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一刻到来还有些时候，它肯定会有所思考。只见天空中满是大块馒头云，乌青颜色，夕阳为之镶上一道金边。河道里浊水无浪，静静的，弯弯曲曲伸向远方，让人神往。几棵老树在荒原远处孤寂而立，枯枝如铁。几十个士兵或坐或躺，三三两两，无精打采，破衣烂衫上还有斑斑血迹。它想到将军，只是不见他踪影。远眺夕阳，如血般殷红而凝重。群山连绵起伏，像雄浑而幽咽的暮歌……
一
天山，天山何处？那草原，荒漠，戈壁，风雪沙砾，河水清澈而丁冬，浸满它的记忆。它降生时，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天山脚下一片欢腾。马群以一种神圣而充满柔情的仪式，完成对它的洗礼。一身火红，四蹄雪白，汗流如血，矫健俊美，上苍将最珍贵的东西毫不吝惜的给予它。它享受千般宠爱，骄傲而欢快，奔驰几乎成为它生命的全部。红花，绿叶，黄草，白雪，点缀着它的童年。直到有一天，波斯商人的驼队鱼贯从大漠西方行来。他们惊叹欢呼于自己的机缘，而它并不知命运将由这些不速之客改写。那几个蓝眼睛大胡子的家伙在一起商讨着阴谋，喝着皮囊的酒，嘟嘟囔囔，喊叫，哈哈大笑，甚至打架，哭泣。一直到夜幕降临。骆驼们都倦了。马群丝毫未感到阴谋的袭扰，仍吃着草，喝着小河的水，偶尔看一看不远处的来客。夜如窃贼，蹑手蹑脚而来，商人们开始行动。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些英雄般高傲的精灵，以特有的敏感和天生的驰骋神力，使阴谋成为笑柄。它虽然在捕猎中逃脱，但自来到世间，赞赏、呵护、疼爱与它同伴，从而有一种迷惑及隐隐的怅惘让它伤感。不幸的小家伙天真得近乎无知，在奔跑时居然放慢速度，回首那些因懊恼而大声的相互抱怨，喘息的人。它甚至想走近他们，只是为窥视一下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世界。远方的召唤，让它振奋，彷徨，迷失自己的方向。马群看到它的表现，嘶鸣着挽留它。但无济于事。
它对马群的叛离着实让这些波斯人有些不解。他们战战兢兢的用绳索套住小红马。虽然它在一刹那间，万念俱焚，悲凉的嘶鸣，踢咬，但难以冲脱加在身上的束缚。不速之客狂笑而且有些忘乎所以的认为，是他们征服了天山，掳获了宝马。他们燃起篝火，跳着，唱着。一个家伙喝多了酒，来到它身边，说一些轻浮的话，甚至想摸一摸它，被它一下踢中裆部要害，昏厥过去，后半夜就死掉了。夜如滚滚车轮，嗒嗒而去。几个人满怀心事，丢下同伴的尸体，骑上骆驼，带着它，踏上征程。东方霞光万道，天山的黎明无限寂静，惟有驼铃泠泠作响。它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也许远方的召唤太令人心驰神往。
二
连绵起伏的青山，郁郁葱葱的树木，明净澄澈的湖泊，炊烟袅袅升起的农家。它惊奇于外面如此精彩的世界，冲淡对马群及天山的眷恋。波斯商人各怀鬼胎。他们知道小红马的价值，如何把这笔财富搂到自己手中才是困扰心头的大事。当一个年纪稍大的枯瘦的人生病时，其他人居然把他抛到路边，任他苦求，无济于事。在一路边酒肆，几个喝醉酒的地痞与他们打了一架，又一个到霉的家伙被打折了腿。剩下的在逃跑时，不忘牵着价值连城的它，而扔掉断腿的伙计。那些骆驼和货物也丢弃了。
在一片丛林中，一队从战场溃逃的官兵，见到他们，很容易便将那些人解决掉，开怀大笑的接纳了波斯人带来的一切。首领也许见多识广，对小红马青睐有佳，让手下为它寻来最鲜美的草，并把最宝贵的盐掺到水中让它喝。他想让这匹马改变自己命运。他要把小红马献给将军。
繁华的都城出现于眼前，小红马在惊奇之余，甚至感到有些羞涩。人群熙熙攘攘，看上去那么高贵与整洁；此起彼伏的叫买声，讨价换价声，招呼声，声声若歌，让心灵为之雀跃。
见过将军后，它被领到一所马厩里，那里有上等草料。但它被缰绳拴住，异样痛苦，它嘶鸣，踢咬。漫漫黑夜里，也许只有它眼角的血说明它有多悔。它想到死。死命将头撞向槽枥，满头流血。无人来看。夜来将军府内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可谁知道在一个安静角落里，有一匹马在煎熬……
