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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哈欠的秘密

他在课堂上挑衅地打哈欠:眯起眼,难看地皱起鼻子,张开大嘴!与此同时,嘴里还发出“噢、噢”声,总之很不像话。然后他使劲晃晃脑袋——想把睡意驱走——两眼盯住黑板。而几分钟以后,他又重新打起了哈欠。

  “你怎么总打哈欠?!”叶尼奇卡气忿地问。

  她相信,他是由于乏味才打哈欠的。盘问他是没用的,他是个老蔫儿。

他之所以打哈欠,是因为他总犯困。

  他曾将一把细树枝拿进教室,插入盛着水的罐头盒里。大家都笑话这把树枝,有人甚至想用它来当笤帚扫地。他夺了过来,重新又插入水中。他天天都给它换水。

  叶尼奇卡也笑话他。

  然而,有一天“笤帚”开了花。枝条上覆满了像紫罗兰一般的淡紫色小花。从鼓起的一粒粒幼芽里钻出了勺形的绿叶。可窗外,融化的残雪还在莹莹闪亮。

  大家全挤在窗前,仔细看着,都想闻一闻那清淡而甜蜜的芳香。大家喘着粗气,相互询问这是什么植物,它为什么开花了。

  “杜香!”他嘟囔一句,便走开了。

  人们对沉默寡言的人总是不大相信,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好心思还是坏心思。为了保险起见,宁愿相信是坏心思。老师也不喜欢这种老蔫儿,因为他们在课堂上尽管很老实,可一站到黑板前,每句话都得像挤牙膏似的从他们嘴里挤出来。

  杜香开花了,大家都忘记了科斯塔是个老蔫儿,还以为他是个魔法师呢。

连叶尼奇卡也怀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看待他了。

  大家私下里把叶夫根尼娅·伊万诺夫娜叫做叶尼奇卡。她小小的个头,瘦瘦的,眼睛稍微有些斜视,头上梳了个马尾巴,领口肥大,鞋跟上钉着铁掌。倘若走在街上,没人会把她当成老师。只见她穿过马路,铁鞋掌“橐、橐”响,马尾巴随风飘拂。快停下来,小马!她没听见,她在跑……鞋掌发出的“橐、橐”声经久不息……  叶尼奇卡发现,最后一堂课的铃声一响,科斯塔便从座位上蹿起,拼命奔出教室。他“咚咚”地跑下楼梯,披上大衣,边跑边往袖口里伸胳膊,消失在大门外。他急着到哪儿去呢?  人们常在街上看他跟一只狗在一起,一只火红色的狗。它走动时,一缕缕光滑如绸的长毛像晃动着的条条火舌。可是没过几天,人们又看到他跟另一只狗在一起——在它那虎皮色的短毛下,颤动着强劲的肌肉,最近,他又用皮带牵着一只像木炭似的罗圈腿小狗,木炭还没完全烧黑——眼眉和胸部还覆着栗色的斑点。

  关于科斯塔,孩子们的议论可多啦!

  “他有一只爱尔兰塞特狗,”他们一口咬定,“它专逮野鸭子。”

  “瞎说,他有一只地道的斗狗。人们打野牛就是带这种狗。殊死战!”

另一些人说。

  有些人则嘲笑道:

  “你们连达克斯哈巴狗和斗狗都分不出来!”

  还有一些人对上面的说法部不同意:

  “他养了三条狗!”

  实际上他一只狗都没有。

  那么塞特狗,斗狗,达克斯狗呢?  爱尔兰塞特狗犹如一堆篝人在燃烧。斗狗像临阵的战士一样抖动着肌肉,达克斯狗跟炭块一样黑。

  这是些什么样的狗,和科斯塔又有什么关系,连他的父母都不清楚。家里并没有狗,也没有要养狗的迹象。父母下班回家时,总见儿子坐在桌旁:

钢笔沙沙响,嘴里嘟嘟囔囔地念书。他这样能坐到很晚。哪儿来的什么塞特狗、斗狗和达克斯狗?  科斯塔赶在家长下班前一刻钟到家,刚刚来得及刷掉粘在裤子上的狗毛。

  除了这三只,还有第四只狗。个儿大,头也大,它属于那种能在山里发生雪崩时救人的狗。在它蓬乱的长毛下面露着凸起的肩胛骨,深陷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忧郁的目光,狮子般沉重的脚爪——用这样的爪子能击倒任何狗——举步缓慢而慵懒。

