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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第十五章 1)

  第十五章 罗肤和高德英

  罗肤永远不会忘记她第一次见到县委书记王落桃时的情景。后来,她曾多次向桃花源人讲述当时的情景:

  那一天中午收工回到家里,我男人就同我吵架了。为了什么事情呢?他怪我收工回家时没有顺路扯一把猪草回来。我同他顶了几句,他就拿起竹扫帚要打我。我就从屋里往外跑,一直跑到禾场边上。

  就在我准备往田埂上跑的时候,猛一抬头,发现田埂上站着三个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其中一个是丁兵,另外两个人我不认识。

  以前,丁兵从来不管两公婆打架的事情。可是,这一回,他朝我男人大吼一声:“你这狗日的癞子,王书记来桃花源之前你就打堂客,现在王书记到我们桃花源来蹲点了,你还敢打堂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丁兵这一吼,把我男人唬住了,他站在禾场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这时候,戴眼镜的那一位说话了。他指着身边的另一个人对我男人说:“这是到桃花源里来蹲点的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同志。王书记平生最看不得妇女受欺压。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欺负你的堂客唦?”

  我朝王书记看了一眼:哎呀!这个王书记个子嘿高,皮肤嘿白,他那张脸呀,长得嘿客气!说实话,他真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洪常青!我一看到他,我的胸口就怦怦跳,我就喜欢上他了。

  丁兵对我男人说:“你现在跪在你堂客面前,当着王书记的面,自己打自己三个耳光,向王书记和刘秘书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堂客了。”

  我男人老老实实跪在我面前做了保证。

  然后,王书记说话了。哎呀,王书记说话的声音嘿好听!听王书记说正宗的水寨话,我心里比蜜还甜。

  王书记先用开玩笑的口气对我男人说:“长得这么乖的堂客,你怎么下得了手唦?”

  丁兵和刘秘书都笑了。

  王书记又神情严肃地说:“以前,广大妇女受三座大山的压迫和男人的欺压,现在三座大山被推翻了,可是,男人欺压妇女的现象还在许多地方存在着。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王书记说话的时候,刘秘书就拿出一个小本子,用笔在本子上面刷刷的记录着。王书记转过脸来问丁兵:“在你们桃花源,男人打堂客的现象是不是嘿普遍唦?”

  丁兵跟王书记说了实话。他说:“我们桃花源里有一句俗话,叫做:三天不擂堂客,屙尿都会淋湿裤裆。”

  王书记没听懂,他皱起眉头问:“擂堂客?”

  丁兵就跟王书记解释说:“擂堂客,在我们桃花源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指男人打堂客;另一个意思是指两公婆夜里在床上扭在一起,滚来滚去。”

  听到这里,刘秘书忍不住笑了。可是王书记没有笑,王书记那两道剑眉皱得紧紧的,他对刘秘书说:“武陵县委要下发一道文件:从今以后,凡是打堂客的男人,一律关进学习班。”

  这是罗肤与王书记的初次相遇。后来她把它总结为:“王书记来到桃花源的第一天,就让我罗肤翻了身。”

  几天以后,罗肤和社员们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丁兵带着王书记和刘秘书从田埂上走过。罗肤看到王书记走了过来,忍不住停下手里的锄头,朝他大声喊道:“王书记好!”

  王书记停下脚步,笑着对罗肤说道:“我们见过面,只是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兵在旁边说:“她叫罗肤。”

  王书记脸上似乎有惊喜之色,他连连点头说:“罗敷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然后,他望着罗肤,摸着自己的下巴,吟诵道:“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罗肤虽然没听懂王书记的吟诵,但她知道王书记是在夸她。她心花怒放,两眼放光。

  罗肤周围的女人们也没听懂王书记的话。但她们听得心里酸溜溜的。

  刘秘书给社员们解释说:“王书记给大家吟诵的是古诗《陌上桑》中的句子。”

  刘痒痒也急忙帮腔说:“王书记这是把我们桃花源的罗肤比作古代的美女罗敷呢。”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有丁君鼻孔里哼了一声。

  刘痒痒回过头来望了丁君一眼,问道:“你有不同意见吗?”

  丁君说:“是唦,她这个罗肤跟古代的罗敷是差不多唦。不过,古代的罗敷脸上敷的是粉,她脸上敷的是芝麻。”

  丁君的话让王书记很是疑惑,他先是看了看丁君,然后又看了看罗肤。

  丁兵笑着给他解释:“王书记,丁君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罗肤脸上的雀斑有点像芝麻。他认为有雀斑的女人不算乖女人。”

  王书记定睛在罗肤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有些不解地说:“罗肤的脸上并没有雀斑呀。”

  刘痒痒解释说:“王书记,你刚来桃花源,还不知道罗肤脸上的雀斑有一个特点:当她心情好的时候,雀斑就会隐退下去,当她心情糟糕的时候,雀斑就会显现出来。今天,罗肤看到你这么大的官能够到桃花源来蹲点,并且当面夸奖她,她高兴得都要晕过去了,脸上的雀斑当然被融化掉了,哪里还能让你看得见呢?”

  田里的人都哈哈大笑,田埂上的王书记也笑了。等大家笑够了,王书记又开始吟诗了。他望着远处的桃花山,慢慢地吟诵道:

  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无中。

  看到社员们听得一脸茫然,刘秘书就给大家解释说:“刚才,王书记吟诵的是王维《汉江临眺》中的两句诗。王书记是把罗肤脸上时隐时现的雀斑,比作时隐时现的山色呢。”

  社员们都没有出声,社员们觉得王书记的比方没有道理。罗肤脸上的雀斑怎么就成了山色呢?他们觉得丁君的比方更恰当一些。明明就是黑芝麻嘛。

  王书记说:“社员们可能有个误解,以为古代那些美人都是完美无缺的。其实,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古代的四大美女各有各的美中不足之处。有时候太完美了,并不见得是美,有一点瑕疵,反而更可爱。就比方说罗肤脸上的雀斑,它就像是撒在豆腐面上的葱花,看起来赏心悦目,吃起来满口清香。”

  这是罗肤与王书记的第二次相遇。罗肤后来把它总结为:“背负了几十年恶名的雀斑,王书记一言九鼎,一朝为它平反昭雪了!”

