西律里他们的革命活动。而米西律里虽然深深地爱着伐妮娜,却为了投身斗争而毅然离开了她。伐妮娜为了使米西律里回到自己的身边,出卖了他的同志,使他们遭到逮捕。她以为这样就能使他永远不离开自己了,但米西律里为了不使人怀疑而向警察自首,被关进监狱,伐妮娜又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贵族的身份,多方奔走,想要营救米西律里,小说结尾时,伐妮娜见米西律里还是不肯回到自己身边来,就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米西律里忿怒至极,毅然同她决裂。伐妮娜的爱情破灭了,只好按父亲的意愿嫁给了她并不爱的萨凡里王爵。

  我们说这篇小说具有浪漫主义的色彩,是因为,小说在真实地反映意大利现实生活的同时,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采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作者把强烈的感情赋予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使他们的行为超出常人,并因此显出人物的个性。伐妮娜是个骄傲的贵族小姐,却勇敢地爱上了一文不名的烧炭党人米西律里,这本来就很超出常人的行为了,然而,同样为了爱情,她又出卖了烧炭党人,后来又不惜利用自己的美貌去与达官贵人们周旋以营救米西律里,这些行为是一般人绝对做不到的,作者通过她的这些超人的行为,生动地刻划了她的高傲自私,敢作敢为的复杂的性格。

  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米西律里,是作者怀着满腔热情去歌颂的革命者。他的行为也是超出常人的。面对伐妮娜的爱情,他内心有过矛盾,但是为了祖国的自由,他又随时准备贡献自己的一切。这些行为同样生动地表现出一个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高大形象。

  这篇小说了另一个特点是将人物置于尖锐的矛盾冲突之中。米西律里处在个人幸福和祖国的独立自由的冲突之中,米西律里的选择是他的性格决定的。而伐妮娜则同时是米西律里的恋人和敌人。她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但为了满足个人感情她又不择手段,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性格丰满,复杂,有血有肉。在矛盾冲突中,由于性格的不同,男女主人公的选择也就不同,最终导致了他们的爱情悲剧。

  这篇小说结构严谨,语言精练,作者善于从政治的角度表现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性格鲜明丰满,心理分析细致入微,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曲折有致,叙述详略得当,紧凑自然,极有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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