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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求子息·金瓶梅》原文及赏析

  话说吴月娘与李娇儿、桂姐、孟玉楼、李瓶儿、孙雪娥、潘金莲、大姐混了一场,身子也有些不耐烦,径进房去睡了。醒时约有更次,又差小玉去问李瓶儿道:“官哥没怪哭么?叫奶子抱得紧紧的,拍他睡好,不要又去惹他哭了。奶子也就在炕上吃了晚饭,没待下来又丢放他在那里!”李瓶儿道:“你与我谢声大娘道,自进了房里,只顾呱呱的哭,打冷战不住。而今才住得哭,磕伏在奶子身上睡了。额子上有些热剌剌的。奶子动也不得动,停会儿,我也待换他起来吃夜饭净手哩。”那小玉进房,回复了月娘。月娘道:“他们也不十分当紧的。那里一个小娃儿,丢放在芭蕉脚下,径倒别的走开,吃猫唬了,如今才是愁神哭鬼的!定要弄坏了,才住手。”那时说了几句,也就洗了脸,睡了一宿。

  到次早起来,别无他话,只差小玉问官哥下半夜有睡否,还说:“大娘吃了粥,就待过来看官哥了。”李瓶儿对迎春道:“大娘就待过来,你快要拿脸水来我洗了脸。”那迎春飞抢的拿脸水进来,李瓶儿急攘攘的梳了头,教迎春慌不迭的烧起茶来,点些安息香在房里。三不知小玉来报说:“大娘进房来了。”慌的李瓶儿扑起的也似接了,月娘就到奶子床前,摸着官哥道:“不长俊的小油嘴,常时把做亲娘的,平白地提在水缸里。”这官哥儿呱的声怪哭起来,月娘连忙引斗了一番,就住了。月娘对如意儿道:“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休得轻觑着他,着紧用心才好!”奶子如意儿道:“这不消大娘吩咐。”月娘就待出房,李瓶儿道:“大娘来,泡一瓯子茶在那里,请坐坐去。”月娘就坐定了,问道:“六娘,你头鬓也是乱蓬蓬的。”李瓶儿道:“因这冤家作怪捣气,头也不得梳。又是大娘来,仓忙的扭一挽儿,胡乱磕上髻,不知怎模样的做笑话!”月娘笑道:“你看是有槽道的么!自家养的亲骨肉,倒也叫他是冤家。学了我,成日要那冤家也不能够哩!”李瓶儿道:“是便这等说,没有这些鬼病来缠扰他便好。如今不得三两日安静,常时一出: 前日坟上去,锣鼓唬了;不几时,又是剃头哭得要不的;如今又吃猫唬了。人家都是好养,偏有这东西是灯草一样脆的!”说了一场,月娘就走出房来,李瓶儿随后送出。月娘道:“你莫送我,进去看官哥去罢!”李瓶儿就进了房。

  月娘走过房里去,只听得照壁后边贼烧纸的说些什么。月娘便立了听着,又在板缝里瞧着,一名是潘金莲,与孟玉楼两个同靠着栏杆,了声气,絮絮答答的讲说道:“姐姐好没正经!自家又没得养,别人养的儿子,又去漒遭魂的挜相知、呵卵脬。我想穷有穷气,贱有贱气,奉承他做甚的?他自长成了,只认自家的娘,那个认你!”只见迎春走过去,两个闪的走开了,假做寻猫儿喂饭,到后边去了。月娘不听也罢,听了这般言语,怒生心上,恨落牙根。那时即欲叫破骂他,又是争气不穿的事,反伤体面,只得忍耐了,一径进房,睡在床上。又恐丫鬟们觉着了,不好放声哭得,只管自埋自怨,短叹长吁。真个在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那时日当正午,还不起身。小玉立在床边,“请大娘起来吃饭。”月娘道:“我身子不好,还不吃饭。你掩上房门,且烧些茶来吃。”小玉捧了茶进房去,月娘才起来,闷闷的坐在房里,说道:“我没有儿子,受人这样懊恼。我求天拜地,也要求一个来,羞那些贼淫妇的脸!”于是走到后房,文柜梳匣内,取出王姑子整治的头胎衣胞来,又取出薛姑子送的药,看小小封筒上面,刻着“种子灵丹”四字,有诗八句:

