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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这条虫(四)

     这天午后,突然下起雨来。这夏日的暴雨也真是来得急,乌云滚似的压下来,没有一丝风,没有警告的闷雷,眨眼功夫,漫天大雨直倾泼下来,接着屋檐便是条条瀑布飞流。整个天空一下子变得混混沌沌的了。

     陆梦云来到走廊那棵柳树前观望雨景。这棵柳树高约三四丈,枝条婆娑,披拂掩映着一段走廊。走廊是二楼上的一个回形走廊,漫步其上可以绕楼一周。这算是幢古老的建筑,至少风格是古老的,听说是民国初时一位县长的别墅。现在是弋阳中学的一个分部。遥想当年此处也应该常有香车出入权贵登堂,但如今学生散学后就门可罗雀,难怪住在这里的陆梦云要送它个“冷庙”的雅号,管自己叫“冷庙主持”。冷庙主持在这里主持了三四年却从未正眼审视过它,今日心情格外爽快,又这一场暴雨带来不少凉意,去了不少闷热,便对这座冷庙异乎寻常的亲近,竟有了欣赏的情致。瞧那宽宽的回形走廊,一律是木质制成,栏杆虽颜色陈旧,但天花板的装饰雅致、古朴,素净,彩色雕花檐边依稀可辨,活脱脱的塑在柱上的兰花,这些无不显示出当年主人的尊荣及这建筑的富丽。楼下有两家住户,楼上就只住陆梦云这个单身汉,其余是走读班的教室。陆梦云的那群精灵般的鸽子只占着一个小小的角落。

      下课铃响,学生们都奔出教室到走廊来赏雨,齐刷刷围了一圈,一片欢声笑语。上课铃响后,他们又进教室上课,整幢楼复归平静。

     陆梦云分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四下并不见人。他正张望,楼梯口窜出个人来,浑身湿透,叫苦不迭。

    “倒霉倒霉,这鬼天气,也不打个招呼。这不,成落汤鸡一个了!”他走到陆梦云跟前,一个劲儿甩头发。

     陆梦云笑他,又进屋拿张干毛巾给他,问:“有事唛,文松 ?”

     “上峰有令,今晚寒舍喝酒的干活。”文松摆个侍者的姿势,把毛巾摊在手上,堆出一脸的笑容。

     “舒芳不是学习去了吗?”

     “回来啦,一到家就颁令。你看我,----七点。也不知老天爷犯啥病,说翻脸就翻脸。”

      “我病了。你知道的。”

     他大笑,把毛巾塞到陆梦云手里,“我就料到你不肯,可我那位,捏着你一封信呢!”

     “啥信?”

     “肖兰写给你的。记住七点。雨小了,我得赶快跑,看样子还要下。”摔下话就往楼下跑,他要在五分钟内跑完去校本部的路程。

     在这个时候请陆梦云吃饭,文松着实感到为难,一怕担搞阴谋诡计之嫌,二则吴源两口子就住在对门,刘燕芬与陆梦云夙怨未释。舒芳对此倒不在意,俨然君子胸怀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地说:“难道他们要应聘校长,我们之间就不可以往来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文松瞪大眼,不曾想一番好意还担个小人的骂名,泄气道:“好好好,依你,得了吧?”

    “不过,那对冤家——”舒芳犹豫着说,“倒是个机会,好好劝劝他们。”

     刘燕芬听到舒芳要请她吃饭,自然是心花“暗”放。虽然彼此是好朋友,往来也勤,相互请吃请喝也是常事,但在这特定的此时,于她看来就别有一翻滋味了。待舒芳转身离开她家,就送给吴源一个神秘的秋波,只是吴源不大领情,木疙瘩似的不懂。

     陆梦云文松消失在雨幕中,把手中的毛巾抛了抛。文松夫妇是他这里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无话不说。文松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位居该校教导主任。舒芳正读函授中文本科,当时他也邀陆梦云报考,可他已没那份雄心(用陆梦云的话说是闲心),决意致力于爬格子了,使得站在他对面的舒芳很不自在地一会儿去撩两鬓的头发,一会儿又抚她双手。

     “全心投入?”她很歉然。

     “我想这样做。”陆梦云尽量把话说得平静些。

      “文凭会使你更能站稳脚,你想过没有?”