而将军府大厅里，灯火通明，俨若白昼。一群群衣衫华贵之人优雅快乐的饮酒、赋诗、谈经论道。接着，一个又一个节目上演，歌女那天籁之音、舞者那摇曳身姿与杯中美酒让人飘飘欲仙，琴瑟与钟鼓齐鸣。将军斜卧在上位，满脸麻点闪烁着或红或黄的光，一道刀疤从左额斜过鼻梁直到右下巴，五官扭曲，让人望而生畏。一双小眼睛射出光影，有一丝傲慢，有一丝忧虑，有一丝孤寂。眼前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三
黎明到来，一缕清雾泛着淡淡紫色从小红马眼前徐徐远离。马厩前一株石榴枝繁叶茂，绿果肥硕。一个矮小仆人匆匆来去。
小红马哭了，它从来未哭过。它的泪来自于草原。一个头上长着疥疮，衣衫褴褛的老者到来，用最温柔的手抚摸他的脊背。他说，生活是一种状态，上者有其势，中者有其气，下者有其利。哲人的语言它听不懂。但眼前这个人让它感到寒夜未冷。东方彩霞满天，红日喷薄而起，若希望在心中升起。
淡紫色的雾变白了，消散了。
将军府里铠甲碰撞声，兵戈声此起彼伏。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言语中充满浓浓的战争的味道。众将士齐呼万岁，声振寰宇。
一帮金甲金盔的士兵锵锵而来到它面前，个个面露艳羡之意的细看着矮仆将它披鞍笼辔。一切都在寂静中完成。它突然有了一种羞怯，垂头闭目，出人意料的温顺的接受着这一切。朦胧中，昨夜的褴褛老者仿佛又来到它面前，微笑，默叹，间或有一种忧虑。一个声音隆隆在耳畔响起：“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另一个又呼道：“山明水秀，前程似锦。”肃穆的仪式中有一种亢奋与悲壮充斥其间。出发，在旌旗招展的城墙上，将军再一次动员。城前空旷的沙土地上，一列列士兵在聆听，当号角吹响，战鼓擂响，众将士喊声震天，尘土飞扬，战马嘶鸣，辎重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它望着这一切，无比惊奇。难道当初奔向波斯人时，就为了这种情景的呈现？
四
战争是一项很酷又很可怕的游戏，没有主角与配角之分，每个人都在演绎着自己的生命的乐章，也没有剧本，所有人永远不知道下一节是什么。当第一滴血流下的时候，才知道一支箭已经离开了弦，难以回头；当第一道伤痕痊愈的时候，才懂得世上的良药永远治不了野心和欲望；当第一个生命轰然坍塌的时候，才回望他诞生那一刻母亲的伤痛与欣慰如水火一样流动燃烧，或若泪血一样长鸣。最后，游戏结束了……
五
他正视着将军。
在戈壁上，风啸水洌，胡杨是这里的主人。“生就一千年不死，死就一千年不倒，倒就一千年不朽”。溃退的兵勇在这里得到了召唤，那是死神的最后回眸。此刻，将军的脸上呈现出的慷慨让人突然感觉世界在他的眼睛中像水晶一样澄澈。多年来，征战与征战的间隙使生活变得生硬而憔悴。瞬间胜利的喜悦总是被接踵而至的挑战冲淡，让人苦不堪言；失败的阴影像千钧巨石压在所有人的肩上，但骨骼正因此而粗壮，肌肉正因此而刚健，精神正因此而狂傲。
将军的冷漠与自私，像疯长在树下的带刺的藤蔓，不时的划伤或毙亡身边的人；将军的狂妄与孤傲，像天空撕裂乌云的闪电，刹那间照亮他那令人可憎及可怖的脸。他有时也很谨慎，像织绣的女子一样勾绘着自己心中也许永远实现不了的蓝图，他有时也很冷静，像海边灯塔上的瞭望者，虔诚而淡定的将目光投向地平线，他有时也很亲切，会跪下来摸一摸路边被践踏的小草，然后嘟嘟囔囔的发一通可笑的言论，透着只有他自己信以为真的自信。
曾经的小红马现在已经健硕雄伟，在不停的奔袭驰骋中他既受到了无数次的锤炼，又得到无数次精神洗礼。几年来，他得到的呵斥、鞭打让身体与心灵伤痕累累。一次次的冲锋陷阵，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让他与将军已不容置辩的绑在一起，虽然他已经厌倦了，在梦里无数次回望天山，真是造化弄人。
