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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奶奶治梦呓症

  孙子一回来,便跟伙伴们一起滑雪去了。杜尼娅奶奶一下子来了精神,马上在屋里忙开来:煮汤,煎包子,取出果酱和糖煮水果,还不时朝窗外望望,看格里沙是不是快回家。

  孙子在午饭前回到家,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一点东西,又溜了,这次是去谷地滑冰。

  杜尼娅奶奶又一个人留下来。不过这已经不能称为孤苦伶仃。孙子的小褂脱在沙发上,他的书在桌上,书包扔在门口……统统都放得不是地方,胡乱扔得到处都是。不过这样一来,屋里倒显得挺热闹。

  儿子和女儿在城里安了家,很少回来看看,一年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

杖尼娅奶奶也不常去看他们,要去一般也是到晚上便赶回家,她一方面是挂念房子:不管怎么说,总是一份产业。另一方面……  第二个原因更为重要: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杜尼娅奶奶夜里睡得很不踏实,常说梦话,要不就是大喊大叫。在自己家里不管怎么喊都不打紧,没人听见。可要是作客在外……别人刚一躺倒入睡,她便开始嘟哝,大声说话,苦苦哀求,宁静的夜里听得十分清楚,最后还喊起来:“好人啊!行行好吧!!”所有的人不用说都会被惊醒,直奔奶奶床头。她那是在做梦。大家说上一阵,劝她几句,让她服下缬草酊,然后走开。可过上一小时她又来了:“行行好吧!行行好!!”

  全家又是一阵忙乱。

  大家不用说都明白,这是奶奶半世坎坷又上了年纪的缘故。她经历过战争和大饥荒。明白是明白,可并不因此就日子好过。只要杜尼娅奶奶去到谁家,大人们可以说是整夜都睡不好。这种事情可不太妙。

  她被带去看病。大夫给开了药。毫不见效。

  于是,杜尼娅奶奶到儿女家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是当天来回:

坐上公共汽车颠簸两个小时,到家问问好,然后便往回赶。

  儿女也只是夏天度假时候回老家来看她。

  只有正在长大的孙子格里沙经常来看她:寒假来,十月革命节和五一劳动节也来。

  他冬春去顿河钓鱼,采蘑菇,滑冰和滑雪,跟街头的小伙伴们相处得相当不错。一句话,他玩得很好。杜尼娅奶奶喜在心头。

  就说这一次吧,格里沙一来,她的病也好了。一天就在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度过。一眨眼窗外已经发蓝,天快黑了。

  天还没黑尽,格里沙回来了。他在台阶上弄得劈劈啪啪一阵响,脸通红地冲进屋,带着满身寒气,还在门口就嚷道:

  “明天钓鱼去!桥那头来了伏尔加鲈鱼,多得很!”

  “这不错,”杜尼娅奶奶对此表示赞许,“让咱们也尝尝鱼汤是什么味道好了。”

  格里沙吃罢晚饭,坐下来开始收拾渔具:检查带钩的虾形铝片和鱼形金属片,把他的那些捞什子摆满半个屋子。杜尼娅奶奶则在沙发上坐好,望着孙子摆弄这些东西,还不时地问这问那。

  孙子一直都还很小,可近两年突然长高了,奶奶都快认不出这个长腿、长胳膊、大手、嘴唇上已长出黑胡须的少年就是笨拙的格里沙了。

  “奶奶,你听我说,你完全可以放心。咱们会喝上鱼汤和吃上炸鱼的。

不过,公司可不扎管帚①,请你注意。”

  “笤帚的情况是不太妙,”杜尼娅奶奶表示赞同,“集市上都快卖3个卢布了。”

  格里沙笑了,说:

  “我是说鱼。”

  “说鱼……我叔叔钓过鱼。阿夫捷伊叔叔。我们那时候住在卡尔图利。

我就是在那里嫁人的。那里鱼可多了……”