  从此以后,罗肤的胆量更大了,在王书记面前再也没有什么顾忌。有一天,王书记同社员们在一起翻凼子。他和桃花源的其他社员一样,用钉耙把沤在凼子里的肥料挖出来,远远地撒到田里,他的白色衬衣和藏青色军裤上溅满了泥点子。

  罗肤看了很心痛,她冲着王书记喊到:“王书记,你要悠着点啊,这里是桃花源,白色衬衣要是弄脏了,没有人给你洗衣服呀!”

  王书记笑了笑说:“三同就要有三同的样子唦,不能搞假把式唦。”

  过了一会儿,丁兵看见王书记累得满头是汗,就提议社员们休息一下。王书记和社员们一起爬上田埂,来到桃花溪边。社员们一屁股坐在溪边的青草上,把两只脚伸到溪水中,扑通扑通的洗着,让溪水冲掉腿上的淤泥。

  王书记站在岸上有些犹豫,他也想跟着社员们一样,一屁股坐在青草上,把两只脚伸到溪水里冲洗,但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正在此刻,罗肤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王书记面前,弯下腰去,双手从桃花溪里捧起水来,浇到王书记的腿上,说:“王书记,你也把腿洗一洗吧。”

  王书记弯下腰去,就着罗肤浇上来的水,伸手在自己的腿上搓洗着。罗肤浇一下,他就搓洗一下,罗肤再浇一下,他就再搓洗一下,搓得两条腿咕咕响。

  社员们都回过头来看他们俩洗脚。刘痒痒笑道:“要得唦,你浇水来我洗脚,两个人配合得嘿默契唦。”

  罗肤得到了鼓励,大胆地说:“王书记,你不用弯腰自己动手,让我来帮你洗吧。”

  王书记没有让罗肤给她搓洗,他还是亲自搓洗自己的脚。

  社员们都看得出来,王书记脸上的笑容很惬意。罗肤不停地浇着,嘴里不停地说着:“王书记的腿嘿白,像莲藕,一点也不像作田人的腿。”

  或是:“王书记的腿上嘿多毛,不像桃花源人的腿。桃花源人的腿天天沤在烂泥里,毛都沤光了。”

  或是:“王书记的腿嘿长,像一颗杉树,挺拔,笔直。”

  王书记听得笑咪咪的。

  向媒婆也围过来说:“王书记的腿不是宋江的腿,而是刘邦的腿,是朱元璋的腿。”

  李兰花也围过来说:“王书记的腿是洪常青的腿,是李玉和的腿。”

  刘痒痒说:“罗肤,你说王书记的腿像莲藕,那你就干脆啃一口莲藕唦!”

  周围的人都起哄说:“要得唦,罗肤你就啃一口唦。”

  罗肤抬头看了王书记一眼,王书记在咧着嘴笑。罗肤没有啃王书记的腿,她觉得这样为王书记浇水已经嘿美好、嘿幸福了。

  王书记把腿洗干净以后,就和社员们一起坐在柳树下抽烟。微风习习,杨柳依依,王书记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远处桃花山上的烂漫桃花出神。沉默良久,他又开始吟诗了,他吟的是:

  陶令不知何处去,

  桃花源里可耕田?

  桃花源人不明白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做声。丁君不懂装懂地同王书记搭了一句话:“王书记,你到武陵公社来搞‘三同’为什么偏偏选定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来落脚?”

  王书记认真地想了好一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坐在他旁边的罗肤代他回答道:“王书记看到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最穷,看到桃花源人受苦受难最深,他才特意到桃花源生产队来拯救我们的。”

  王书记回过头来,看了看罗肤,叹道:“知我者,罗肤也。”

  桃花源人还没有来得及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就看到刘秘书跑过来了,他冲着王书记喊到:“王书记,上面通知你马上到常德去开会。”

  王书记离开之后,社员们这才围住刘痒痒问:“王书记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刘痒痒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王书记已经把罗肤当成知己了。”

  桃花源人更加不懂了:“知己?什么是知己?”

  刘痒痒说:“知己就是……嘿好的朋友。”

  桃花源人继续追问:“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成了嘿好的朋友?‘嘿好’到底有多好?”

  刘痒痒不肯再说,他只是朝着罗肤那边诡秘地笑了笑。

  大家问罗肤,罗肤只是得意地笑着,什么也不说。

  最后,还是丁君出来解释道:“‘嘿好’,就是两个人的内裤可以放在一个脚盆里洗,穿的时候可以互相换着穿。”

  桃花源人听了,纷纷笑骂道:“狗日的王麻子,老子本以为他是个诗人,与别的土包子干部不一样,想不到他也是个脚猪公!”

  从此以后,桃花源人提到罗肤的时候,都会说:“她是和王书记共穿一条内裤的人。”

  王书记到桃花源蹲点以来,他似乎和罗肤说话最多,两人经常互相开玩笑。罗肤经常大声地邀请王书记:“王书记,有空到我家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也会痛快地答应说:“要得唦。”

  傍晚收工以后,他就真的到罗肤家里去喝擂茶。

  只要王书记一进罗肤家的门,罗肤的男人丁忍就会挑这一担水桶出去挑水。他平常挑水都到近处的桃花溪去挑;王书记进了他家门之后,他挑着水桶朝着遥远的桃花水库方向走。

  桃花源人见了,就会故作惊讶地说:“癞子,你到哪里去挑水?你走错方向了!”

  或是:“癞子,你快去快回,罗肤的水快被王书记喝干了!”