     “我不在乎。”

     “不是你在乎不在乎的事情,你看周围的人哪个没在拚文凭,现实生活需要那张纸。”

     “他们为现实而活,我为明天而活。”

     话已说到如此,他也只好抱惭而退。陆梦云仍然默默走他文学创作的泥泞小路。眨眼过去一年多,舒芳还有一学期本科毕业。

     六点半。陆梦云动身到文松家去。下午那趟暴雨之后,天就一直阴沉着,像在蓄积力量准备再次发泄。此时又下起凉凉悠悠的细雨,雨丝轻抚着他那微烫的面颊。学生在上晚自习了,喧嚣一天的校园一下变得好沉静。文松住在五号宿舍楼,与刘燕芬共住一个单元。

     陆梦云还未进屋,迎面就嗅到浓郁的菜肴香。他推门进去,见一边的沙发上早坐着吴源两口子。陆梦云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欲抽身退出,却又实在太晚,他感到了坐在吴源身边的刘燕芬的挑衅的目光和嘴角往上一撇的轻蔑的嘲笑。文松从厨房里出来,左手一盘热气腾腾的菜,右手一碗汤。陆梦云赶忙接着。

     “坐坐。开水。嗯,——还有二十分钟,本月奖金保住啰。”文松冒出句时下的小幽默。他话音刚落,刘燕芬就皱了一下眉头,吴源迎合着干笑,可他窥见妻子那个细微的失态,忙收敛了笑,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厨房门口探出舒芳的头,文松立刻吹吹手,看样子好像烫得不轻,就奔进厨房去了,却传出来“啪”的一声,这一下肯定是重重地惩罚在了他背上。

     陆梦云坐在吴源两口子对面。室内充满了紧张的空气。其实“奖金事件”不过芝麻小事,他陆梦云虽没有恢廓胸襟,但也不至于十分小气;更何况他认为刘燕芬举报他未上那节课是无可非议的,自己忘记了没上就是没上,该受罚。况且那个月的奖金也不过十来块钱。

     “好香啊。”门外传进来爽朗的笑声,门应声而开,仿佛是给笑浪撞的。进屋去的是陶丽丽和兰静。兰静身着短袖白衬衣,粉红裙子,红色高跟皮鞋。披背长发,眉目含笑,双眼传情。面对大家嫣然一笑如沐春风。她把两把雨伞放到厨房去,厨房就传出她和舒芳的一阵笑声。陶丽丽身体很结实,浑身上下充满力量,短发圆脸,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见了刘燕芬就打趣道:“燕芬你两口子好亲热哟!我挨到陆梦云坐,不影响你们。”一屁股坐在陆梦云身边,随手从茶几上果盘里抓一把李子吃。

     刘燕芬打陶丽丽的手说:“自己想挨到他坐就明说,不要拿我说事嘛。丽丽呀你这么胡吃海塞还要胖。”

    “我愿意行了不?”她用身体碰陆梦云:“没得精神,啷个蔫鸡娃儿似的哟?”

    “丽丽你啷个晓得人家鸡娃儿是蔫的?”刘燕芬大笑道,几乎岔了气,惹她一阵咳嗽。陶丽丽按上去就要撕她的嘴,讨饶声笑骂声滚在一起,屋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菜已上齐,谁都不会客气。,陶丽丽和刘燕芬坐一方,舒芳和兰静坐一方,文松和吴源坐一方,陆梦云个子大一个人坐一方,文松就在他的下手。

     文松把陆梦云和吴源的酒杯斟满,又给自己的满上,三人齐碰了杯,干了。文松招呼女宾:“你们自己随便。-----东坡肉,我们厨师刚在菜谱上背下来的。”

舒芳笑容可掬,往兰静碗里夹菜,“你们也随便啊。兰静你一走就是六七年不见,叫我们好想你。”

     “我也很想念你们。”

     文松只管倒酒,陆梦云不觉四五杯下肚,嫌文松倒酒太慢,自己抓起酒瓶就夺了权。吴源慌忙拿手罩了酒杯,央道:“我不行了。”

     “男人可不允许说不行。”文松要他把酒杯交出来。

    

     陆梦云冷眼望他说:“一滴香。这可是一滴香酒!”

