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怒介) 年嫂,
【叱那令】你妇人家见疏没些远,谟浪凭着口粗,可思量久图,没由来嘴污,不遵依女模,只待碧澄澄酒泛瓯。(净)可吃了你的么? (生)笑嘻嘻钱归库。(净)可用了你的么?(生) 全不想为夫的嗣续全无。(净) 好扯淡! 干你甚事?还有一说,我相公已非少年,若与他治妾,把什么精神伏侍圣上?这般急要儿子,只怕连老子也没有了。且留下我老夫妻,嗑钟烧刀子闲耍耍罢! (生) 唉,巧说!
【鹊踏枝】 你头顶着凤珠,腰拖着五云裾,只做了堂上夫人,享福安居。这是哪个作成了你? (净)老陈,这是夫荣妻贵,难道是你作成的?(小生) 夫人,不要出粗。年兄也少说几句罢! (生) 唉! 这都是夫君辛苦。
(小生暗流泪介) 忍教他做没嗣鬼,扑簌簌泪雨湿衣服。
(净) 那没廉耻的假哭佯啼。你呵,卵脬的不要趁风使舵。(生) 唗!这不贤之妇,年兄位高禄厚,无子承继,是谁之过?好意相劝,反而恶语伤人。律有七出之条: 妒去,无子去,多言去。你犯着三款,这般所为,上得罪于祖宗,下得罪于夫主,论理该出,不要多讲! (小生) 年兄息怒。(净) 怎么说?你做得主出得我的?老王八! 老无耻!一发胡乱放屁。(生大怒介) 走开! 这不贤之妇,我要扭你去面圣,追夺你的官诰! (净) 哎呀! 管闲事的老狗! 既是这等为朋友,何不将自己的小老婆送来,好借他热肚养儿子。(生) 一发说什么话。可像个妇道家! 年兄,你手软没有用,走在一边,我替你教训她! (净)教训?你敢打我么?(生) 你既犯了七出之条,便不是个命妇,也不是我的年嫂,打你几下何妨! (净指小生介) 你那没廉耻、天杀的!纠合了朋友来打老婆! (赶打小生) (生拉介) 这般无礼! 可知道痴人畏双,贤女敬夫。我忍不住了。不好用手拉你,借你家棋枰教训你一番! (小生劝,生推倒小生,扯净踏住乱打介)
【寄生草】 (生)任教你心肠歹,俺可也脾气粗,抱不平时把龙颜顾,尽忠言不怕龙鳞忤,秉至公生扭向龙廷诉。只教你凤冠霞帔尽追求,与人间除却狠心妇!
(净) 陈年伯,陈老爷,再不敢了! (生) 要免追你的冠诰,快与年兄治妾! (净) 就治就治! (生) 要治十人! (净) 再添两个,凑个香台十二钗!
(哭介) 天哪天!
【幺篇】你休空讲,莫狂呼。我明朝便简婚姻簿,你洞房中速整个鸳鸯铺,镜台前大展个汪洋度。若能生将一子继书香,胜浮图七级持斋素。
(净) 多谢教训,多谢教训。(生) 年嫂恕罪,俺陈循是恁般情性,说过就丢开,休得见怪。年嫂,
【赚煞尾】你休将好意辜。年兄呵,你莫把我忠心负。念陈姓有何干预,要你后代儿孙称祖母。看生前膝下衣斑,管死后坟头奠土。那时节,簪缨成巨族,你高门气舒,免的沉埋宗谱。
《万事足》 为 《墨憨斋定本传奇》 之一种,两卷三十六折。其《总评》 云: 旧有《万全记》,词多鄙俚,调复不叶。此记缘饰情节而文之,名 “万事足” 者,乃取古谚语“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之意。剧演书生高谷、陈循自幼同窗攻习儒业,交谊甚厚。陈循婚后三载无子,妻梅氏主动为其娶妾,妾先后生下二子。高妻邳氏也无子,但不许高娶妾。时值乡试,高谷带老仆人高科应考,途中救下一名叫新莺的女子,私娶为妾,别时将其暂寄在流云观中,并题诗衣襟之上以为表记。高谷和陈循乡试皆中,又一同赴京会试,陈循中了状元,高谷及好友顾愈亦金榜有名。陈、高同入翰林院为官,派人将家眷接至京城。高不敢将纳妾事说出,暗中修书给新莺,时新莺已生下一子。有无赖胡诌,偶于流云观撞见新莺,欲强逼成婚,新莺不从。胡恼羞成怒,诬告于官府,府中推官正好是顾愈,他见新莺所持衣衫上的诗句果然是高谷的手笔,便严惩歹徒胡诌,派人送新莺回到流云观,并修书告与高谷。高妻悍妒,不容其夫纳妾,老仆高科恳劝亦遭痛骂。高谷无奈,怕长久下去有误新莺芳年,遂复修书一封派高科送去,许其另择佳配。高科先来到官府告知顾愈,顾扣下休书。陈循见高妻如此不通情理,十分恼怒,将其重重教训一番,高妻惧怕,乃同意丈夫纳妾以续宗嗣。适逢朝廷宣顾愈入京,顾携新莺母子同行,使其一家团圆。