  丁忍不吭声。他挑着水桶来到桃花水库,坐在水库大坝上,望着远处的桃花山出神。天黑了,王书记在罗肤家里喝完擂茶离去好久了,丁忍的一担水还没有挑回来,他仍然坐在那里。

  罗肤不管丁忍心里怎么想,罗肤只管自己喜欢王书记。有一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告诉桃花源人说:

  昨天晚上三更时分,我从湖里坪生产队小泥鳅那里回来,走到桃花源的田埂上,看见不远处有个黑魆魆的影子。我有点害怕,就假装咳嗽了一声。那个影子说话了:“刘痒痒,你不用害怕,我不是丁君,不会装神弄鬼来吓你。”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罗肤跪在那里挖野菜了。我问她怎么在这个时候挖野菜,她说白天忙,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得空。我问她挖野菜做什么,她说给王书记做蒿子粑粑。王书记最喜欢吃蒿子粑粑。

  我问她:“半夜三更,你一个人在这里,就不怕鬼吗?”

  她说:“怕什么鬼啊?王书记就是钟馗,他不信邪,不怕鬼,只要王书记在桃花源,大鬼小鬼都不敢来。”

  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把罗肤当做知己,这好像有点道理。罗肤喊王书记去喝擂茶,王书记就去喝擂茶,罗肤喊王书记去吃蒿子粑粑,他就去吃蒿子粑粑。在政治夜校里,王书记特别喜欢听罗肤唱戏。他听的很专心,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右手还轻轻地打着拍子。

  罗肤唱完常德丝弦《社会主义新事多》以后,王书记评价说:“唱得好!有时代气息。”

  听罗肤唱完《黛玉葬花》以后,王书记说:“好!令人肝肠寸断。”

  听罗肤唱完《昭君出塞》以后,王书记说:“罗肤就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昭君。”

  出工的时候,男人们围住罗肤,议论纷纷。

  丁红有些愤愤然地说:“罗肤,昨天我看见你的那个知己又跑到你家去了。”

  罗肤说:“是唦。”

  丁红说:“他跑到你家干什么?”

  罗肤说:“喝擂茶唦。”

  丁红说:“喝完擂茶之后呢?”

  罗肤说:“喝完擂茶之后就聊天唦。”

  丁红说:“聊些什么?”

  罗肤说:“聊些知心话唦。”

  丁红说:“聊完知心话以后呢?”

  罗肤说:“聊完知心话以后就关门唦。”

  丁红说:“关门以后呢?”

  罗肤不说话,她看着刘痒痒,脸上是那种的既羞涩又恬不知耻的微笑。

  丁红对丁君说:“你听到没有?王麻子来桃花源搞‘三同’,同罗肤肯定‘同’到床上去了。”

  没想到,丁君指着丁红高声怒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不允许你侮辱我们的王书记!我们的王书记是什么人?他是诗人,罗肤是他的知己,他到知己那里聊聊天有什么不可以唦?你不要用你这个小人的鸡巴,去度量王书记那个君子的裤裆!”

  刘痒痒说:“千年新娘,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以后,你的眼里只有王书记了。你的男人被你抛到一边,就连你的好姐妹桃花也被你抛到一边了去,你只为王书记一个人而活着了。”

  罗肤说:“我只为王书记一个人而活着,你们呢?你们不是也只是为了王书记一个人而活着吗?”

  大家都不出声了。

  以前,丁君的家人都为了丁君一个人而活着。自从王书记到了桃花源以后,丁君也只为王书记一个人活着了。每天收工以后,丁君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坐在禾场边打哈欠了,他带领全家人到田里、小溪、水渠抓泥鳅、螺蛳、小蚌。

  桃花源人见了,就故意问道:“丁道士,你怎么也亲自出马了?”

  丁君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唦,王书记来到了桃花源唦。”

  桃花源人问他:“你抓了这些东西自己吃吗?”

  丁君说:“我哪里敢自己吃唦?都是为了献给王书记唦。”

  桃花源人问:“以前,你看不惯桃花源人为了一个人而活着。现在,你怎么也只为了王

  书记一个人而活着呢?”

  丁君说:“王书记看得起我这个上中农,我送点东西给他吃是应该的唦。做人要晓得好歹唦。”

  丁君把抓来的泥鳅、黄鳝蒸熟之后,都给王书记送去。王书记拒绝了。王书记说:“我是来‘三同’的,不能搞特殊化,我不想成为杨幺那样的腐化堕落分子。”

  王书记说过的每一句话,吟过的每一句诗,甚至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

  表情,都会成为桃花源人关注的焦点,同时,也会成为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武陵县大大小小的干部们关注的焦点。桃花源人到大队的碾米厂碾米,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会围过来,向桃花源人打听:“喂!王麻子最近又吟了什么诗?”

  有一回,刘痒痒路过丁兵家的禾场,看见王书记坐在禾场上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

  于是,关于王书记看的是什么书,又成为桃花源人议论的一个话题。

  罗肤说:“王书记肯定看的是毛选。”

  丁君说:“那也不一定,他看的可能是诗。”

  刘痒痒喊来了细佬,让他去打探。不久,细佬回来报告说:王书记看的是《大同书》。

  桃花源人又是一番议论:《大同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难道跟《桃花源记》一样,

  也是讲我们桃花源的书?

  又过了几天,细佬跑过来跟社员们报告说:“王书记站在我家的尿桶旁屙尿,淋得尿桶

  咚咚响。”

  丁君说:“原来王书记跟我们桃花源里的男人一样,也是站着屙尿。”

  李兰花说:“王书记连一滴尿都舍不得浪费。他是担心丁连长家里没有尿浇灌自留地呢。

  他真是和我们桃花源人心连心呐。”

  刘痒痒对丁兵说:“丁连长,我认为不能让你家人和王书记共用一个尿桶。王书记的

  尿是什么尿啊?可不是普通的人尿啊,那是县委书记的尿啊。你应该在禾场边种下一棵桃树苗,用王书记的尿来浇灌它,让它长成一棵王书记的功德树。”

  丁兵采纳了刘痒痒的建议。他派自己的儿子细佬负责用王书记的尿来浇灌这棵桃树苗。

  有一天收工时,王书记爬上田埂的时候,忽然打了好几个喷嚏。等王书记走远以后,桃

  花源人开始紧张起来。

  满婶说:“王书记是不是感冒啦?”