     “吴源,今晚你也来个舍命陪君子嘛!”刘燕芬那猎犬般的鼻子似乎嗅到了异样的气味,反唇相讥道。不过,陆梦云习惯了,已不觉刺耳。陆梦云并不答他的话。吴源得到恩准,满了一杯,酒下肚还“嗝儿”的一声。

     “你们两个可都是未来的校长,这个酒量要拿得出手哦。梦云还说得过去,吴源要好好练练。”

     “再练我就到桌底下捡人了。”

     “我是揍个热闹,中不中没啥——”陆梦云盯着吴源说。

     “要说啊,梦云、吴源两个都有份的。我们大家是好朋友,无论谁中,我想都是好事,是不是呀?”文松笑道。

     “你还是当你的大主任,无论谁中都一样,既不丢人现眼,又稳坐钓鱼台。”陆梦云指着文松,“还是你聪敏过人啦。”

     文松拉长脸道:“梦云,你看我想吗?我活的够累的了。老实说,你们无论谁中,务必请看在老朋友份上,撤了我,否则我要撤台的。我不明白你们,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还去自找麻烦。”

     “我也想洒脱——”吴源冒了一句。

     刘燕芬听了吴源的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洒脱?把你妈啥子撒脱?穷教书匠一个,还洒脱呢!看你们两个窝囊废,好不进步!”

     “喝喝,梦云,该你啦。各位,吃鱼。”文松站起身用筷子在空中划着圈儿,说:“随便随便,莫要扯得老远。”

     “梦云,你有封信,是肖兰托我带给你的。”舒芳从衣袋里掏出个对折的小方块来递给他,他接了直揣到衣兜里,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

      兰静顺着眉目看碗吃饭,面颊滚烫如辣。

     “还是回去看看你的婷婷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这是刘燕芬的声音,陆梦云在朦胧醉意中感觉到了那双挑衅的目光和嘴角往上一撇的轻蔑的嘲笑,“你的肖兰也瘦得可怜,买点好东西给他补补嘛。”

     “是呀,她没有你这样好福气,看你胖得多可爱!”

     舒芳很难为情,她的话不想却又成了刘燕芬攻击陆梦云的炮弹,虽然这些炮弹爆炸在陆梦云的身上,可她的心也被振得隐隐作痛。当初她没有料到刘燕芬对陆梦云还有这么深的怨恨。现在她相信了,刘燕芬的报复是极可怕的。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岁月却不能痊愈那颗怀着挚爱却被撞碎的心。兰静把目光投向戒备森严的刘燕芬,她实在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不曾想这种为丘庇特而战的战场硝烟味竟也这般浓烈。刘燕芬感应到了兰静求情的目光,她的肩膀稍稍耸了一下,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偏在这时吴源吐了,刘燕芬直骂:“该死的酒鬼!”连拉带扯的把他拽回家。整个屋子好一阵寂静。

      舒芳一脸苦笑,她叹口长气,凄然地望着陆梦云文松忙着打扫那一地的秽物。

     “陆梦云,是不是我做错事了,看你板着脸。”舒芳好哀婉的语气。

     “我早已适应了”

     兰静抬眼深情地看着他。她在心里非常内疚自责,她想:陆梦云今天所受的羞辱她都有责任。

     陶丽丽一言不发,看着上演的一切终于忍不住说:“你们活得好累哟!”

     刘燕芬把吴源推搡到屋里,又一把掀他到床上,懒得再理他,只一壁骂:“扶不上墙的死狗!”也懒得再到舒芳那边去,闭了门,无力地躺在沙发上。晚饭前暗放的心花,此时犹如遭了严霜般蔫了,却剩下一团怨气在心底里冲撞,好不叫人心碎。

      大家都没了兴致,陆梦云起身要走。舒芳和文松交换了眼色。

     “我送送你吧。你差不多醉了。”兰静说,又转身对舒芳,“我一会儿就回来。”

     陆梦云脚下软绵绵的,兰静一个劲儿的叫他走稳,不停地吩咐:“慢点儿慢点儿。看你高一步低一步的,叫人提心掉胆。”

     雨早已停了,澄明的夜空散布着那么多闪烁的星星。陆梦云深深呼吸着清凉湿润的空气,好使体内的酒精挥发出去。他不想说话,沉重地挪着脚步。学生还在上晚自习,一间间教室灯光通明。他们走过弋阳桥,经过一片梧桐树林,就到了陆梦云所谓的冷庙。这里晚上没有学生,异常寂静。陆梦云坐到一个水泥乒乓台上,点燃了烟吸着。

     “我今天这个样子,你意下如何?满意了噻?”