  “姮娥喜窃月中砂,笑取斑龙顶上芽。

  汉帝桃花敕特降,梁王竹叶诰曾加。

  须臾饵验人堪羡,衰老还童更可夸。

  莫作雪花风月趣,乌须种子在些些。”

  后有赞曰:

  “红光闪烁,宛如碾就之珊瑚;香气沉浓,仿佛初燃之檀麝。噙之口内,则甜津涌起于牙根;置之掌中,则热气贯通于脐下。直可还精补液,不必他求玉杵霜;且能转女为男,何须别觅神楼散!不与炉边鸡犬,偏助被底鸳鸯。乘兴服之,遂入苍龙之梦;按时而动,预征飞燕之祥。求子者一投即效,修真者百日可仙。”后又曰:“服此药后,凡诸脑损物,诸血败血,皆宜忌之。又忌萝卜葱白。其交接单日为男,双日为女,惟心所愿。服此一年,可得长生矣。”

  月娘看毕,心中渐渐的欢喜,见封袋封得紧,用纤纤细指缓缓轻挑,解包开看。只见乌金纸三四层,裹着一丸药,外有飞金硃砂,妆点得十分好看。月娘放在手中,果然脐下热起来;放在鼻边,果然津津的满口香唾。月娘笑道:“这薛姑子果有道行,不知那里去寻这样妙药灵丹!莫不是我合当得喜,遇得这个好药,也未可知。”把药来看玩了一番,又恐怕药气出了,连忙把面浆来依旧封得紧紧的,原进后房,锁在梳匣内了。走到步廊下,对天长叹道:“若吴氏明日壬子日,服了薛姑子药,便得种子,承继西门香火,不使我做无祀的鬼,感谢皇天不尽了!”那时日已近晚,月娘才吃了饭。话不再烦。

  【赏析】

  由于《金瓶梅》创作过程及其早期流传过程的不明朗,围绕着它的许多问题也都成了疑案。比如从第五十三回到第五十七回的这五回,历来就有“赝作”的说法。《金瓶梅》问世不久,明代万历末年的沈德符在他的《万历野获编》“《金瓶梅》”条中就“暴料”说:“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通,一见知其赝作矣。”沈德符的话是否可信,自他而下的数百年来一直存在争论。不过争论的焦点主要是在这五回是如何掺入、由谁掺入等,对于它与主干情节之不相符,内容之前后抵牾,以及叙述语言等明显的不同,甚至词话本与崇祯本在这五回中的大相径庭等明显的漏洞等,则是众口一词,殆无疑义。

  不过,虽然沈德符说是“陋儒”所补,与原作相比,存在诸如情节不够完整、前后呼应不够以及语言不够流畅等不足,但即使是补作,也多少照顾到了情节的发展和全书整体的构思,而且从文章学角度来看,也是不乏精彩之笔。比如本回刚开始时的这段月娘求子息的故事,不仅在情节上接续了此前的故事进程,也把西门家里诸妻妾间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和各人的微妙心态刻画得比较深入。

  与崇祯本不同,在词话本中,本节故事乃是围绕着官哥的受猫惊吓而发病展开。

  官哥的出生及养育,在西门庆家,可谓是一件大事:每个人都知道他对于西门家的重要性,以及他给本来就存在紧张关系的西门诸妻妾间带来的格局上的微妙变化。李瓶儿的豪富大方和性情的温顺而惹人疼爱,本来就使她成了潘金莲的眼中钉,这个孩子更进一步让瓶、金之间的地位高下之争几乎没有了悬念——潘金莲把李瓶儿所生的官哥看作是她目前为止所受的最大挫折,因为在她看来,李瓶儿即将借重这个西门家唯一的继承人而倍受宠爱,其地位也更会扶摇直上,对于一味争强好胜,一心要“把拦汉子”,争取到对其他家庭成员优越感的潘金莲来说,实在是一个最大的隐痛。妒恨交并的潘金莲既然不会甘心低头认输,也就任由她本性中所有的恶和残酷肆虐了。李瓶儿越到后来处境越惨,小说里就越是把她描写得极尽妇道和温驯,而相形之下,潘金莲则越发显得桀骜和刁蛮。官哥的几次被猫惊吓,或出之于无意的过失,或出之于有意的谋害,总是跟她有着密切的关系。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这个孩子的诞生也正考验着吴月娘以下的众妻妾对于这个大家庭或者是对于西门庆的忠诚度——某种意义上体现为对官哥如何关心和照料。在这两个问题上,无论是李娇儿还是孟玉楼、孙雪娥,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担忧或者焦虑(当然也谈不上兴奋),但作为“大娘”的吴月娘,则至少在表面上与潘金莲的态度截然相反。

