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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子一六

  看着一六的时候,正赶上他一个人在家里喝酒。

  

  虽然已经进入初夏,雨季刚刚过去,但低矮的房子里依然潮湿,地板没有敷上水泥,湿漉漉的,还有一层薄稀泥,进门的时候差点让我滑倒。

  

  一六就坐在桌前,头发很短,但已经全部发白,枯瘦卷曲的身子装不满蓝布和平装,空荡荡袖管的俯撑着桌子,四方木桌上摆着大小两只碗,小饭碗盛的是从集市上打来的散装米酒,酒呈黄色浑浊状,另一只青花公碗里装的是长豆角炒着油渣,菜很糊,且酱黑酱黑的,分明是重复回锅后的样子。桌上落满了灰尘,一只白炽灯从布满蜘蛛网的梁柱上吊下来,就快要碰到一六的头额。

  

  看见我进来,一六抬起头微笑了一下。

  

  我递上一支烟,坐在一六的对面,“姑伢,这么早就吃夜饭了!”

  

  接过烟夹在耳朵上,一六嗯了一声后便继续掏翻着公碗里的菜,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说的什么听不清,但知道李一六平日的喃语中说的比较多的便是:“是的,就这样”,说完以后便哈哈大笑,一六从早喃到晚笑到晚,一刻都不间断。

  

  一六姓李,好像快八十了,是我的姑父,湘南的乡下称之为姑伢,据说他儿时家境很好,祖上是个地主,进过私塾,读过伪政府时期的高中,会写状子,能书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村里的老秀才,记得小时候每逢过年,街坊邻居都会抱着大红纸去求他写对联。

  

  小的时候从大人的谈天里依稀地知道,已故的姑姑是祖母逃荒时拾掇来的婴儿,吃祖母的奶长大的,祖母具体的出生年月无从查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祖母在四十几岁时(大概)才生下我的父亲姑姑比我父亲大二十几岁,所以,我便有了这个老姑伢。因为他有神经病,小时候就常听大人叫他“颠子秀才”,或是“一六颠子”,这个“颠子”是湘南的方言,与“疯子”是一个意思,于是,小时候的我和姐姐也叫他“颠子姑伢”。李一六很颠,但从不扰人,几十年来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他重复着做着他的农活,他好酒,喝酒的时候总是反反复复喃喃着他那“是的,就是这样!”

  

  一六从什么时候开始颠?我是不知道,只是听父亲说过,解放后他把家里的田地交给了政府,把家里的人交给了阎王后,他家里就剩下他一个净身,不过好在他是高中毕业,在那个年代他可以并入知识分子行列了,因为交东西积极,换来个好成分,后来被招工走了,到广州的黄浦火车站做铁路工人,据说是负责扳道的,很风光,我那个被祖母从草垛里捡来姑姑也跟着翻身了,进了大城市。

  

  他们在大城市过的怎样的幸福生活没人知道,但没过几年便又回来了,这时候是六几年,一六交出的那点东西在文革狂潮中无疑于螳臂挡车,他没有逃脱拿来被斗争的命运,好像是受了刺激开始发病了,扳道工人有神经病!这还了得,双手扳动的是上千人的生命闸啊,万一哪天扳道的时候胡乱扳一通,后果不堪想象,于是一六被火车站退回来了。

  

  回到乡下的一六便开始喃喃自语了,于是,人们都传说他颠了。

  

  一六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壮得如头牛,黑黑的皮肤,胳膊比人家的腿还粗,他力气很大,农忙的时候,我们家的打谷机是父亲母亲前后抬着走的,而一六家的打谷机是他扛着走的,我还亲眼见过他拎着晒谷子用的风车回家,他有的是力气,但跟他父亲一样与世无争,只满足于吃饱穿暖,剩下的时间便是去赌,因为赚得少所以赌得小。二儿子是戴眼镜的,倒也很斯文,做过我的小学老师,比大儿子更好赌,人民教师嘛,赚得多自然赌得也大,为了赚多赌大,前些年他辞去公职去广东了,几年一直没有音讯,最近却连续回来两次,一次是因为姑姑因车祸去时候,他回来领了补偿款,另一次是在去年村里卖地分钱的时候,在把一六的那一份钱也领了后又不知道到哪去了。

  

  一六的两个儿子都过了四十岁了,都没有结婚。

  

  母亲常常念叨着姑姑的命很苦,因为姑伢的颠,四个儿女全靠姑姑一人收废品来操持着,二个读了初中,一个读完高中,最小的儿子上了大学。在把自己的儿女养大成人后,日子也没有好过,因为儿子们好赌,身强力壮的他们还在啃着姑姑的骨头,但姑姑却出奇地疼爱着小儿子,这个人民教师每每打完牌回来,姑姑都会做两个荷包蛋给他,后来鸡被大儿子杀了,姑姑就只有靠在我家门上,怯拙拙地要求父亲借给她两个鸡蛋。姑姑命苦,但更有甚的是姑姑的大女儿命比她更苦,早年丈夫的癌症把家拖跨后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儿女,于是姑姑便把外孙接过来,供他们上学。姑姑去世的时候我正在部队当兵,正是赶上大造高速发动机、重载汽车的日子,车子倒确实快了很多,载得也多了,但姑姑脚步却还是那样蹒跚,没能赶得上提速,就在那年夏天的中午,快要开学了,姑姑去借钱给外孙交学费,空手回来的途中,因来不及避闪被一辆满载煤炭在下坡时无法刹住的N轮卡车刮倒了,在医院躺了一晚上后便咽气了。

  

  当生产力以突飞猛、进肉眼应接不暇般速度发展的时候,人类却依然还是在漫长悠久、肉眼看不见的进化过程中,当两者处在严重不协调的时候,我的姑姑成了矛盾的牺牲品。

  

  姑姑死了,我还记得我当兵临走时,姑姑抠抠索索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我,跟人们说她侄子肯定能当个军官,这是姑姑跟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的是,军官我没当成,姑姑人却走了。

  

  姑姑走后,颠子一六当然没有哭过,全然没有伤心,因为他的脑子里只有喜乐,没有哀伤,所以他依然喃喃自语,且不时哈哈大笑。可能是因为没人管着他喝酒,一六常常喝醉倒在桌底下,光父亲一个人就扶了他好几次。

  

  一六老了,满眼迷娑,还在不停的说,不停的笑,还不停的急喘咳嗽。

  

  村里的田,能卖的都卖了,卖不出去大部分的也被荒摞在那里,农民用十几亩田地换来了百来平方的房子后都去过城里人的生活了,全村的人似乎都很富足,会赌钱的天天打牌,会吃酒的天天划拳,会上网的天天泡吧,会摇头的天天K粉,什么都不会的人则去了广东,全村呈现出一派歌舞升平的大好形势。

  

  村里现在只有父亲和一六在种田,父亲说他这辈子除了会打仗和种田养猪外,别的都不会,所以他留下来种田,而一六种田是因为没有田他就会饿死,因为多儿多女,又够不上吃五保、吃低保的资格,这样,温饱都成问题一六,奔跑了快八十年了,只能远远地望着其它人的小康。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那几块田养育了千秋万代的人,而今就只剩下这个与世无争,整天醉得摇摇晃晃嘴里喃喃呵呵的一六颠子,和那个越南丛林中爬出来的,既不信迷信又不信科学只信他自己的固执父亲在上面耕耘着,收获着,当然,偶尔还会出现我这个年轻的身影。

  

  起身的时候,一六姑伢并没有送我,几十年如一日,他从没有停止过他的喃喃自语与哈哈大笑,要停下来,除非是他离开我们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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