  格里沙坐在地板上的金属片与钓线之间,两条腿从床头伸到沙发前,把整个小屋都占满了。他听奶奶最后说:

  “没关系,咱们明天一定能钓到很多很多的鱼,既够煮汤,也够炸的。”

  太阳早已西沉。天空还红了好一阵子。弯弯的月牙儿,已经光芒四射,很亮。

  两人躺下睡觉。杜尼娅奶奶有些难为情地说:

  “夜里我可能会说梦话,到时候你就叫醒我。”

  格里沙不耐烦地说:

  “奶奶,我什么也听不见,睡得跟死猪一样。”

  “那就谢天谢地了。因为我这个老糊涂会说梦话的。真没办法。”

  杜尼娅奶奶格里沙很快进入梦乡。

  然而格里沙大半夜还是被叫声惊醒了:

  “行行好啊!好人,行行好啊!”

  他似醒非醒,黑暗中什么也听不明白,吓得够呛。

  “好人啊!我把配给证弄丢了!我把它包在蓝头巾里!也许有人捡到了吧?”

  格里沙弄清了是怎么回事,这是杜尼娅奶奶在喊叫。

  奶奶吃力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黑暗中听得十分清楚。她仿佛是在倒气,在恢复体力。接着又开始哭诉起来,一开始就不成个声调:

  “配给证……配给证在哪儿……包在蓝头巾里,……好人啊。我的那几个孩子……彼佳尼亚、舒里克、塔那奇卡……我一回家,他们就要吃……妈妈,我们要面包。可他们的妈妈……”杜尼娅奶奶像是惊愕得讷讷起来,而后又喊道:“好人啊!给我们一条活路吧!彼佳尼亚!舒拉!塔那奇卡!”

孩子的名字她像是用心地唱出来,声音尖细,近乎病态。

  格里沙忍不任从床上爬起,走到奶奶的房间,喊道:

  “奶奶奶奶!你醒醒……”

  奶奶醒了,嘟哝道:

  “格里沙,是你吗?我把你吵醒了?”

  “奶奶,你的姿势不对,这样躺压迫心脏。”

  “压迫心脏?压迫心脏……”杜尼娅奶奶顺从地表示赞同。

  “不能压迫心脏。你向右躺吧。”

  “好,好……”

①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将会弄回很多很多的鱼,鱼刺多得都没笤帚打扫。——译注

  她深感自己有错。

  格里沙回到自己卧室,上床躺下。

  杜尼娅奶奶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她还沉浸在梦境之中。

  孙子也睡不着,正躺在床上焐被。他知道配给证的事。凭证发给面包。

很久以前,战争和战后期间都如此。而经常唤起奶奶伤感的那个彼佳尼亚就是他的父亲。

  柜子和橱架在昏暗的月光中漆黑一片。格里沙想起了明天早晨,想起了钓鱼,他在昏睡中又听见奶奶嘟哝开了:

  “冬天就要到了……得给孩子们……储备一些橡实……”杜尼娅奶奶的声音还是很低,“粮食要不够,有橡实也能对付过去。别抢我的吧,行行好……别抢我的吧!”她喊起来,“哪怕留下几袋给我也行!就几袋!”接着号陶大哭。

  格里沙爬下床。

  “奶奶奶奶!”他喊道,打开厨房里的灯,“奶奶,你醒醒!”

  杜尼娅奶奶又醒了。格里沙向她俯下身去。奶奶脸上的眼泪在电灯光中闪闪发亮。

  “奶奶……”格里沙一声叹息,“你真哭了?这是做梦啊。”

  “我这个老糊涂是在哭。做梦哭,做梦哭……”

  “那为什么眼泪是真的?因为梦不是真情。等你一醒过来,就不是梦了。”

  “是呀,那是说现在醒过来了。可刚才……”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了?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到顿河对岸去捡橡实,到山上去捡。我捡了两口袋。可护林员在渡轮上要抢走。好像不许这样。而且袋子也不还回来。”

  “你干吗要橡实?”