  刘痒痒说:“什么人都可以生病,就是王书记不能生病。”

  丁君说:“王书记一旦生了病,他就可能会到武陵县城去治病。他一到了武陵县城,就

  可能再也不会回桃花源。”

  所有的人都开始忙活起来。

  夜郎婆跑到桃花山上去抓草药;

  罗肤忙着给王书记泡擂茶;

  李兰花给丁兵家里送去几个鸡蛋,对王娇说:“王书记感冒了,吃红薯丝饭没胃口,你

  给王书记打一碗鸡蛋汤吧。”

  丁君在家里敲了半夜木鱼,念叨着,祈祷王书记的病快点好起来。

  没想到第二天王书记照常出工。看到王书记满面红光,桃花源人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

  了地。

  王书记说:“昨天,一只蛾子飞到了我的鼻孔里,害得我打了几个喷嚏。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唦?难道我王落桃是豆腐做的,几个喷嚏就能够把我打垮了?”

  又过了几天,丁一臣向桃花源人报告说:“昨天,我看见王书记走在田埂上,他的屁股

  好像有点往上翘。你们说说看:王书记的屁股为什么往上翘?”

  大家一脸茫然。过了好一阵,才听见李兰花说:“刚来桃花源的那一年,我走路时屁股

  也会往上翘。”

  丁君望了刘痒痒一眼,问李兰花:“你为什么翘屁股?”

  李兰花说:“屙屎以后,用竹片揩屁股,屁眼被竹片刮破了唦。”

  桃花源人这才恍然大悟,说:“王书记住在丁兵家里,每次屙完屎以后,也跟桃花源人一样,用竹片揩屁股唦。”

  刘痒痒喊来了细佬,让细老去秘密侦查。

  细佬回来报告说:“王书记刚刚屙完屎,我就跑到茅厕去看过了。粪缸里有几块竹片,我捡起竹片看了,上面有血丝。”

  桃花源人又感动又惊慌:“想不到王书记这么大的官,也用竹片揩屁股!要是王书记的屁眼肿起来了,那可怎么办唦?”

  桃花源人为王书记的屁股感到揪心,可是谁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听得李兰花一个人唠叨:“刚到桃花源的时候,每次来月经了,我用卫生纸揩月水。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用卫生纸太贵了,我就改用黄草纸。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用黄草纸也太贵了。家里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黄草纸呢?所以,后来我就干脆用稻草揩月水。用稻草好唦,桃花源里到处都是稻草,不花一分钱。”

  听了李兰花的讲述,桃花源人又是一阵叹惋。

  丁红说:“难道让王书记也用稻草揩屁股?”

  刘痒痒说:“用稻草肯定不行。稻草滑溜溜的,揩不干净。王书记的屁股怎么能跟桃花源人的屁股比唦?”

  丁牛说:“我在我家茅厕里放了几块土砖。每次屙完屎,我就从土砖上掰下一块土坷垃。用土坷垃揩屁股揩得嘿干净,还不长痔疮。”

  满婶说:“你用的是干土砖,那是去年秋天存下的。现在是春天,桃花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去哪里找干土砖?难道你要王书记用稀泥揩屁股?”

  桃花源人听了,又是一阵叹惋。大家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用来给王书记揩屁股。只有丁一臣笑嘻嘻地说:“要是王书记是一头牛就好了。牛是不用揩屁股的。桃花源里不是有一句俗话吗?给牛揩屁股,多此一举。”

  桃花源人群情激愤,纷纷跳起脚来大骂丁一臣:“你这狗日的傻卵,简直比细佬还要傻!我们大家都在为王书记揩屁股的事愁白了头,你却在这里讲风凉话!”

  丁一臣不敢再做声了。

  刘痒痒说:“王书记这么大的官,他揩屁股肯定不能用竹片,也不能用稻草,更不能用稀泥,应该像常德城里的人那样,用纸。”

  听了刘痒痒的话,桃花源人又是一阵沉默。唉,谁家又有纸呢?桃花源人的孩子们在小学念书,连一个练习本都买不起,只能用木炭在地上划来划去。

  见大家都不出声,罗肤说:“桃花源人没有纸,家里总有几片破碎布吧,请大家回家找一找,把家里用不着的破布收集起来,统一交到我这里,由我送到丁兵家的茅厕里去。用破布揩屁股总比竹片好吧?”

  收工以后,桃花源人回到家中,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破布。结果却并不理想。桃花源人很少穿新衣,一年只有一丈多布票,桃花源人也没有钱去买布。一件衣服,总是穿了一代又一代,补丁摞补丁。家里甚至连做鞋面的布块都找不到,所以,桃花源人很少穿鞋,即便是冬天,出门在外也是穿一双草鞋。草鞋不需要布票,不需要钱,只需要稻草就行。

  地主崽子宋春一闲下来就打草鞋。他打草鞋不仅用稻草,还用笋壳:用笋壳制作的草鞋经久耐穿。他把各种尺码的草鞋挂在自家禾场边的竹篙上,桃花源里的任何人,都可以从竹篙上取下草鞋穿在自己脚上,不用花一分钱。

  桃花源人在家里找不到碎布,他们就拿起剪刀,从自家的破棉衣、破棉裤、或是破棉被上剪下一块布交给罗肤。

  李兰花一家人都穿得破破烂烂,她家的被子更是百孔千疮,她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能剪下破布来,最后,她哭丧着脸对罗肤说:“我家里实在找不到破布。我从棉被里撕下一块棉花可以吗?”

  罗肤说:“棉花总比竹片软和,交棉花也行。”

  于是,就有桃花源人从自家的棉衣、棉裤、棉被里撕下一块一块的棉花交给罗肤。

  王书记很快就知道了桃花源人为他捐献棉布、棉花的运动。在政治夜校,王书记严肃地批评罗肤说:“你这是在让我的屁股搞特殊化,你这是在腐蚀我的屁股。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罗肤也不了解我吗?桃花源人世世代代都用竹片揩屁股,我王落桃为什么就不能用竹片揩屁股了?用布片揩屁股,我的屁股会烂得更快!”