此剧以喻世劝人为旨。其 《叙》 云: “古之治妒者,多谬托巫师神鬼之教以儆惕淫悍,然或有信有不信。乃若朋友治妒,未之前闻。陈循事载诸记室,以一击之义勇,延高公之祀于中翰,事极痛快。而邳氏知过能改,亦有足多。至梅夫人委曲进妾,成夫之美,则更出于寻常贤孝之外,可与 《关雎》、《樛木》 嗣音。” 今天看来,其思想内容迂腐不堪,情节亦不乏牵合拼凑之处。
这是一出根据真人真事敷演出的戏剧故事,主人公陈循、高谷都实有其人。陈循是江西泰和人,明永乐乙未廷试第一,官至华盖殿大学士。他生性急躁,颇招非议。高谷是扬州人,同为永乐进士,官至谨身殿大学士,他为人简朴,卒谥文义。《菽园杂记》 载: “高文义公谷无子,置一妾,夫人素妒悍,每间之不得近。一日,陈循学士过焉,留酌聚,话及此,夫人于屏后闻之,即出诟骂。陈公掀案作怒而起,以一棒扑夫人仆地,至不能兴,高力劝乃止。” 替朋友教妻,这在古人也是少有的奇闻,用它来做戏曲题材自然很有噱头,剧作家也力图充分发掘这个题材的戏剧内涵,因此在戏曲的表现手法上显得有些夸张,也为全剧增添了几分喜剧色彩。这里选的 “宴中治妒” 的段落无疑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节。
在本折的开始,高谷 (小生扮) 对着来家中的陈循 (生扮) 倾诉了心中的苦恼,说他有心把寄托在流云观中的新莺接到京城,但又怕凶悍的夫人横加阻挠,思前想后,无可奈何,只得借酒浇愁。陈循一听,大为同情,便讲起了 “无后为大”的道理,劝高谷当机立断,接回新莺。不料,这一番话全被躲在屏风后面的高夫人(净扮) 听个明白,她妒火中烧,怒不可遏,冲出屏风,大发雌威。开始,她还拘于面子,只能冲着高谷指桑骂槐,一旦陈循出面相劝,她便把一腔怒火发到了陈循的头上。面对着高妻的撒泼,陈循虽然十分恼火,但还能不失理智,试图用女则闺范之类的道理来劝高妻接受夫君纳妾的事实,以换得高家享福安居、传嗣有人的美满结局。但高妻不仅不听,反而一味胡搅,直至恶语伤人,说出 “何不将自己的小老婆送来,好借他热肚养儿子” 这种泼皮无赖的脏话,终于把个陈循激怒,惹出了一场 “踏住乱打” 的热闹场面。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戏文中,高谷的懦弱、惧内,陈循的克制和火暴都表现得鲜活生动、恰如其分,尤其是高妻的刁蛮无赖嘴脸,通过那些带有夸张色彩的语言和动作,刻画得入木三分。结尾处高妻哀告求饶、百依百顺的科白,更是把一个典型的市井泼皮的嘴脸活生生的推到了观众的眼前,让人们在忍俊不禁中对这个人物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整场戏中,作者为了强化戏剧矛盾,有意安排了陈循的强压怒火、耐心劝谕,反衬着高夫人的胡搅蛮缠、刁蛮泼辣以及不可理谕,为下面陈循的怒打高夫人做了许多铺垫。从这一点上可以充分体会到剧作家不仅精于戏剧结构、擅长人物刻划,而且谙熟人情世故,较好地把握了观众的好恶心理,所以才能把陈循痛打高妻这一看似荒唐的故事演绎得合情合理,让人信服。
在剧中,作者的老辣笔法和对语言的驾驭能力通过剧中人物的科白唱段有着充分的表现。例如,在生角劝说的过程中,净角的句句抢白、奚落嘲讽,不仅在烘托剧情发展上必不可少,而且对刻划人物性格有很强的效果。“可吃了你的么?” “可用了你的么?” “好扯淡,干你甚事?” 这样的对白,虽造语平淡,用在这里却十分传神,让一个刁妇的嘴脸跃然纸上。再比如,当小生满腹委屈的做 “暗流泪介”时,那净角鄙夷的詈骂道: “没廉耻的假哭佯啼。你呵,卵脬的不要趁风使舵。” 以及当生角要动手打人时净角追打小生时说的: “你那没廉耻、天杀的! 纠合了朋友来打老婆!” 都活脱脱地为观众展现了一个河东吼的可怕面目。这种来自市井里巷的俚语秽言,作者用来得心应手、妥帖自然,既无斧凿之痕,也无卖弄之意; 既符合了全剧的整体风格,又鲜明了人物形象,的确显示出作者的匠心和艺术才能。
必须指出,贯穿 《万事足》 这出戏的主旨是在今天看来以陈腐不堪的封建道德,诸如 “无后为大”、“三从四德”、“夫贵妻荣”,也包括纳妾这种腐朽的生活方式,甚至剧中对高妻刻意丑化的描写也都体现了封建士大夫的某些恶趣。我们当然无须去苛责古人,但在欣赏这样的作品时,却不应忽视这种过去时代留下的糟粕。或许可以这样说,这出戏是用一段有趣的故事弘扬着一种陈腐的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