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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枫:《十诫》中译本序

  

  当今时代,写作愈来愈大众化,令人兴奋、让人着迷的作家,层出不穷,作品几乎成了消费品。

  令人崇敬的作家,一如既往地少。

  十年前,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诫》在日本国家电视台播放时,剧本就出版了日文译本——十六开,铜版纸,每折戏除了剧照的精当配置,还附有并非由一个评论家写的扼要评论。从版式设计之讲究,到用纸之精良,这个译本处处满溢着编制者对作者的崇敬。

  大约四年前,台北一家影视公司出版了《十诫》影牒。文艺片影牒通常装在塑料盒里,精致些的,至多再套个硬纸壳;这套《十诫》影牒不同,是装在特制的淡黄色小木盒子中的,封面设色雅致,有一幅基斯洛夫斯基歪着头抽烟的照片;盒内附有简介剧情的小册子,排印疏朗,间或插入经悉心挑选出来的基斯洛夫斯基谈《十诫》创作体会的片言只语。拿起这小小的木盒子,你就会掂量到制作者们的崇敬有多深。

  从前,我对朋友或熟人提起《十诫》,对方马上说:“哦,我看过,就是那个讲摩西的古装片”。我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直到对方明白自己搞错了。名叫《十诫》的电影和电视片的确有好些,讲的确实都是《旧约》中那位颁布“不可……”诫命的先知摩西。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诫》不是古装片,也没有先知摩西在传上帝的诫命。《十诫》讲述的是波兰的日常生活——同我们从前和现在的日常生活差不多,人物都是普通的当今男女。

  既然如此,何以要题为“十诫”?

  当看到康德把天上的星空与人心中的道德律令对举时,我们的心情曾激动不已。康德的话无异于公布了这样的启蒙理想:从前的道德律令是外在给予(或强加)的,如今,道德律令被宣称是人心自立的。上百年来,我们热望、追求“人心自己给自己立法”的道德理想,不大回过头来想一想:作为个体的人,谁会自愿主动给自己立上几条“不可……”的诫令?

  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诫》并非“故事新编”,而是在讲述十个现代——或者说后现代——活生生的故事。故事都是编出来,无非某个(些)人的生命经历或者这经历中的某段难以释怀的片断——重要的是如果“讲述”、为何“讲述”。我曾经老想,基斯洛夫斯基编这些故事干什么?

  人生性脆弱,以至于人心中难以竖起“那杆【道德律令的】秤”,遑论用它来裁量自己生命中的善善恶恶。基斯洛夫斯基以“十诫”为题编故事,幸许是要询问我们现代人是否有能力自己给自己立法,我们“心中的那杆秤”——康德所谓“心中的道德律令”,是否能称量(遑论裁量)自己的偶在生命的重负。

  我说基斯洛夫斯基是“作家”,有人一定会感到奇怪:他不是电影导演吗?

  “作家”是相当古老的行业——通过编故事讲给人听,履行寓教于乐的教养教育,而非如今的“消费性写作和阅读”。至于用什么语言及其技巧来讲故事,是另一回事情——从前的作家有用诗行的,有用戏剧体的,也有用叙述体的;而今的电动声像语言,不过是技术时代的衍生品,并没有改变作家“创作”的本来含义。谁要用这电动声像语言来讲故事,首先得是原本意义上的“作家”——真正的电影大师,仍然置身古老的“作家”行当——自己编故事来讲(编剧),然后才是执导的事情。运用声像语言讲故事,需要懂些特别技术,仅仅懂这些【导演】技术,却不一定是“作家”。与伯格曼、塔科夫斯基、费里尼、黑泽明等电影大师一样,基斯洛夫斯基总是自己编剧(而非借用别人的小说),其作品首先是文字的。曾有朋友对我说,要是《十诫》写成小说,也会是精品。如今读到《十诫》剧本,真觉得此言不虚。

  《十诫》中“爱情”一诫有电视版和电影版,我一直好奇两个版本有什么不同。电影版中文影牒上市后,我才知道,电视版少了二十来分钟。

  这些多出来的时间讲什么呢?

  电视片的收尾定格在欲望的平衡上:故事以多米克欲望地偷看玛格达开始,以玛格达欲望地看着多米克结束,多米克不再有欲望,玛格达却充满了欲望——欲望的此起彼伏,有如生活的逝者如斯。电视版收尾干净俐落,但故事完结得很冷。

  电影版的收尾颇长,多的二十分钟讲的几乎都是多米克从医院回来后的事。

  多米克割腕入院后,玛格达魂不守舍,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多米克从医院回家那天傍晚,玛格达走进他房间,当时,多米克因失血过多仍在昏睡。玛格达看到桌上多米克用来偷看她的欲望的望远镜,想起多米克曾问自己:“我看见你一个人在哭……为什么你在独自面对自己时哭?”

  玛格达坐到桌前,像多米克那样从望远镜捕捉自己的窗户……玛格达眼前出现了在哭的玛格达,哭得那么伤心,身子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抖……多米克突然出现了,伸出手臂抱住她……故事就在这番场景中结束。

  就这么一点点事情是多出来的,却用了近二十分钟;基斯洛夫斯基用了何等细腻的笔触来叙述生活中很难遇到的——温馨抱慰。

  基斯洛夫斯基曾说,电影版的收尾虽然温馨,但电视版冷淡的收尾更接近生活实际。如今,他宁愿让人们更接近生命的真实,所以,自己更喜欢电视版的这个收尾。

  基斯洛夫斯基是原本意义上的作家,只不过他碰巧在运用电影语言方面极有天赋。

  声像作品有其长处:活灵活现,令观者身临其境;但也有短处——不方便随手翻阅,或者在某个细节处停下来,让心绪随意徘徊良久——你得不停跟着放映机的转动走。电影艺术诞生之初,就有电影大师交待得很清楚:看电影其实是最不自由的阅读方式。 即便看过《十诫》影牒,读剧本依然是不可替代的享受——更引人思索……自己心中的是否有“那杆秤”……文字的世界也许更让人回味再三。

  

  于中山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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