  谁也没见过科斯塔跟这条狗在一起。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宛如信号弹,它召唤科斯塔到他那谁都不知道的、秘密的活动里去。不管叶尼奇卡盯他盯得多紧,可只要稍一放松,科斯塔就溜了,从她的手心里溜掉,飞走了。

  叶尼奇卡有一回忍不住去跟踪他。她飞出教室,鞋掌在楼梯上橐橐地响了起来,就在科斯塔朝校门飞奔的一刹那看到了他。她溜出门,跟在他身后冲上街。她躲在行人的背后跑,竭力不使鞋掌发出响声,马尾巴在随风飘拂。

  她变成了一名盯梢者。

  科斯塔跑回家——他住在一幢墙皮剥落的绿房子里——消失在门洞后,5分钟后又重新出现了。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已放下了书包,穿上了外衣,吞下了冰冷的午饭,装满了一兜面包和剩饭。

  叶尼奇卡在绿房子的凸出部后边等他。科斯塔从她身边跑过,她急忙尾随上去。行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跑着的、有些斜视的姑娘是个教员。

  科斯塔钻进一条斜巷,消失在门洞里。他按按门铃,从里面马上传出了奇怪的吠叫和爪子有力的抓挠声。接着吠叫变成了不耐烦的吼呜,抓挠声变成了咚咚的敲打声。

  “轻点,阿尔秋沙,别急!”科斯塔喊道。

  门开了,一条火红色的狗扑上来,前爪搭在男孩的肩上,开始用粉红的长舌头舔他的鼻子、眼睛、下颏。

  “阿尔秋沙,别这样!”

  哪里止得住啊!楼梯上响起了狗吠和咚咚声,只见狗和男孩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下楼来。他们差一点撞倒急忙贴在楼梯栏杆上的叶尼奇卡。无论是男孩还是狗都没有注意到她。阿尔秋沙在院子里踅来踅去。它支起前爪,像个羊羔似的一个劲儿尥蹶子,仿佛是想将火焰扑灭。同时它还叫着,蹦着,总想舔一舔科斯塔的脸和鼻子。他们就这样跑啊,追啊。随后便不情愿地往家里走去。

  一位瘦削、拄着一根拐棍的人迎接着他们。狗在他仅有的那条腿上蹭着。

塞特狗那柔软的长耳朵严如冬天戴的护耳帽,只是上面没有带子。

  “好,散完步了。明天见。”科斯塔说。

  “谢谢。明天见。”

  阿尔秋沙不见了,楼梯上顿时显得黯淡下来,仿佛是篝火熄灭了。

  现在需要跑过三条街,在那里的一座院子深处有一栋带凉台的两层楼。

凉台上站着一只斗狗。它有着高高的颧骨、一根被截短的小尾巴,它后爪直立,前爪撑在凉台栏杆上。

  斗狗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科斯塔一出现,狗的黑眼睛就兴奋得闪闪发光。

  “阿季拉!”科斯塔喊了一声,跑进了院子。

  斗狗轻声尖叫,它太幸福啦。

  科斯塔跑到板棚前,把梯子搬起来往凉台上拽。梯子很重,男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它。叶尼奇卡差一点没扑上去帮助他。科斯塔终于把梯子搁到凉台栏杆上,斗狗顺着它下到地面。它在男孩的裤腿上蹭着,同时缩起爪子——它的爪子疼。

  科斯塔掏出用报纸包着的食品。斗狗饥肠辘辘,它贪婪地吃着,同时瞥着科斯塔,眼神里充满感激之情,仿佛就要讲起话来似的。

  狗的午餐结束了,科斯塔拍拍狗背,把皮带别在颈圈上,便跟它去散步了。狗嘴又黑又大,下垂的嘴角随着富有弹性的步伐而微微颤动。它那受伤的爪子有时往上抽抽。

  叶尼奇长听见扫院子妇女对着他们的背影说:

  “这些人啊!……把狗放凉台上就走了,它都快饿死了!”