  王书记的话让桃花源人大为感动。丁君说:“我家里没有纸,也没有布,也没有棉花,我只有一双手,如果王书记不嫌弃,我愿意用这双手给王书记揩屁股。”

  王书记批评了罗肤,罗肤非常得意,她逢人就说:“我的知己批评我啦。”

  看到罗肤容光焕发的样子,李兰花问她:“罗肤,你是不是喜欢上王书记了?”

  罗肤嗔怪地瞪了李兰花一眼,说:“你怎么能说是‘喜欢’呢?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如果王书记把脚伸到我面前,我愿意跪在地上舔他的脚指头。”

  李兰花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

  罗肤说:“王书记难道不值得我们崇拜吗?他让我们妇女翻了身,让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他又长得这样客气,官又当得这么大。像王书记这样的人,桃花源人几千年也难得碰上一个!”

  李兰花说:“我一个右派分子的堂客,哪里有资格崇拜王书记唦?”

  罗肤说:“你怎么没有资格唦?燕妮崇拜马克思,克鲁普斯卡娅崇拜列宁,……”

  李兰花打断罗肤的话说:“下一个就是罗肤崇拜王书记。哪里还轮到我李兰花呢?”

  听到这里,罗肤竟然罕见地羞红了脸。

  好像蚂蝗听到了水响,向媒婆从罗肤的话中嗅到了机会。她跑到高德英家里,故意神

  神秘秘地问高德英:“你说说看,罗肤是不是想改嫁给王书记?”

  高德英不屑地哼了一声:“人家王书记是什么人?他是诗人,他会看得上罗肤这个骚

  货?”

  向媒婆说:“那可不一定,有的男人就是这样:吃豆腐要吃臭的,吃桃子要吃烂的,吃

  鱼要吃腥的,搞女人要搞骚的。听说王书记还没娶堂客呢。”

  高德英几乎是愤怒地喊道:“县委书记跑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结果却把贫下中农

  的堂客抢走了!这要是传出去,那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向媒婆不急不慢地说:“这要是要传到外面去,人家都会说:县委书记就是不同唦,搞

  ‘三同’比一般的干部搞得更彻底唦。我看王书记是真的喜欢罗肤呢。本来唦,罗肤长得乖唦。”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高德英的胸部,过了好久,她才接着

  把话说完:“再加上罗肤两只奶子大得一担箩筐都装不下唦。”

  高德英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她咬紧牙关,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瞪着屋梁。

  向媒婆心想:“你也有敢怒不敢言的时候?上次,我的鸡到田里吃了几粒稻谷,你就在

  斗私批修大会上教训我,狠斗私心一闪念,要我好好看看花鼓戏《打铜锣》。老娘当年给你做媒的恩情,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假装伸手去掏鼻孔,用手遮住嘴角的偷笑。掏了好半天,打了一个酣畅的喷嚏之后,

  她才慢悠悠地说:“唉,我这个媒婆给无数的做田人做过媒,还从来没有给县委书记做过媒呢。”

  高德英不接话。她巴不得向媒婆快快滚蛋。

  向媒婆只好起身告辞;走到禾场上的时候,她高声念叨着:“要是王书记娶了罗肤,王

  书记就是桃花源人的女婿了。从今以后,谁还敢压迫桃花源人呢?谁还敢欺压罗肤呢?就连我这个外乡的媒婆,桃花源人恐怕也要高看一眼。”

  此刻,高德英顾不上生向媒婆的气。高德英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王落桃,这个到桃花源蹲点的县委书记,他跟以前的蹲点干部完全不同。以前的蹲点干

  部到桃花源里来蹲点,高德英和丁兵、丁牛必定是蹲点干部的重点依靠对象。蹲点干部召开大会时候,总会高声喊道:“请高德英同志到主席台上就坐。”

  于是,在所有桃花源人的注视下,“高德英同志”就从会场的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无比

  骄傲地走到主席台上去。

  蹲点干部在桃花源里走访的时候,必定要到高德英家里去坐一坐。当他们看到高德英家

  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奖状,他们的脸上满是钦佩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啧啧赞叹。蹲点干部在抓批林批孔、斗私批修运动时,他们都会找到高德英说:“你是桃花源里唯一的女党员,这一次运动由你来唱主角。”

  可是王落桃不一样,他和右派份子刘痒痒、上中农丁君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往风骚女人罗肤家里跑,而对高德英反而显得不冷不热。他从来没有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也从来没有到高德英家里去坐过。他也似乎不知道高德英是整个桃花源大队唯一的一名女党员,他当然也不知道高德英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奖状。

  高德英感到了失落。作为一名党员,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县委书记被罗肤腐蚀掉,她决定出手挽救王书记。

  当然,她不能从王书记身上下手,她只能从罗肤身上下手。她想起了她的同盟军:满婶、李兰花和王娇。她想:王书记和罗肤关系这样亲密,是因为他不知道罗肤的臭名声。只要她和满婶、李兰花、王娇四个人联起手来,把罗肤早年的那些丑事散布出去,王书记自然会听到。等王书记知道了罗肤的底细,他自然就会远离罗肤。

  高德英首先来到了满婶家里。她对满婶说:“罗肤这只寡鸡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竟然想勾引我们的王书记!满婶,你说说看,她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没想到,高德英的话还没说完,满婶就满脸惊恐地打断了她的话:“高队长,你不要乱讲!不要败坏王书记的名声。王书记这么大的官,哪里是我们桃花源人能够随便说三道四的?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我男人生产队长当不成不说,可能还要去学习班呢。”

  高德英又跑到李兰花家里,她态度诚恳地对李兰花说:“兰花呀,你的理论水平比我高,你说说看:罗肤这样的人天天缠着王书记,这算不算拉拢腐蚀干部?王书记这样的人,像不像蹲点干部?”

