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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田野

  1

  在我决定书写自己童年的这一刻,我发现童年是如此遥远。记忆的残篇断句无法串联成完整的影像。随着时空的延伸,人事的繁忙,记忆的空间被挤兑,童年的记忆将越加模糊,与自己的往昔也越加疏离,回忆有可能日益缥缈。

  但是,回忆到底有何意义?

  当人生到达终点的时候,我们是否会甘心那样默默地、寂寞地消逝?我们是否能忍受纸片般无足轻重的人生?我们怎样才能无惧于疾病、贫穷、苦难、困境,坦然地迎接可能并不乐观的未来,勇敢地承受各种压力?

  当人生到达终点的时候,我们剩下一具衰朽的躯壳和迟钝的意识,不一定言语清晰、思维敏捷,不一定有人能够解读当下你的感受与思想、你的悔憾与欢欣。不能将自己有限的人生有所寄予而撒手人寰,不能不说是一个人莫大的悲哀。

  描摹一个普通人生的千姿百样,洞见人生的来龙去脉而能够有所把握、有所释怀,这是每个人应该在自己人生旅途中寻找到自己的答案。找寻这样的答案需要的正是一些寂寞的时光。

  2

  我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初南方海滨小城的一个农村。僻静的农村,漫漫的白日,有一群父母无暇关照的小孩,终日在街巷闲荡、疯跑。记忆中,一个断壁颓垣、门庭破败的院落是我进出家门的必经之道,里头小小的四方天井映照着一个湿漉漉的、易生青苔的庭院,院中有一口提供生活用水的水井。院一侧的三两间阴暗的屋子便是我们居住的家。

  母亲有一双能干、勤劳的手,精于绣花。自少女时代起,她就不读书在家做手工、绣花帮着贴补家用。母亲不仅心灵手巧,而且性格好强,不甘人后。她姐妹三人,大姨比她年长六岁,尤其精干、强势,大姨和母亲的能耐在村里是出了名了的。

  婚后,母亲的能手并没歇着。家境拮据、养儿育女,母亲常日在昏暗的屋子里埋头绣花,孩子缠绕身旁或自己在门口的街巷玩耍。父亲是文弱的读书人,有志于以文谋生,但迫于生计,养过猪,种过菜,皆不擅此道。特殊的年代和谋生的局限,父亲心中抑郁,无处宣泄。母亲手中绣线繁忙,养儿持家赚钱,生活操劳,不甘现状。

  孩提时代,我们是不可能理解父母的不易的。以至于长大上学,在社会从业直到迈入婚姻的门槛之前,我们或许还不能真切地理解为人父母、操持一家的种种不易。在改革开放之前一个贫困农村里迫切地想要改变现状、冲破困境的年轻父母而言,他们的困苦寂寂僵持而无果。对于一个能干好强、对生活有较高期望的女性而言,堆积于心的郁愤是可想而知的,这足够败坏无忧少女时良好的性情和风度。

  3

  母亲将改善境况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但未能如愿。母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时常抱怨(连她自己都未能意识到)。直到父亲去世很多年后,年已花甲的母亲还时而忆起当年父亲意外伤害她的事件。她说当时已经傍晚,父亲在蜂窝煤炉前烧火做饭,她坐在一旁绣花,小孩子很乖巧地在玩。母亲说当时气氛平静,没有吵架,她只是不停地在诉说着什么,忽然间一个夹蜂窝煤的火钳飞镖过来,当场刺穿了她的小腿骨,血流如注,她惊嚎一声哭得死去活来。父亲发现事情严重,吓得赶紧将母亲送往医院。

  母亲的腿留下疤痕,但行走无碍。母亲一生对这个事情耿耿于怀,尽管她说父亲不断自责,连哄带求,恳求宽恕,而考虑到孩子尚小,母亲才最终打消离婚的想法。但此事足见父亲性格中的倨傲和血性,并非懦弱隐忍的人。而母亲或许也未能意识到她絮絮叨叨的抱怨有时是多么能撩人蹿火,种种都是因生活不如意而起。

  母亲与公婆不睦。据说他们是好吃懒做的没落地主后代。在我五岁左右父亲生病去世,后来我和哥哥随着改嫁的母亲到邻村生活。记忆中找不到多少关于亲爷爷奶奶的印象。在那个湿漉漉的庭院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细密的竹编门帘后面阴暗的房间里。没有祖孙绕膝的亲切记忆,没有慈眉善目的乐呵笑容,只有门帘后面鬼魅的人影闪现。母亲会对孩子说爷爷奶奶是凶神恶煞的人,让我们感到可怖,他们的房门前我们很少近前去玩。

  在一个雨水滂沱的黄昏,院子里的积水快漫到膝盖,大人撑着伞,小孩在屋里,天光未暗将暗。那头的爷爷奶奶也在门口活动,母亲在这头,他们相互指着、嚷着,不是在发愁如何消除积水,而是在相互指责,厉声吵架,空气中充满着恐怖的、不安的气氛。大雨中夹杂着弥漫的硝烟,父亲在一旁控制不了形势。母亲情绪激动、边哭边骂,爷爷奶奶毫不示弱、指指说说,一场大仗谁也不会自动平息。

  母亲与公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她说当年,他们借债为聘将她骗取过门,刚过门的母亲面对的是举家的债务,母亲又惊愕又气愤,尽管如此,公婆依然没有善待她,她勤苦持家,赡养老人,强忍着各种委屈。每次争吵都是母亲的反抗和控诉,但每一次争吵过后,生活依然如故,风雨扫荡并不能给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生活这座大山面前,个人是多么卑微,母亲变得日益刚强,她奋斗与抗争的欲望与日俱增。

