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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勿扰,岁月静好

  天空终于安静了。最后一抹彩云向落日飘去,仿佛在追寻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丝光。就像追日的盘古,最后得到的是安详,这抹云彩也在夕阳中模糊了身影,褪了色,像荡漾的波痕,慢慢消散,最终得到了属于它的安详。

  

  没有了金色余韵的引诱,空气也渐渐沉静。黑夜如潮水袭来,轻而易举地攻破了白天的防线,占领了这片天地。不知不觉,东边枝头上,多了一抹倩影,美丽孤傲,倾国倾城。望着黑暗笼罩下的尘世,她的嘴角向上微扬,浅浅的弧度,却是嫣然无方。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瞬间,黑暗又如潮水散去,世界顿时充斥着淡淡的柔光。突显的月光倒惊了趴在村口的小花狗,它本来慵懒地躺在地上,贪婪的汲取着地上传来的冰凉,有一搭没一搭的晃动着尾巴,却不想月光扰了它的美梦。它鼓着圆溜溜的眼睛,对着月亮狂吠起来,大有“天狗食月”的架势。

  

  门前的榕树,早已上了年纪,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听妈妈说,是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在很小的时候便种下的。盛夏,榕树被赋予了浓郁的生机,一枝一叶,渲染着生命的活力。榕树肆意的舒展着枝叶,青翠的叶上显露着清晰的脉络,一片连着一片,一片遮着一片,密密匝匝,熙熙攘攘。丰腴的躯干向上延伸,只不过被繁叶遮住,只隐隐约约可见几分风姿。叶深处的枝干上,栖息着几只蝉儿,正悠闲地打着节拍,哼着曲儿。皎洁的月光混着平平仄仄的蝉鸣,一同从繁叶间透下,给树下的人儿带来了几分静谧和几分喧闹。

  

  树下安置着一把同是上了年纪的摇椅,随着椅中人儿的摇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那是我的外婆在乘凉。她的手里握着一把蒲扇,是那种极老的蒲扇,时光的流逝,让扇面添了几丝裂痕。她半眯着眼睛,手一搭没一搭的摇着扇子。我半弓着身子,蹑手蹑脚的靠近,半蹲在摇椅旁,手慢慢的伸展,拇指与食指轻轻的捏住扇面的一角。外婆的手一顿,眼睛却张开了,一见是我,那双记录着时光流逝的眼睛顿时充满了宠溺的光。扬起扇子,敲了一下我的头,看似凶狠很的,但实则如同温柔的抚摸。她道:“你啊,小鬼头一个!”我假装吃痛的摸着我的头,嘟着嘴,不满的嚷道:“外婆,我都快成大人啦,你再打我,就把我打笨啦!”外婆的嘴角向上扬起,眼角眉梢也不禁向上弯,像月牙儿。她轻声道:“你再大,在我眼里也还是个小鬼头。”我吐吐舌头,在顺势坐了摇椅旁的凳子上。我像耍赖般对着外婆伸开了双手,外婆轻轻的用扇子拍了拍我的手掌,见我又要嘟起嘴,她便无奈的将扇子放在了我的手上,但是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我接过扇子,依偎在她身边,轻轻的为她打起了扇。

  

  盛夏的夜,微风携着夜的清凉缓缓袭来,捎带着远处水田里一串连着一串的蛙鸣和断断续续的稻香。外婆摸摸我的头,突然问道:“桃儿,你今年几岁啦?”我一顿,手上的扇子停顿了几秒。我知道外婆之所以关心我年龄的原因,只是那个原因太沉重也太令人忧伤了,是家里人不愿提起的伤痛。我不经意的压低了声音,含糊的道了声“嗯”。外婆看了我一眼,伸出两只枯木般的手,那双粗糙的手,曾把8个孩子抚养长大,在它白皙的时候也曾抚摸过我稚嫩的脸颊。她数着手指,一根一根,专注而坚定,嘴里喃喃着:“十,十一……十五?”她停下,似乎不确定,“嗯……不对,是……十六?对!十六!”笃定的“十六”像根针,细细的却又深深的刺进了我的心里,沿着脉络,蔓延着疼痛。“嗯。”我回答道,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唯恐惊吓了椅中那个恳切望着我的老人。听了我的答复,她的脸上倒让我意外的没有多大变化。她裂开了嘴,露出几颗还幸存的牙齿,道:“呵,怪不得我的桃儿这么好看,原来快成大姑娘喽!”

  

  夜色如水,月光如纱,一起笼罩了这座小村庄。偶尔有几只流萤在树丛中飞舞,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天空飞过的流星,又像极了孩童恬静的闪着光芒的梦。外婆理过我的长发,轻轻的抚摩着,道:“想当年,外婆我也可是个好看的姑娘哩。”我故作惊讶道:“啊,看不出外婆你年轻的时候那么有魅力啊?”外婆眼角闪过一丝骄傲:“那是当然啦,那时候十里八村的,哪个不晓得我?媒婆都快把我家门槛都踏烂啦。”“真的啊?”“那是。”外婆解开她包住头发的头帕,黑色的头帕下是一头白发。她理下一束她的白发,与我的黑发放在了一起。外婆的发在清淡的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两束发,一黑一白,但却散发着同样的味——淡淡的茶油味。那是瑶族里一直流传的古老的养发秘方,两束发纠缠在一起,油茶分子在做着不规则运动,若有若无的香味令我想起迷蒙细雨里开满山坡的白色的山茶花和雨里时而啼起的轻灵的布谷鸟的叫声。“那时啊,我的头发和你一样,一样的长,一样的黑,柔顺得像村前的河水。那时,外婆我还是刺绣能手呢,我的瑶服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可惜啊,那时我咋看上了你外公了呢?”外婆说到着,语气稍稍带了点愤怒,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外婆的声音带了专属于瑶族的口音,像瑶族的米酒,醇香,甜蜜,浓厚,不知不觉中,就醉了。可是听到最后一句,我的笑容凝固了,望着外婆的眼里也不禁多了一丝莫名的东西。