  兰花听了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说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拉拢腐蚀干部。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从王书记来到了桃花源,我和我男人在政治夜校唱戏,一个晚上可以补助两斤大米,我的两个儿子有白米饭吃了。”

  从李兰花家里出来,高德英恨恨地骂道:“右派分子堂客就是觉悟低。看到王书记被腐蚀掉,她一点也不着急。”

  高德英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王娇身上。她跑到王娇家里,显出帮王娇气愤的样子说:“王娇,你知道吗?罗肤这个骚货,她想勾引王书记呢。听说王书记还没有娶堂客呢。”

  没想到,王娇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她兴冲冲地问:“你是说罗肤想嫁给王书记?”

  高德英说:“她只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王书记是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不是来搞女人的。王娇,我们不能眼看着罗肤把王书记拉下水呀。”

  王娇白了高德英一眼,摆出民兵连长堂客的架子说:“高队长,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唦?你一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竟然管到县委书记头上去了!你着急干什么唦?罗肤如果真的勾搭上了王书记,这是好事唦。原先,堂客们都传说桃花源里好多男人都同罗肤有扯不清的关系。现在好了唦,有了王书记这只老虎在罗肤身上趴着,桃花源里别的男人都断了念想,这不正是我们桃花源女人们的福气吗?”

  受了王娇一番数落,高德英灰溜溜地从王娇家里走了出来。她独自一人走在田埂上,望着桃花源里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茅舍里发出豆黄的灯光,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孤单。她想起了丁君在斗私批修大会上发的牢骚。丁君说:“人的私心就像孙悟空的尾巴;无论孙悟空怎么七十二变,它的尾巴迟早要露出来。”

  唉,桃花源里这些堂客们,怎么都只盯着自己鼻尖上的那么一点利益呢?

  高德英决定孤军奋战。

  第二天,高德英和社员们一起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挑猪粪。没多久,王书记也挑着尿桶过来了。罗肤一看见王书记,马上就迎了上去,说:“王书记,你也来挑猪粪吗?你不怕猪粪臭啊?”

  王书记说:“没有猪粪臭,哪来五谷香?”

  高德英注意到,细佬和她的姐姐丁梨花正在王娇身边帮着剁猪草。高德英走到丁梨花身边,故意高声问道:“梨花,昨天你家禾场上放的是什么电影?”

  丁梨花说:“放的是《夺印》。”

  高德英又问细佬:“细佬,《夺印》好不好看?”

  细佬就学着电影里的人物喊了一声:“何支书,吃元宵来!”由于细佬学的惟妙惟肖,在场的社员们都笑了,王书记也笑了。

  高德英又问:“细佬,你知道喊何支书吃元宵的那个人叫什么吗?”

  丁梨花在旁边回答说:“叫蓝彩花。”

  高德音纠正她说:“不是叫篮彩花,是叫烂菜花。这个烂菜花呀,她一心想勾引干部,想把何支书拉下水。”

  说到这里,她看见王书记和罗肤挑着猪粪,一前一后地往田埂上走。高德英冲这两人的背影高声喊道:“在我们桃花源,也有这样的烂菜花。只不过,这个烂菜花的胃口大得很,她要腐蚀的不是何支书,而是武陵县的县委书记!”

  几天以后,高德英带着妇女们到生产队的茶园去摘茶虫。仿佛是为了故意引起高德英的注意,罗肤总是挨着高德英摘茶虫,时不时的瞟一眼高德英,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唱着常德丝弦《社会主义新事多》:

  从前我们穷山窝,

  生病缺医又少药。

  如今赤脚医生真正好哇,

  会打针,会探脉,

  中医西医来结合,

  送医送药送温暖哪,

  哑巴也唱起了赞美歌哇。

  高德英越听越来火,她就对身边的丁待字说:“听说你和你娘已经到男方家里去探家了?”

  丁待字点了点头。

  高德英又问:“你对男方还满意吧?”

  丁待字低下头,没有出声。

  高德英故意大声地说:“女人呐,名声最重要。名声坏了,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罗肤还在唱:

  从前我们穷山窝,

  唱戏尽唱些坏家伙。

  如今送来了样板戏呀,

  洪常青、杨子荣、江水英、李玉和;

  花鼓戏移植的《沙家浜》呀,

  还有那革命的交响乐。

  把牛鬼蛇神赶下台呀,

  我们工农兵当主角。

  高德英又对丁待字说:“女人呐,切记要守好自己的身子。要不然哪,苦海无边呐!这样的例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罗肤不唱了,她突然高喊一声:“请广大贫下中农社员们,赶快把红宝书拿出来!”

  社员们都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急忙从口袋里掏红宝书。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掏出红宝书来。丁待字急得大喊道:“今天出工之前,丁兵并没有叫我们带红宝书出门啊!”

  高德英也吓慌了,她扭头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上级检查组到这里来。

  由于罗肤的嗓音最响亮,每次有检查组到桃花源里来时,都是由罗肤带领社员们在田间地头读红宝书。可是,今天有点反常,罗肤没有带红宝书,其他社员也都没有带红宝书。

  罗肤这次唱的是哪一出呢?

  只见罗肤盘腿而坐,伸出空荡荡的双手,煞有介事地做出翻书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请社员同志们翻到《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

  她假惺惺地翻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神情威严地看了高德英一眼,说道:“在我们桃花源里,有人自以为当上了学毛著积极分子,就了不起了,到处造谣生事,污蔑领导干部。这样的人,她哪里算得上积极分子?她是猪鼻子插根葱————装象!”

  说完了这段开场白,罗肤看着手中并不存在的红宝书,开始一字一顿地念道:

  “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

  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同志就是这样的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密切联系群众,同社员们打成一片。任何怀疑王落桃同志的人,都是不道德的人,都是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都是破坏干群关系的人,都是卑鄙无耻的人。”

  听完罗肤念的这段语录,高德英吓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她才忍不住悄悄地问坐在她身边的李兰花:“《纪念白求恩》的最后一段,真的是这样写的吗?”