  4

  母亲愈益憎恨与公婆咫尺相对,各种拘泥不前的困苦与煎熬归根结底或许是环境所致,母亲渴望通过改变生活住所给予自己生活新的面目,哪怕这是自欺欺人、自我告慰也罢。

  在一个四周田地围绕,后临池塘的郊野慢慢搭起了一座两间的小屋,屋顶由沥青所覆盖,地是水泥地,一床一米缸一木屑烧火的炉子,陈设的是最为简陋的家具,还有竹篱院门和一只黑色的狗。即使是如此简陋的小屋也是来之不易。既然无力搭建一座像样的房子,但为了能够住出去,父亲母亲完全是不可为而为,父亲成日在野外跟着砌墙搭房。随后,我们一家四口搬过去住。度过了无数个难忘的风雨交加的夜晚。

  夜里,黑漆漆的户外,虫鸣蛙叫,屋里,昏黄的灯泡下母亲埋头绣花,日子难得平静了,但是屋子建成不久父亲就病倒了。为了生计,母亲更加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绣花,父亲经过一番治疗后就独卧病榻,家庭陷入了另一番绝境。母亲始料未及,唯有不停地绣花。

  年少无知的我们经常在门前的小溪里嬉戏,我们喜欢小跑着跳入小溪,在飞溅的水花中互相打水玩。我们抱着芭蕉树干漂流戏水,踩着溪里的烂泥摸螺,捏碎溪边一坨坨粉红色的鱼卵,砸碎一个个田螺喂鸭,而家里的小黑狗总是紧紧地跟着哥哥和我,欣喜地摇着尾巴。屋后的池塘边长着浓密的芒草,飘荡的芒草时常有鸟窝飘摇,我们会偷里头的鸟蛋,更多时候是空空的巢,但即使是空巢也总能让我们感到雀跃。

  记忆中,许多个下雨的夜晚,是我们一家备受困扰的夜晚,那已经是父亲过世后的事了,剩下母亲与我们相依为命。外头漆黑的夜晚经常让母亲胆战心惊,而屋里的沥青屋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滴水了。夏天,我们不睡床而喜欢睡在水泥地上,雨声中背上忽然有冰凉的水流过来,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发现屋顶的水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我们用盆接,很快满了,我们用桶接。我们不断地挪动睡觉的地,有时,接了一处水,另一处也开始滴水了,地上很快就湿漉漉的。

  即使是这样的境况,孩提的岁月里,我们依然感受不到丝毫愁苦。野外的生活给我们带来了诸多乐趣,我和哥哥也善于找到乐趣,天真无邪地打发时光。但是,对母亲而言,父亲的早逝以及一个个漏雨的夜晚,给她的哀愁增添了多少无望啊?一个个漆黑的夜晚给失去依傍的母亲带来多少恐怖的想象?夏日里每个突然下雨的夜晚,母亲甚至不敢迈出房门到院子里遮盖稻谷,反而是我和哥哥一点都不害怕,很听话地出去给稻谷盖上了一层塑料白膜。

  5

  父亲去世后,母亲独立抚养幼小的儿女,倍感困顿,爷爷奶奶还经常找上门来要求她赡养他们。而他们的大儿子尚在,也有家室。爷爷奶奶依然不屈不挠地骚扰,多少个夜晚,他们鬼魅一般忽然到竹篱门前张望。寂静的夜里,母亲灯下绣花,后门总会忽然响起敲门声,把母亲吓得不轻。黑夜里,母亲更加不敢迈出房门。除了她和子女的一尺天空,这世界到底笼罩着多少不安与惊恐呢?母亲最后不得不与公婆对簿公堂,要求独立抚养儿女,并声明无力赡养公婆,得到了公正的裁决。

  后来我们随改嫁的母亲到了邻村,告别了那漏水的荒凉小屋,母亲背着我们卖掉了狗,我们伤心哭泣,也告别了野外的快乐无邪、种种野趣。

  回忆起过去的种种,母亲含着泪说她的命太苦了。仿佛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出嫁前,目前梳着黑亮亮的两根长辫子,活泼能干,绣花手工之能皆为乡里邻里之首。她比同龄的姑娘更早拥有了自己的自行车、缝纫机之类,出类拔萃的母亲无比傲娇,抱负满满。她们姐妹和外婆的手工活能为那贫困年代、六个孩子的大家庭缓解不少压力。

  但是,出嫁后的母亲是不幸福的。丈夫的去世更是将她的生活推入绝境。哪怕后来到了邻村与过去断绝,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依然没能从痛苦中走出,她与深交的妇女哭泣诉说,让听者泪水涟涟、感慨至深。夜里,她娓娓讲述,将她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希望以此鞭策我们,动容处母亲总是泪水盈眶,说她的命就是太苦了。

  父亲的才华无处施展,空有一肚子文墨,寂寂地湮没于人世。父亲去世时年仅三十四岁,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七岁。父亲得的是肝病,去世之前,大腹便便,长时间地卧床不起,无力地目睹着生活的贫苦,一次,他气愤地命母亲将家里仅有的两只鸡宰了给孩子吃。更多时候,父亲沉默不语,不撒气不诉苦,哪怕是呻吟一下,无声无息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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