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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哭坟

  兄妹两人直哭到天昏地黑。

  刘巧英在哥哥刘胜龙搀扶之下,一路抽抽噎噎地回到了家。

  回家的路上,刘胜龙向妹妹刘巧英说明,是母亲陆萍芝担心刘巧英到家一下子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提前来接站的。

  刘胜龙把父亲刘朗生的意外死亡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刘巧英。

  刘胜龙对为什么没有让刘巧英参加父亲的丧事向妹妹作出了解释。

  刘朗生的丧事已经办完,亲友们都已经离去。

  堂屋正堂北墙下的家神柜上一对白蜡烛还没有燃尽,家神柜左半从柜顶到半腰挂着白色的帷幔,柜顶靠墙竖着新制的木质牌位,牌位前放着一碗米饭,饭碗旁边有一双筷子——这是刘家正在为死者刘朗生上晚饭,家神柜西旁的墙面上张贴着柒单,墙角堆着几十捆大小不一的淡黄色草纸,前边的地上立着一只抹了泥的化纸缸,纸灰已经漫出缸口,化纸缸里还冒着烟。

  刘朗生才四十八岁,他自己和他的家人都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死去。

  与那个时候这个年龄段的绝大多数农村人一样,刘朗生平生没有拍过一张单人照,也没有请人画张像留下。

  刘家的家神柜上自然就没有刘朗生的遗照可摆放。

  刘巧英还是回三角圩中学复读前与父亲刘朗生在一起过的,刘巧英一时竟然回忆不了与父亲最后一面的情景。

  刘胜龙离家去大学报到时与父亲刘朗生的道别,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父子的最后诀别。

  刘胜龙拿过来半捆叠好的土纸,点燃几张放到化纸缸里。

  刘巧英干嚎着跪到了化纸缸前,连续磕了无数个响头,直磕得脑门起了泡,直磕得额头上流了许多血。

  刘胜龙泣不成声,跪在刘巧英旁边,不时地给化纸缸里添加草纸,燃着的草纸有些腾空而上,又扶摇而下,纸灰飘落到家神柜上,大桌上,人身上,地面上,满屋子都是。

  烟雾也慢慢弥漫开来,刘巧英被呛得咳不出声,也哭不出声了。

  本来在一旁陪着流泪的陆萍芝、金银秀、刘巧凤、刘巧兰,这才把刘巧英与刘胜龙拉起了身。

  一家人又抱头痛哭起来。

  “我要到爸爸坟上去!”

  刘巧英沙哑着喉咙,终于发了话。

  “去吧,应该的。”

  哭昏了头的陆萍芝,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胜龙就带英儿去坟上烧些纸吧。”

  刘胜龙拎起那盏他为父亲打灯笼用的马灯,扭开灯罩,重新点燃灯芯。

  刘巧英夹起一大捆草纸。

  差不多已经是夜半时分,虽然风停了,雨也止了,但满天的乌云还在,这个夏夜,世界漆黑一片。

  保卫大队第三生产队的公墓在窑厂河北的一个叫做十三亩的地方,平日里社员们家里吵架或者相互间斗嘴,骂得最狠的一句就是:

  “你上十三吧!”

  “十三亩”在一个偏远长水稻大框的边上,从刘巧英家走过去差不多有一里路远。

  连续下了几天暴雨,两旁又都是水稻田,狭窄的田埂泥泞不堪。

  刘胜龙提着马灯走在前边,刘巧英拎着草纸紧跟着。(感人爱情故事 )

  兄妹两人还是不出声,只管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走着。

  水稻田中,沟渠里,河岸旁,青蛙耐不住寂寞,“呱呱”的叫个不停。或脚下、或远处,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有的清而不尖,脆而不短;有的低沉浑厚,由缓而急。中间还有凑热闹的蟋蟀,调门很高、很尖,似乎要与遍野的蛙声一决高下。

  一路艰难地走到公墓,刘巧英不知道滑倒过多少次,刘胜龙只是回头拉起妹妹,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兄妹两人找到了父亲刘朗生的新坟。

  新坟是一个土丘,只是由烂泥堆成,还不怎么圆整,坟头是一个倒扣着的土垡,土垡上的笆篱草还滴着水。

  土坟高只有两尺多一点,坟前一根芦苇上裹着白纸的孝子棒孤零零的竖着,旁边的纸灰和着泥土已经被淋成黑糊糊。

  父亲刘朗生活生生的躯体化成的骨灰就被掩埋在这一抔黄土之下。

  刘巧英扑倒在父亲的土坟上,叫起了“爸爸”。

  刘巧英在这个漆黑的夏夜,绕着父亲刘朗生的土坟,爬着,哭着,哭着,爬着。

  刘巧英这个刚过了20岁生日、刚离开了高考考场的农村姑娘,为自己第一次失去至亲的亲人痛哭着。

  刘巧英的双手一次次深深地抠进父亲刘朗生泥泞的土坟里。

  刘巧英痛不欲生,哭声撕心裂肺。

  公墓深处的宿鸟被刘巧英哀哀哭声惊飞了。

  满世界的蛙鸣被刘巧英的哀哀哭声吓停了。

  蟋蟀们也都噤了声。

  刘胜龙点着了草纸,刘巧英爬了过来,声声泣血:

  “爸爸啊,他们没有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啊!他们不能这么狠心啊!”

  “我们连你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啊!”

  “你怎么就不能等我考上大学让你过上好日子啊,爸爸!”

  “爸爸啊,你都去了,我再考上大学还有什么用啊!”

  “爸爸啊,没有了你,我们还怎么活啊!”

  “我不要国家户口啊,我不要金饭碗啊,我不要做城里人啊,我要爸爸啊!”

  “爸爸啊,我们给你烧钱啦!”

  “爸爸你一直省吃俭用,从来不舍得花钱啊!”

  “到了那边不能再省了啊,我们给你多烧钱啦!”

  “你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兄妹四人,我们都会烧很多钱给你啊,爸爸!”

  “爸爸啊,我都没有给你送葬,没有为你披长头布啊,你白养我这个大女儿啦,爸爸!”

  “爸爸啊,女儿情愿死的是我自己啊,爸爸!”

  哭够了,也数说够了,刘巧英才挣扎着站起身来,拿起部分土纸,点着了,送到父亲刘朗生坟茔附近的各个坟头焚烧,前后左右,不论大小,不论高矮,一一烧到。

  刘巧英在这些坟茔前边烧纸时,都重重地下跪,恭敬地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拜托您了,我爸爸老实本分,不会说话,不会做人,您老多谅解他,多照顾他一点。拜托您啦!”

  刘巧英这是在为她爸爸而向他的新邻居们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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