  李兰花闭上眼睛,想了好一阵,然后小声说:“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好像是这样写的。”

  让高德英万分惊讶的是,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从来不到她家里串门的罗肤,竟然在春插到来的前一天,跑到她家里来拜访她了。

  高德英不知道的是,罗肤是为了杀猪的事情而来的。

  桃花源人一年当中只吃两次肉,一次是过年,另外一次就是双抢。双抢时节,抢收抢插,劳动繁重,武陵公社允许每个生产队杀一头猪来犒劳社员。

  春插季节本来是不杀猪的,不过,今年不同往年,今年,县委书记王落桃到桃花源里搞“三同”。丁君在出工的时候说:“王书记住在丁兵家里,天天跟着丁兵的家人一起吃红锅菜,没有一点油水,这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都会骂我们桃花源然不知道好歹。唉,只可惜王书记不吃人肉,不然,我要学那介子推,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一块肉,蒸熟了给王书记送去。”

  李兰花说:“看着王书记一天天瘦下来,我的心在滴血。只可惜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奶了,不然,我要每天挤一碗奶给王书记喝。”

  丁红说:“马上要开始春插了,应该杀一头猪来犒劳一下社员们。当然,社员们吃不吃肉无所谓,关键是要让王书记吃一回肉。”

  其他的社员也都群起响应说:“是唦,王书记为我们桃花源人造了这么多福,是应该请他吃一回肉唦。”

  最后,人们一致推举罗肤去跟丁牛反映杀猪的请求。他们对罗肤说:“罗肤呀,再不让你的那位知己沾一点油水,你知己的屁眼里都要冒烟啦!”

  罗肤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她跑到生产队长丁牛家里,提出了杀猪的要求。

  丁牛笑眯眯地说:“杀猪是应该杀的,只是生产队养猪场里的猪都还小。杀一头猪,每户还分不到一碗肉,别人还以为我们杀的是一只猫呢。要杀两头猪呢,还得向大队、公社层层打报告,人家还不一定会批准呢。”

  罗肤说:“生产队的养猪厂没有大猪,社员家里有大猪。”

  丁牛问:“谁家有大猪?”

  罗肤说:“高德英家里就养来一头大肥猪,足有200多斤呢。”

  丁牛说:“杀了高德英的猪,生产队又没有现钱给她,她会答应吗?”

  罗肤说:“生产队没有现钱给她,可以把猪款折算成工分记在她的账上,年终结算的

  时候一起兑现给她。”

  丁牛笑道:“用自家的猪,换生产队的工分,高德英会答应?丁红会答应?如果到了

  年底,生产队没有现金给她,难道我们又要去偷树?”

  罗肤说:“今年不同往年,今年有王书记在这里蹲点。白米饭都吃上了,你还担心到

  了年底没有钱给进钱户兑现?那要是传出去,王书记还有没有脸面?社会主义还有没有脸面?你放心吧,天大的困难,只要王书记批一个条子,马上就解决了唦。”

  丁牛说:“你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只要高德英同意杀她家的猪,我跟丁兵去说一下,

  丁兵会同意的。”

  就这样,带着杀猪的任务,罗肤来到了高德英家里。

  罗肤走进高德英家禾场的这时候,高德英正坐在猪栏边剁猪草。罗肤跟高德英打招

  呼说:“桃花源里人人都说你家的苦瓜长得好,我今天厚着脸皮到你这里来,想跟你讨几颗苦瓜种子。”

  高德英瞥了罗肤一眼,没有理睬她,依旧低头咚咚咚地剁着猪草。

  罗肤走到高德英身边,长叹一口气,说:“桃花源里的人都说,高德英在外面是妇女

  队长,到了家里也还是摆党员的架子,不食人间烟火,百事不管,油瓶倒了也不扶,地上的稻草也不捡一根。我原来以为是真的呢,今天,我亲眼看见高队长在这里剁猪草。看来,桃花源人的话也不可全信。哎呀,想不到高队长白天在生产队操劳了一天,收工回到家,也还是跟其他的堂客们一样,忙里忙外,真是不容易啊!”

  听了这番话,高德英把剁好的猪草翻了翻,没好气的回了一句说:“我们是天生的苦

  瓜命,忙里忙外,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罗肤连连摆手说:“高队长,话不能这么说唦。你跟我不同唦。我一年忙到头,落了个什么结果?连儿子都没有忙出一个来。王书记来桃花源之前,丁忍还天天打我,打得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说到这里,她假意撩起衣襟,好像要让高德英看看她肚子上的伤痕。

  看到高德英只顾低头剁猪草,她放下衣襟,用无比羡慕的口气说:“你高队长就是比我强唦。在家里,你忙出了三个儿子,走到外面,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武陵公社的伍书记,哪个不是对你刮目相看?要说到政治荣誉,谁敢跟你比?要说到墙上贴的奖状,桃花源大队,谁能跟您比?武陵公社,谁能跟你比?武陵县,谁能跟你比?”

  高德英说:“贴在墙上的几张花纸,有什么用?有谁看得见?谁把它当回事?”

  罗肤显得很激愤地说道——

  高队长,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怎么会没人把它当一回事呢?我跟你说唦,王书记刚到桃花源的那一天,正好撞上我男人打我。王书记把丁忍喝住了,又问丁兵:“在桃花源里,男人打堂客是不是嘿普遍唦?”

  丁兵说:“桃花源里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丁红。丁红不敢打堂客,因为这个堂客是个厉害角色。”

  王书记问丁兵:“这个堂客如何厉害?难道她有三头六臂?”

  丁兵说:“她倒是没有三头六臂,但是,她有一屋子的花纸,她家的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花纸,每张花纸上都有三面红旗,每面红旗上的镰刀斧头都闪着金光,这些金光把她的男人镇住了,她男人每次准备打堂客时,那金光一闪,她男人的手就软了下来,再也举不起来啦!”