  “吃呀。我们把橡实捣碎,加进去一点面粉,然后烙大饼吃。”

  “奶奶,你这是做梦呢,还是真有这么回事?”格里沙问。

  “是做梦,”杜尼娅奶奶回答说,“是做梦,也有过这么回事。但愿不再如此。但愿……好了,睡吧,快去睡……”

  格里沙走了,也不知是他睡死了,还是杜尼娅奶奶不再喊叫,直到清早起来,他再没有听见什么。

  早上他钓鱼去了,并且像他答应的,钓回了5条伏尔加鲈鱼,够做汤,也够炸的了。

  吃午饭时,杜尼娅奶奶难过他说:

  “我没让你睡好……吵醒你两次。老啦。”

  “奶奶,你别往心里去。”格里沙忙安慰她,“我会补上的,还年轻嘛……”

  他用完午饭,又忙着收拾起身。等穿上滑雪服,他变得更高了。一戴上滑雪帽,小伙子更显潇洒,一张童椎的小脸黑里透红,招人喜爱。

  杜尼娅奶奶站在他跟前,就显得更老了:弓着腰,浮肿的脸,目光中已经缺少活力。

  格里沙无意中,但很清晰地回忆起她那张昏暗中满是泪痕的脸,心里感到一阵刺痛。他急速起身离开。

  伙伴们已在院子里等候。眼前就是一片原野。再过去是一片新栽的绿茵茵的松树。到那里去滑雪真是妙不可言。清爽宜人的松脂气味凉丝丝地进入血管里,仿佛将他那顺从的躯体托在滑雪道的上空。跑起来真是快活极了,如同翱翔一般。

  松林过去是高耸着几处长满红柳的沙丘。这些沙丘起伏地延伸到顿河岸边。真想到顿河对岸的那些同样是白雪覆盖的高坡上去。

  刺骨的寒风把眼泪水挤出来,陡坡在前方召唤,于是你微蹲着飞奔,两眼死死盯住前方每个高低不平的地方,好在摇摆不定的滑行中身子保持平衡。最后,你飞也似的来到白雪铺就、光滑如镜的河面上,全身松弛下来,心里不再害怕,开始不急不慢地滑呀,滑呀,一直滑到河中央。

  这天夜里格里沙没听见奶奶喊叫,虽说第二天早上他从她脸色不难看出,她这一夜又没睡好。

  “我没吵醒你?那真该谢天谢地了……”

  过了一天又一天。

  后来,有一天傍晚时分,他到邮局去往城里挂电话。在通话中母亲问他:

  “奶奶没吵醒你吧?”接着给他出了个主意,“她只要晚上一开始说话,你就冲她嚷:‘别说话!’她便不吱声了。我们试过。”

  回家路上他想起了奶奶。现在从旁观察,她是太老弱太孤单了。再加上这几天夜里她都是以泪洗面,仿佛是在接受惩罚。父亲也经常在回忆过去。

但对他来说,那是过去了的事。可对奶奶并没过去。而且她每天想必都是在忧心忡忡地等候夜间的到来。所有的人都是经历过苦难之后便把它忘掉。唯独她一而再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不过该怎么帮帮她呢?  天黑了。太阳隐没在顿河岸边的丘岗后面。河对岸一片殷红,河面上是树林的黑影。村子里寂然无声,只听见那些玩雪车的孩子们发出阵阵笑语。

一想到奶奶就让人揪心。怎么才能帮帮她呢?就照妈妈说的去做?她说她那是在帮奶奶。完全可能是这么回事。因为这是一种心理。冲她嚷上几声,叫她这样那样,她就不会说梦话了。

  格里沙正在苦思冥想。

  晚饭时他喝了浓茶,借以驱散睡意。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打算一晚上都不睡觉。他已经想好怎样来帮助奶奶了。