  科斯塔离开时,斗狗目送着他,眼睛里饱含着忠忱。狗脸上堆满了黑黑的皱纹,额头上横着一道道深褶子。它默默地摇晃着截短的尾巴。

  叶尼奇卡突然想呆在这条狗身边了。然而科斯塔又匆匆往前走去。

  在旁边一栋楼房的第一层有个男孩在生病——躺在床上。长着四条腿的黑木炭达克斯狗就是他养的。叶尼奇卡立在窗下,听见科斯塔同病孩子的对话。

  “它在等你呢,”病孩子说。

  “休养病吧,别着急,”这是科斯塔的声音。

  “我在生病……我不着急,”病孩子回答,“如果我不能骑自行车了,没准儿就把车送给你。”

  “我不要自行车。”

  “妈妈要把拉普加卖掉。她早晨没时间和它散步。”

  “我早晨来,”科斯塔想了一会儿说,“就是得非常早,在上学前。”

  “你不会挨家里的骂吧?”

  “没啥……过得去……学习三分……就是太困,每天作业要做到很晚。”

  “等我熬出头来,我们一起散步。”

  “你熬吧。”

  “你抽烟吗?”病孩子问。

  “我不会抽。”科斯塔回答。

  “我也不会抽。”

  “好了,我们走了……你养病吧……不要着急。咱们走,拉普加!”

  达克斯狗名叫拉普加。科斯塔把狗夹在腋下走了出来。片刻之后,他们已经走在便道上了。马黑的拉普加在行人的靴子、皮鞋、便鞋旁边,紧倒着短短的罗圈腿。

  叶尼奇卡走在达克斯狗的后面。她觉得它仿佛原先是一只火红色的狗,因为烧焦了而变成这样的黑木炭。她很想和科斯塔攀谈,问问这些狗的情况。

他每天喂它们,跟它们遛弯,使它们始终保持着对人的信任。可是她却默默地跟着自己的学生走着,这个学生在课堂上总是令人厌恶地打哈欠,被大家当成老蔫儿。如今,他在她眼里变了,就跟杜香枝一样。

  拉普加溜达完了,回家去了。科斯塔继续前行,他那看不见的伴侣——叶尼奇卡——又开始往行人的背后躲藏。房屋变得愈来愈矮小。走出市区,前面出现了被风吹积的一簇簇小沙包。叶尼奇卡穿着高跟鞋走在粘粘的沙地和弯曲的松树根上很是吃力。最后,她的鞋跟折断了。

  前面出现了海水。

  海水又平又浅。波浪没有拍击低矮的海岸,而是静静地、不慌不忙地涌上沙滩,又同样缓慢而无声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一圈圈白沫子。大海显得困顿无力,仿佛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袭击。

  可是它经历过风暴。在远离沙丘的地平线后面。

  科斯塔沿着岸边走,迎风低着头往前走。叶尼奇卡脱了鞋,光着脚走路要轻松一些,可是潮湿冰凉的砂粒把脚扎得直疼。岸边的尖桩上晒满渔网,上面坠着用玻璃瓶做成的圆浮漂,海滩上还有几只底朝天的小船。

  突然在远处,紧靠着海岸,出现了一条狗。它奇怪地呆立着,仿佛麻木了。它长着大脑袋、凸起的肩胛骨,尾巴耷拉着,目光直视大海。它在等什么人从大海归来。

  科斯塔走近狗,可狗连头也没回,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在零乱的狗毛上摩挲一把,狗非常轻微地摇摇尾巴。男孩蹲下来,将裹着面包和剩饭的报纸摊在狗面前。狗没有兴奋的表示,对食物没流露出丝毫兴趣。科斯塔开始抚摩、劝说它:

  “吃吧……你吃点吧……”

  狗用深陷的大眼睛瞅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大海。

  叶尼奇卡屏声敛气地躲在渔网后面,仿佛她被渔网挂住了,卷在里面出不来。她也想走出来抚摩抚摩狗,对它说:

  “你吃吧……哪怕是吃一点呢!”