六
最后的决战终于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伴着许多士兵的呻吟和喘息结束了，黄土高原上的沟壑里仿佛还有无数敌军在伺机而动。惊秫恐惧梦魇般蚁食着退下来的几十个人的灵魂。溃逃溃逃，向着荒无人烟的西方。这一夜，这群丧家犬般的家伙不停地走在秋风萧杀的路上，泅过几条黄浊的河，绕过几座丑陋的土丘，在一座破烂的窑洞前燃起篝火。火光汹汹，照着几十张颓废、肮脏而狰狞的面孔。饥饿像无数毒虫噬咬着几十个人的身体。枝桠在烈火中痛苦的挣扎，不时发出噼啪的争鸣。将军闭了眼睛，似睡非睡。
健硕的汗血宝马由于多日奔劳，也已瘦骨嶙峋，目显峥嵘。它默默的立在夜的影中，假寐无语。突然，将军起身仰天长吟：
饥饮山泉水，知交到天明。
佳人嫣然笑，春梦无限情。
传来一场惊，苦心功难成。
祈得美酒在，归隐山林中。
将军走到宝马旁边，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士兵们惊惧的用一种怪诞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将军的声调沙哑而干巴，像冥界的死神在召唤着这群乞丐。有两个奸猾的家伙在泛白眼睑的瞳仁里射出一道阴惨惨的凶光，直抵汗血宝马。
饥饿呀饥饿呀，让整个世界变得混沌而污浊。每个人的身躯里，仿佛骨骼已被抽取，只剩下一张皮囊。许多人出现幻觉。有看到家乡稻谷丰收，一片金黄，乡亲们在欢笑着捧着大碗的米饭大口咀嚼着的；有看到天空星辰攒动，画出一道道金黄的光痕的；有看到女人光鲜的胴体，勾起的却是他要把人吃下去的唾津；有看到妈妈裸露的乳房流出白白的乳汁，呼唤着他回家，而引起他呜呜的干泣着；有看到江中游过一条一条肥鱼，让他一下子扎进去，尽情畅游着……
半夜的时候，有一个人因伤痛及饥饿而亡去。引起一阵骚动。四周的空寂让这个世界如此促狭。有人已经建议将死去的人吃掉，更有人建议将马杀掉充饥，好逃命到有吃的地方东山再起。将军都拒绝了，并令人将死者埋掉。但无人行动，可能都饿得没了力气。
七
世界上最恐怖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绝望到极点后的疯狂。邪恶不再是邪恶，卑劣不再是卑劣，龌龊不再是龌龊，一切故事的上演都在以疯狂为借口，命运之手摆弄着人走向兽类。这群残兵不仅吃死掉的人，还把将军绑了，拖走。曾经的汗血宝马也被捆住了四肢，尊严荡然无存。
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夕阳了。它等待着那一刻。没有了踪影的将军也许被吃掉了。它斜躺在地上，努力挣起头颅环视周边的曾经的伙伴。一个个默然，低沉，魂魄已经远离躯体。一个老兵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开始做准备。他耷拉着眼皮，抚摸着石头，又蹒跚的走向河边汲取一钵水。夕阳西落，钵里的水紫红紫红，交映着些许暮光。他轻撩一些水在石上，涂匀，拿起戒刀，刺啦刺啦的磨将起来。那声音在黄昏里像一首歌一样，令人激奋起来。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凑了过来。听着，似清风拂动柳梢的叠翠，若泉水激荡岩石的叮咚。老兵嘴里嘟囔着：
生为死来死转生，世间不过路一程。
我来为你添一功，魂走魄散一身轻。
老兵反复吟哦，居然还流了泪。他拎起刀，走到马旁。一刀刺向它的脖颈。鲜血噗呲一下，飞了出来，像虹一样。
它努力的抬抬头，看一眼东方，有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皎洁而恬静，周边的风一下子停下来。它感到像长了翅膀，徐徐飞了起来。刹那间，洪荒上空光芒万丈，歌声嘹亮。它再一次看到了天山，看到了草原，看到了万马奔腾……
本稿为原创作品，作者赵伟，河北省邢台经济开发区留村镇郭龙庄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