  入夜。关了灯。格里沙没躺下,而是坐在床头等候想象中时刻的到来,窗外月光溶溶,白雪皑皑,杂物棚黑影幢幢。

  杜尼娅奶奶很快便呼呼入睡。格里沙在等候。终于,从奶奶的房间里又传来了抽泣的嘟哝声。他爬下床,到厨房去打开灯,站在奶奶的床头,身不由己地一阵战栗。

  “……我丢了……不……我没有了配给证……”奶奶还是小声地嘟哝说,“配给证……配给证……在哪里……”说着,眼泪滚滚而下。

  格里沙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大声地喊出来,甚至抬起一只脚想跺下去。

说不定这样还真管事。

  “领面包的……配给证……”杜尼娅奶奶含着泪水,极其伤感地说。

  格里沙心里充满了怜悯与痛苦之情。他把自己原先想好的那一套完全忘到脑后,不由双腿在床前跪下,亲切地细声细语说道:

  “您的配给证在这儿,老奶奶……包在蓝头巾里,是吧?您的配给证是包在蓝头巾里吧?这是您的,您弄丢了。我捡到的。您瞧,拿走吧。”他一再地重复说,“全在这里,请收下……”

  奶奶不再作声。她显然是在梦中听见了,也听懂了。一下子还说不出话。

但最后还是说道:

  “我的……我的……我的头巾是蓝的。人们会证明的。是我的配给证,我丢了。上帝保佑,好人格里沙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别哭,”他大声说,“配给证全在这里。干吗要哭呀?快去把面包领了,给孩子送去吧。吃罢晚饭就躺下睡觉。”他说,像是在下达命令,“安安心心地睡。睡吧。”

  杜尼娅奶奶不作声了。

  格里沙还等了等,听了一会儿奶奶均匀的呼吸声,站起来。他冻得直打颤。连骨子里都觉得冷。炉子里还有一点儿热气,他坐在炉前直哭。泪水顺着腮帮往下淌。这些泪水出自内心,因为他可怜奶奶,心里痛苦而忧郁……他没睡着,但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半睡眠状态之中,仿佛在另一个遥远的年代,在另一种生活中,他梦见了那种生活的痛苦、不安与忧伤,使他不得不哭。于是他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擦去眼泪。

  可只要奶奶一开始说梦话,他就把所有这些全忘掉。这时脑子变清楚了,身子也不再颤抖。他及时赶到奶奶床前。

  “我有证明,我有证明……您瞧……”她声音颤抖他说,“我是要到医院去看丈夫。可现在是夜里。让我进去住一宿吧。”

  格里沙恍如看见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和黑暗中的一个女人。

  “我们当然会让你住。请进来吧。请进。我们不要您的证明。”

  “我有证明!”杜尼娅奶奶大声喊。

  格里沙明白了,得接过她的证明。

  “好吧,您拿出来。好……清楚了。一份很好的证明。完全合乎要求。

有照片,有公章。”

  “完全合乎要求……”奶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完全合乎要求。请进吧。”

  “我在地板上躺躺也行。只要能呆到明天早上。熬过这一夜。”

  “用不着睡地板。这里有床。安安心心睡吧。睡吧。睡吧。侧着身子睡也可以。”

  杜尼娅奶奶顺从地把身子翻到右侧,把一个手掌枕在脑袋下面,进入了梦乡。这下子可以睡到天亮了。格里沙在她跟前还坐了一会儿,起身关掉厨房的灯。

  下垂的弯月照进窗户。皑皑的白雪闪烁着欢快的星点。

  格里沙躺在床上,想象着明天把这一切说给奶奶听的情景,心想他俩将在一起……但又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能说。他很清楚,既不能说,甚至也不能暗示。这应该留在他心里,在他心里消失。只需这样去做和保持沉默。明天夜里和后天夜里都如此。只需这样去做和保持沉默。这一来奶奶的毛病一定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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