  科斯塔拿起一块面包,递到狗的嘴边。狗像人似的大声吁了口气,开始慢慢嚼面包。它索然无味地吃着,好像已经吃饱了,或者习惯吃比面包、冷饭和汤里一块多筋的肉更好的食物……它仅仅是为了不死掉才吃的。它需要活下去。它在等海上的什么人。

  等到所有的东西都吃光了,科斯塔说:

  “走,遛一会儿去。”

  狗又瞅了男孩一眼,顺从地在他身边迈起了步于。它的爪子很重,步履像狮子一般缓慢、自尊。它的脚印里登时注满了水。

  海面上有一层石油在闪烁。就像在地平线后面的什么地方发生了灾祸,彩虹落了下来,于是它的碎片被冲上了海岸。

  男孩和狗慢慢地走着。叶尼奇卡——盯梢者叶尼奇卡——听到科斯塔对狗说:

  “你是一条好狗……你很忠诚……跟我走吧。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他牺牲了。我以少先队员的名义保证。”

  狗默默无言,它本来就不会说话嘛。它遥望大海,己不知是多少回了。

它不相信科斯塔的话,它在等待。

  “你叫我拿你怎么办呢?”男孩子问,“不能独自住在海边上啊。迟早得离开这儿啊。”

  前面没有渔网了。叶尼奇卡好像从网里挣脱了出来。科斯塔一回头,看到了老师。她赤足站在沙地卜,腋下夹着鞋。打海上过来的风吹散了她的马尾巴。

  “拿它怎么办呢?”她茫然若失地问科斯塔

  “它不会离开的。我知道,”不知怎么他对老师的出现没感到奇怪,“它永远不会相信主人已经死了……”

  叶尼奇卡走到狗跟前。狗低声吼起来,但没有吠叫,没有朝她身上扑。

  “我用一只旧船给它搭了个窝。喂它。它非常瘦弱……”他又走了几步,说道:

  “狗总是在等待。甚至等那些已经牺牲的人……应该帮助它们。”

  大海暗淡了,好像缩小了尺寸。黯然失色的天空更紧地贴注困倦的波浪。

科斯塔和叶尼奇卡把狗送到那个永不换岗的哨位上,在那儿,离水面不远的地方倒置着一只小舢板,为了狗能爬进去,用一块木头支着。狗走到水边,蹲在沙滩上,又在无止无休的等待中呆然不动了……  归途中,师生俩走得很炔,当走过海岸线后,叶尼奇卡在小沙包后边敛住脚说:

  “我不能走这么快,我的鞋跟断了。”

  “我得在他们回家前赶到家。”科斯塔说。

  “那你先走吧。”

  科斯塔专注地望望叶尼奇卡,问道:

  “那您怎么办呢?”

  “我慢慢走回去。”

  “也许要把钉子敲进去?您鞋上有钉子吗?”

  “不知道。”叶尼奇卡把鞋递给他。

  他就像拧活动的牙一样拧拧鞋跟,并用石头砸了砸。

  “行了。”

  “现在好些了。”叶尼奇卡穿上鞋说。

  为了不让鞋跟掉下来,她仍然一瘸一拐地踮着脚尖。

  翌日,在最后一节课快结束时,科斯塔睡着了。他打了一阵哈欠,随后把头歪在弯曲的臂肘上睡着了。开始没人发现他睡觉,后来不知是谁嘻嘻笑了起来。

  叶尼奇卡也看见他睡觉了。

  “安静。”她说,“保持安静!”

  只要她乐意,一切都属正常。安静就安静吧。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睡着了吗?”叶夫根尼娅·伊万诺夫娜悄声说,“我来讲给你们听……他和别人家的狗散步,喂它们。狗总是在等待,甚至等已经牺牲的人……它们需要帮助……”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响了很久。可科斯塔却没有听到铃声,他在睡觉。

  叶夫根尼娅·伊万诺夫娜——叶尼奇卡——俯身在熟睡的男孩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摇摇。他打了个哆嗦,睁开双眼。

  “最后一节课的铃响了,”叶尼奇卡说,“你该走了。

  科斯塔一蹿而起,抓起书包,一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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