  王书记疑惑地问:“什么是花纸?”

  丁兵说:“花纸就是奖状唦。在桃花源里,右派分子刘痒痒、上中农丁君、地主崽子宋春是永远评不上先进分子的,他们心怀不满。丁君讲怪话,把奖状叫做花纸,说什么一张花纸有什么了不起。”

  听到这里,高德英不再剁猪草了,她跑到灶屋里,给罗肤搬了一张凳子。罗肤坐了下来,继续说——

  王书记就问丁兵:“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她怎么会有这么多奖状?”

  丁兵说:“这个女人叫高德英。这个高德英可不简单,还在娘家时,她就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干起农活来一点也不输给男人。每一回,生产队、大队、公社评先进份子,总少不了她。别的女人吧,能参加二级会议就不错了。可高德英呢?每年都要参加三级会议,有时候还要参加四级会议呢。”

  王书记问:“二级会议、三级会议、四级会议是什么意思?”

  丁兵说:“每年春插、双抢过后,生产队、大队、公社、县,每一级都要召开表彰大会,能够参加大队、公社、县表彰大会的积极分子,被刘痒痒分别叫做二级会议、三级会议、四级会议。在桃花源,只有高德英参加过四级会议。她十九岁就入了党,是整个桃花源大队唯一的一名女党员。”

  王书记听了丁兵的话,不停地咂着嘴啧啧叹惋,啧啧叹惋。

  说到这里,罗肤停了下来,不停地咂着嘴。

  高德英竖起耳朵,等着听王书记的“叹惋”。可是,罗肤不说话,只是冲她啧啧地咂着嘴。

  高德英恍然大悟,她愧疚地站起身,对罗肤说:“你看,听你说了半天,连一口水也没有让你喝。”她跑进灶屋,给罗肤端来了一瓢水。

  罗肤喝了水以后,继续说:“王书记咂着嘴啧啧叹惋,说:‘高德英真是女中豪杰!想不到桃花源里也有郭凤莲似的人物。他陈永贵一个大队支部书记可以培养一个郭凤莲,我王落桃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为什么不可以培养一个高德英?!’”

  说到这里,罗肤朝空中挥舞着右手,好象为高德英感到无比激动。

  高德英将信将疑地问:“王书记真是这么说的吗?”

  罗肤说:“王书记当然是这么说的唦,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会有假?王书记还说要找个机会到你家里来参观参观你的奖状呢!”

  高德英有些激动,她喃喃道:“王书记要到我家里来?王书记要来看我的奖状?那我是不是要把奖状上的灰尘擦一擦?”

  罗肤说:“当然要好好擦一擦唦。如果王书记到了你家,看到的不是花纸,而是灰纸,王书记肯定会嘿扫兴唦。”

  高德英说:“就是不知道王书记哪天过来……”

  罗肤说:“王书记嘿忙唦。你想想看,你一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都忙得昏天黑地,王书记比你大了多少级呀?有多少人等着他做指示呀?有多少人等着他去开会呀?你看见没有?停在桃花洞口的那辆吉普车没有闲着的时候,它载着王书记不是去公社,就是去县城,不是去常德,就是去长沙。王书记刚来桃花源的时候,白白胖胖的,你看看现在的王书记,又黑又瘦,胡子那么长,脸颊都陷下去了!哎呀!看着都叫人心疼!”

  高德英说:“只怪桃花源的伙食不好,把王书记的身体拖垮了。”

  罗肤说——

  是唦!王书记天天吃红锅菜,一点油水都没有。昨天,我们几个人跟王书记在一起闲聊。刘痒痒说:“王书记,春插马上就要开始啦!按照桃花源的传统,春插前要杀一头猪给社员们补一补油水。今年你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不知道这猪还能不能杀。

  王书记说:“当然应该杀唦。”

  丁君说:“生产队养猪场的猪太小,要杀只能杀社人家的猪。高德英家里有一头大肥猪,只怕她不肯卖给生产队。”

  王书记问:“为什么唦?”

  丁君说:“她把猪卖给生产队,生产队没有现金给他,只能把猪款折算成工分给她。”

  刘痒痒踢了丁君一脚,说:“你真是白日做梦!高德英怎么会拿自家的肥猪换生产队的工分?这不是明摆着损私肥公吗?”

  李兰花也说:“高德英肯定不会答应;就算她答应,她男人丁红也不会答应。不过,要是王书记出面跟高德英说一声,高德英肯定会答应?”

  王书记问:“为什么唦?”

  李兰花说:“王书记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王书记开了口,她高德英还怕生产队没有钱给她?王书记批一张条子,抵得上十头牛的价钱。一头猪算得了什么唦?”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王书记也笑了。王书记说:“其实,这件事根本不用我出面,高德英也会答应。”

  大家都不出声了,听着王书记往下说。王书记说:“高德英家里数不清的奖状,已经充分证明了高德英同志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同志,只要是舍小家为大家、舍个人为集体的事,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高德英同志”。高德英第一次从罗肤嘴里听到王书记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她有几分激动,问:“王书记真的称我‘高德英同志’?王书记真的这么了解我?”

  罗肤说:“我有多大胆子,敢抬出王书记来骗你?你可以去找丁君、刘痒痒、李兰花

  当面对质唦。”

  高德英笑了,说:“王书记这么信任我,别说是把我家的这头猪卖给生产队,哪怕就是把我家的这头猪送给王书记,我也心甘情愿唦。”

  罗肤故意问:“要不要跟你男人商量一下?”

  高德英说:“跟他有什么好商量的唦?难道家里的事我说话还不算数吗?你喊人来杀猪唦。”

  在罗肤走进高德英家门以后,刘痒痒和丁一臣怀揣着杀猪刀,悄悄溜进了高德英家的屋后山,在那里等候罗肤的消息。

  罗肤从高德英家里出来以后,朝屋后山做了个手势,刘痒痒和丁一臣便走进高德英家里,飞快地把那头大肥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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