     “我现在的样子,你也满意了噻?”她伸手把他手里的烟取来朝空中抛去,火星在夜里划出一道光弧。

     陆梦云又取出一支烟来点,兰静按住他的手,过一会儿,还是拿过火柴来划燃给他点烟,她也要来吸一口,炝得她眼泪都咳出来了。

     “你回去吧,免得他们等。”

     “不耐烦我唛?”

     “你为啥还不结婚?”

     “你都结婚了,我还结啥子?”

     陆梦云没有答他的话,发出一声声长长的慨叹。陆梦云双手捧着自己滚烫的脸,如果没有一个深知他的女人跟着,他真想大哭一场,大嚎几声,把这静得如死潭的夜震碎,抖落那些闪着讥笑诡眼的星星。

    “你回去吧,”陆梦云的自尊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我没事的。”

     “好吧,你也早点休息。我转去了。”说罢在他脸上吻一下,转身就回去了。

     陆梦云回到寝室,拉亮电灯。他记起衣袋里那封他妻子的来信,便急切地展开来读:

梦云

     近来可好?不知五月的那封信是否收到?

     我们的婷婷好调皮,每晚总缠着我讲故事,想给你写信也脱不开身。今日是礼拜,我们俩去游了枇杷山。好尽兴。女儿也疲倦了吃罢晚饭,她就半是呻吟半是娇嗔地上了床。我便悄悄摸到写字台前给你写这封信。到底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她不能入睡,就瞎翻起我搁在枕边的书来。她才只有四岁,翻翻书可能实在是看到大人那样做而去模仿罢了。她的相册也摆在那里,一是因为我睡觉前有翻看相片的习惯,回味那被锁定的一霎温馨;二是因为前些天我实在忙,婷婷被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我看着那些相片,心里总觉实在、甜蜜,给我安慰。

梦云,你有好长时间没回家了。不怪你,我深知教学工作是个无底洞,马虎去做倒也可以轻松,认起真来就没个完。人生各有所求,我欣赏你对事业的那份挚著。今年我们厂有几个热血女工去报名参加中文自考,也邀了我。我仍犹豫。你知道我做事是很感情的,不一定会有结果。我买了那么大摞书放在书桌上,我已觉出了沉重的分量。也许你要笑我了。梦云,要是你在我身边那该多好,我这个高中生就找到辅导老师了。不过我还是想试着走下去。

我有好一会儿未听见女儿翻东西的声音了,到里屋去一看便见她已沉睡过去,那本打开的袖珍相册从她手里滑落下来,几乎要掩住了她的脸。我凝视着她那可爱的睡相:她的双眉舒展在焕着容光的前额上,面颊微红而鲜亮,没有一丝儿成人的那种被岁月折磨的苦楚。我疑心她在做梦,因为我觉着她的嘴角时而在轻轻翕动。我可爱的女儿,想必她见到她父亲了吧。

我得搁笔了。亲爱的,时刻想你!

                                                                                                                               你的兰

                                                                                                                                六月五日      

     陆梦云早已泪水涟涟。他在心里惨然地乞求着,“原谅我吧,肖兰!”一阵心的绞痛。太阳穴涌着热血。

     兰静回到舒芳家,他们桌凳碗筷都已收拾完。兰静暂住在陶丽丽家,她家就在学校附近。她们要回去,舒芳怎么也留不住。兰静说:“我明天又过来就是,又不是生离死别的。”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校园立刻沸腾起来。文松显得很疲倦,半仰靠在沙发上,提不起精神似地说:“人家还以为你图个啥呢。”

     “别说了。我心烦!”舒芳一句话堵了回去。文松不再说什么,心里也怪别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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