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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曼德拉的画

  

  【按:世界杯在南非开幕,让我回想起昔日在死亡岛上得知曼德拉出狱时的那种感动,好像是1989年的冬天,这篇小文是7年前所写,曾在香港《信报》发表过,如今曼德拉已经九十多岁,祝他健康!】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前南非总统、前政治犯曼德84岁高龄时拉拾起画笔,画下了他在罗本岛监狱的生活和他心中的梦想。在他的笔下,当年关押他的牢房是橘黄色的,他透过铁栅经常眺望的那座山是蔚蓝色的,中间是一片绿色的原野。其实,他笔下罗本岛的色彩,和他当时看到的正好相反。但是他说:“无论我们的梦想听起来多么的荒诞,它都是可能实现的。”为了推翻邪恶的种族隔离制度,曼德拉曾被囚禁了28年,在坚苦卓绝的漫长岁月中,他成为“圣雄”人格的化身。他在生命的暮年心系南非的儿童,短短五个月间,他卖出1000多张画,并把全部所得70万美元献给了儿童基金会。

  

  这条题为《曼德拉描绘彩色梦》的新华社报道确实让我感慨万千,在这片没有曼德拉、也产生不了曼德拉的土地上,我们只能仰望星空,在黑暗的苍穹中年复一年地咀嚼没有自由的痛苦,日复一日地听任无限权力的压迫和奴役,如同我们的祖祖辈辈。本民族那些信誓旦旦“把牢底坐穿”的“领袖”而今安在?当那些自以为比孙中山高明的政治明星们在自由的蓝天上飞来飞去,享受着鲜花、掌声和捐款的滋润时,当祖国的苦难化为政客谋取进身之阶的筹码时,我早已对他们失去了信任。“偶像是怎样倒掉的?”这是一个长久地萦回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的问号,我无意批评任何人,我只想探究——我们这个老大民族到底缺少了什么?每个人都有追求生命、幸福、自由的权利,在追求这些权利的路上,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选择,比如避免一些可能的痛苦,比如乱邦不居,一个普通人只要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旁人又能说什么?鉴于帝国统治的强大,在覆巢之下,什么事的发生都在意料之中。也因此,我们那些曾被国际社会捧上了天的政治明星与曼德拉、瓦文萨、昂山素姬之间,才有着几乎难以跨越的巨大鸿沟,他们的差距首先是人格上的,一个人如果自我膨胀,一心谋求个人名利,日夜做着主宰天下、取而代之的美梦,即便打着最动人的旗号也没有用。其次是少了些责任感,少了些道义的担当,见胜兆则英雄非他莫属,连谭嗣同也不在话下,见败象则作鸟兽散,溜之大吉,屁滚尿流,十足一个韦小宝。第三,少了些超越性的理想情怀,多了些功利的算计,迈出的每一步几乎都考虑到利害、得失,是进、是退,一切都围绕着“成败”的轴心而转,在这样的心态下,理想常常流失为空洞的口号和旗帜。

  

  这些年来,我们目睹了东欧、苏联的历史性巨变,目睹了南朝鲜、南非赢得自由,目睹了台湾的民主化进程,甚至军人统治下的缅甸也在变化,除了古巴、北朝鲜等极少数国家,几乎整个世界都在通向自由的路上高歌前行,为什么独有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始终徘徊不前?如果从康梁维新、孙中山等创立民国算起,中国的民主事业已跨越百年,至今可以说一事无成。即使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算起,也有二十几年了,不要说别的,单是求一个曼德拉式的人物也不得,自“中国的萨哈罗夫”出走以来,偶像终究是一个接一个坍塌了,真正说得上一败涂地。事至今日,难道我们还只是一味感叹专制的强大、阿Q的麻木、看客的愚昧吗?难道我们不能也反省一下韦小宝式的伪英雄?当84岁的曼德拉孜孜不倦地用蜡笔、碳笔画下曾囚禁了他大半生的罗本岛时,他是否心潮起伏、浮想联翩,我并不知道,但我相信一如他今天卖画为了那些与他素不相识的儿童,当年他坐穿牢底也决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皇袍加身。坐牢也好,画画也好,他心中的梦一样平常,也一样绚烂。

  

  摆脱几千年被奴役的命运,自然不可能靠一个曼德拉,就算有十个曼德拉,也拯救不了一个只会舔人血馒头的民族。在曼德拉身后站着南非民族,黑人和白人们,是他们一起埋葬了种族隔离制度。世上本无救世主,“相信生活”,一切都只能靠我们老百姓自己,如同曼德拉的画,橘黄的铁栅外,那是一片绿色的春天。

  

  2003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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