  

  外婆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像是沉浸在了某种回忆里。我俩的发缠绕在她的指尖,而她的双眼却望着榕树顶,似乎在透过叶隙在寻找着夜空中的星星。“那时候啊,你外公也是十里八乡的棒小伙,刚刚从别人那里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可不太喜欢。我脾气傲着哩。那天啊,也是个夏天,天气好的很。我一个人背着背篓,带着个草帽,就上山找山货啦。那时我也是胆子大哩,一个人越走越远。可怜啊,本来好好的天气,突然就下起了小雨。山里起了雾,我只能看得到周围点点的东西。我小心的走着,小心的找着回家的路。突然,我听见了好听的一串声音,像百灵,又像黄雀,好听极啦!我见都没人,心不禁更慌啦。也是,那时我胆子大咧。我捡了块石头,就壮壮胆,寻着声音便去啦。可能走了十几分钟,突然听到有人问:“你怎么在这?”是个男的的声音,我那时可吓坏啦,当时就举起了石头,大声讲:“我不怕你。”那个声音忙说“别怕。”然后,他走进,我抬头正好看见他。他那时穿着瑶服,手里拿着一张碧绿的叶子,那叶子绿得像翡翠,他也背着背篓。我那时呆了呆,傻傻地问道:“你是哪个?”他当时就笑了,白白的牙齿,和像月亮一样的眼睛。他讲:“我见过你,你是王家的姑娘?,我姓罗,也是后洞的。”我那时听见他认识我,我当时就脸红啦。后来,他就送我回家啦,还一路用他手里的叶子吹好听的调子给我听。……后来啊,你也懂啦,后洞的一枝花,就这样被你的穷外公拐回家啦。”外婆的脸是时光雕刻的,一条皱纹就是一场风雨,而此时淡淡的红晕将一切沧桑都掩盖,就像回到了最初遇见我外公的样子。我曾想过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雾是多么的羞涩,那一天心血来潮的外婆是多么的美丽,那一天我从没有见过面的外公是多么的俊朗。倘若不是那一场两人都没有预算过的邂逅,那么一切也许就是另一幅样子吧。雨雾是他们的媒人,大山是他们的媒人,他们初遇时的心动的感觉是他们的媒人。

  

  外公外婆相互依偎,相互依靠,相互搀扶的走过了44年的风霜雨雪。可是在第45年的时候,那个男人,那个外婆眼里的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病倒了。听舅妈说,那时外公被病魔折磨着,可日渐消瘦的是外婆。她白天出去干活,晚上便靠着外公,安静的望着外公,他们的手总是相握着,像两根线,结在一起,就像完整的一根,不,就是完整的一根。那时,远嫁的母亲听到外公病倒的消息便火速的赶回了两位老人身边照顾,不顾那时,她的肚子里还有个小小的我。那时我才5个月,便陪伴着妈妈一起陪伴着外公,一起陪伴外公身旁的外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比其他的表兄妹们更能明白外公外婆之间的情谊。我能想象到病床上的外公意识清醒之际望着坐在他身旁的外婆时眼里的深情,也许就像村前的河水,绵延不绝;我能想象外婆每天望着外公时温和的笑颜和转身泪水滑过的满脸的憔悴:我能想象他们紧握的手心里让彼此心安的温度……

  

  是的,我从没见过我的外公。那个传说一直温和待人的外公,那个会用榕树叶子吹出好听的曲子的外公,那个与我外婆相守一生的外公,在十二月,大雪纷飞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舍不得的土地,孩子,和我的外婆他的妻子。一个月后,春雨湿润了大地,燕子南归,带来了温暖,桃花在枝头绽放希望的时候,我降生在了这个世界。桃花在春天大地尚寒的时候便吐露芬芳,一丝一缕的幽香给沉浸在悲痛和寒冷中的人们带来了温暖和阳光,宛若希望,桃花在家族里隐含的便是希望。所以,我的名字里便镌刻了“桃”。家族里一直信奉“敬老得少”,又因为当初我一直陪着外公走过了最后的时光,所以外婆待我总是异于其它寻常表兄妹。所以,每次抬头看见外婆望着我时眼里的温和,总让我一阵心伤。我的年龄也成了家族里所铭记的数字,因为这数字标志着我的外公离我们远去的时间,所以成了不敢揭开的伤痛。这些年来我们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不会也不敢。可不想,我们一直藏在心里的伤疤,在外婆这里却是最纯美的记忆。

  

  月亮换了个角度,月华却更温柔,流萤还是不知疲惫的闪烁着光芒。摇椅中的外婆还在带着笑给我讲着我从未谋面的外公的故事,我轻轻的靠在外婆身上,外婆的手轻轻的拍打着我的头……

  

  后记: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不是一起看日升日落,也不是开一世并蒂莲花白头到老,而是当你远去的时候,会有人给你们的下一代,讲着你们相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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