  在西门庆的众妻妾中,吴月娘因其“正头娘子”的地位,可称为妇女领袖,一妻五妾,属她为大。在众妇女当中,她的性情也属温良,为人还算忠厚(虽然张竹坡将她比作《水浒传》里的宋江,作为“假道学”的榜样,称之为“阴险好人”,但至少从表面上她对各种人际关系的处理上,的确还配得上“贤淑的妇人”的评价),与西门庆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得比较默契,对家庭事务的处理上,至今尚未出现大的纰漏。对于西门庆的升官发财,“事业有成”,也算功不可没(比如帮西门庆从墙头偷运李瓶儿的财产等)。但让吴月娘不能不感到遗憾的是,她一直未能给西门庆带来一个象征着香火传递并且能够继承家业的儿子,于是我们才在第二十一回看到了“吴月娘扫雪烹茶”,在月夜雪地里祈神祷告,保佑这个家庭“早见嗣息”的感动了西门庆的一幕。现在,终于有李瓶儿“挺身而出”,为西门庆生下了官哥,不但西门庆几乎了无遗憾,这个家庭的辉煌也接近达到了顶峰。已经习惯于从家庭全盘考虑的吴月娘,看到的是官哥足以成为西门庆及一干妻妾的“坟前拜扫之人”,也勉强“可以为终身之计”了。同时,又像李瓶儿所言,如果官哥以后能封官拜爵,按照封建的伦理原则,家庭“正头娘子”的吴月娘,也是第一个有资格穿戴“凤冠霞帔”的人。更重要的是,除了在潘金莲的挑拨下,西门庆曾经和她一度“尚气”,几天互不理睬之外,吴月娘在西门家及“家主”西门庆眼里的地位,终究是无人可比的。她不仅参与并掌管着西门庆的财产,我们还不止一次看到,每当西门庆从外地回来或者在一些重大的日子里,第一夜他总是要在“月娘房里歇”,可见,基本的封建伦理道德,居然会在这个已经腐烂透顶的家庭里让人不无惊讶地被恪守着(明眼的读者其实早就看出来,这其实是对于这个家庭里事实上的种种乱伦悖礼的巨大讽刺,这种讽刺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于是,不像潘金莲,吴月娘从来不会为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而担心。正因如此,吴月娘对于官哥的关心,三番五次地又是派丫头探问病情、又是亲自去看望官哥,倒也说不上是虚情假意。

  可作者似乎的确对月娘有“腹诽”之心。我们还记得第四十回薛姑子和王姑子为吴月娘“整治”得子的符药,那是在官哥出生之后,吴月娘还叮咛主动提供符药的王姑子不要对别人说。如果真像她“扫雪烹茶”时的祈祷所表白的那样,她以及她的“姊妹们”已经有了官哥这个“坟头拜扫之人”,那么这里再次重演第二十一回时的虔诚和真纯,向天祷告“承继西门香火,不使我做无祀的鬼”云云,多少就显得有些假了。

  虽然可能并未看破这一层,可“嘴头子不饶人”,心里也不会饶人的潘金莲却把任何与官哥亲近的人都视作敌手。月娘对官哥的关心,三番五次地派人或亲自前去看望官哥成了对李瓶儿的“奉承”,甚至是“呵卵脬”,这话已经是十分不堪了。更让月娘难以忍受的讽刺则是说她“自己没得养”!是啊,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如果不能有自己的血肉,终归不是长远之计,正如王姑子所谓“十个明星当不的月”的道理。尤其在面和心不和妻妾之间,别人的孩子长成以后,最终“只认自家的娘,那个认你”?!月娘的伤心,恐怕这才是关键所在。

  因此,相隔三十余回,月娘再次求神告卜,遍寻“灵药”,要为西门庆生个孩子。如果说此前是因为西门庆的诸多小妾都是“无出”,吴月娘感觉自己责无旁贷,但又并非仅为自己祈神祷告(“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而此时的她则已是顾不上别人,只求自己,并且采取了实际行动,不惜借助药物来求子。看来这个家庭即将撕破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各自的本来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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