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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路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们第几次像这样的争吵、打架了。最后她夺门而出,在这个冬天寒冷的下雨的夜晚。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电脑发出惨白的光。窗外雨还在继续,连日的争吵让他头痛欲裂。地上散落着他们吵架后的痕迹,他看着它们。寂静中听见墙上时间走过的声音以及窗外喧嚣的雨声。生活是看不见尽头的路途,无奈却继续着。

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

请问是Ken家吗,玛朵你认识吗?

她是我女朋友。

她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

艳阳高照的大热天,肮脏拥挤的火车站,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她穿着带小碎花的白色布裙,背着旧旅行包。漆黑的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背上。削瘦的身体随着人群时隐时现。她右耳朵上戴着一只砖石耳钉,在太阳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看得他一阵眩晕。然后他看见一双令他恐惧却从此沦陷的眼睛,细长美丽的丹凤眼。

他看着她直直向他走来,仰起头笑着说,Ken,你好。我是玛朵  。

他没有说话,牵起她的手走向地铁。她的手干燥冰凉,有些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坐地铁,她以前生活的城市没有地铁。她学着别人把票塞进检票机里,然后急急走过检票口。身后突然传来男人大声地谩骂,指责她动作太慢,妨碍别人进站。瞬时间陌生的上海话回荡在整个大厅。她没有讲话,低着头向前走。

他带她回到自己的位于市中心的住处。看着她从旅行包里拿出衣服,书以及一个放着全家合照的像框。她把像框放在写字台上,然后从冰箱里翻出些蔬菜和肉做晚餐。

夜里的时候下起了雨。她的话不多,吃过晚饭以后就坐在沙发上陪他一起看电视。

然后她听见他说,从今以后,我们就在一起生活。

她轻轻的笑了。是的,一起生活。

夜里他们相拥着在狭小的床上做爱。汗水浸透了全身。黑暗中他看见她美丽的丹凤眼以及右耳上闪闪发亮的砖石耳钉。他想,她是像猫一样的女子,无声凝重的走进了他的世界。

礼花在高空绽放,稍纵即逝。满街的霓虹和从空中散落下来的礼花,在雨中,映照了黑夜中属于上海华丽的寂寞,灵魂的徘徊。

他在一家日本公司上班,每天朝九晚五,循规蹈矩。生活钝重的延续,看不见出口。有时候他会去酒吧,沉醉在酒精和烟草的缭绕中,心中的无奈悄悄扩大。

在冬天下雨的晚上,他会失眠。当雨滴打在街上、屋顶上,发出安静的声音时,他会不自觉地醒来。然后靠在窗口抽烟。透过烟圈上海变得苍茫。他听有人说,上海是艘华丽的海上航船,可能即将倾覆。他想,他正在和上海一起倾覆。

睡不着的时候他也会上网,听David Draling 的大提琴,让它们游走于自己的每一根迷走神经。他不会把它们下载到自己的电脑上。他想,如果白天他不小心听见这些声音,他会窒息在这个城市中。

他在聊天室遇见她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她不讲话,只是一直不离开。

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寂寞。

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热闹。这里很热闹,虽然这一切都是假象,可是它让我感觉自己的存在和渐渐聚拢的温暖。

上海的冬天潮湿阴冷,雨天一直会持续很久。他在网上不是经常能看见她,可是他喜欢和她的每一次谈话。

他知道她生活在另一个离他不远的小城镇里。家境富裕,生活安定。

他也知道她生活的并不快乐。父亲对家庭和爱情的背叛,母亲一味的容忍和装傻。

她说。我对父母失望,对自己绝望。

就这样持续了半年时间。他们偶尔在网上遇见。他介绍她听David Dralling的大提琴。她说,我会在他的琴弦下窒息。

是夏天凌晨的三点。她对他说,我明天会坐火车来上海。我在车站等你。

他说,为什么突然要来?

我的生活已经达到极限,如果再继续待在自己的城市里,我会死掉。我必须给自己的生活找到突破口。

透过电脑传来的每一个字,他看见她在黑夜中的痛苦与孤独。

到达上海的第二天是周末。早晨起来后看见她在厨房做早餐。长发简单的挽在脑后,光脚在厨房中忙碌。她才高二,可是却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她的性格中有着天生不安定的成分,她无法停留,也找不到终点。

吃过早餐她送他到门口。帮他整了整领带。

他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说,我去上班了。

她笑着说,早点回来。

他们看上去像是甜蜜的新婚夫妇,日子甜蜜又快乐。

晚上回到家里,看见她依然在厨房里忙碌。她轻轻哼着歌,转过头对着站在门口的他微笑。

突然他看见她的右耳上多了一颗深蓝色耳钉,在原本那颗砖石耳钉的上方。

他抚摸着那颗深蓝色耳钉说,为什么又打了一个耳洞?

她看着他说,那是为了你而打的。当银针穿过我的耳朵带来阵阵疼痛时,它让我记得,你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

那为什么它不像第一个一样是砖石耳钉

因为他的爱像砖石般给我带来光芒。他的爱清澈透明。他的爱照亮我性格中的黑暗。你的爱给我带来安定,像大海一样沉静而又平定。可是它带着太多忧郁和不可预测。

她没有继续读书,也不接受他给她安排的学校。而是自己在一家快餐店找了一份工作。

上班以后她变得忙碌起来。赚的钱也全部都交给他管。可是无论她怎样忙碌,仍会记得打扫屋子,洗衣做饭。

有的时候他会去接她下班。看见她笑容灿烂的递给孩子奶白色的冰激凌。

在他眼里,她和那些孩子一样单纯。

她说,我喜欢这份工作。每个来这里的孩子都是快乐的,而我,用食物与他们换来自己的快乐。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坐着公车在城市里打转。透过洁净明亮的车窗玻璃,看着路上行人的穿梭,一站又一站。

所有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悲伤的、无奈的、温馨的、快乐的。然后流泪,肩膀不住的颤抖。

天气很好的时候她会去书城,一直待到黄昏才回家。她并不买书,只是看看。那些包装精美的图书在她看来是一种奢侈。她倔强的认为,自己不应该多花他一分钱。

回家的车子通常很拥挤。放学的孩子以及他们肥大的书包,神情疲累的上班族填满了整个车厢。孩子们的嬉笑声,不绝于耳的手机声,吴侬软语的上海话。真好,她喜欢这样的情景。

她突然很想看动画片。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妈妈在弄堂里煮饭的画面清晰的就像是昨天。

她是想念他们的,只是无法原谅他们。

第二年夏天,他们去庐山避暑。在那里待了半个月。

山上气候凉爽,民风淳朴。蜿蜒的山路迂回向上。两旁有水色深绿的湖泊,茂密的竹林和一些小瀑布。

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地图,寻找便宜的旅馆。

景色很美。潺潺的小溪,透亮的溪水。他们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去一些连当地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混在别人的旅游团里听导游的讲解。还采到一种散发出浓浓柠檬香味的野果。

晚上他们去吃排档。辛辣的食物、新鲜的河鲜、清爽的啤酒。然后去山上唯一的一家电影院看庐山恋,嘲笑情节的低俗,演员的生硬。

临走的前一天傍晚,他们来到一个不知名的风景点。

天色已晚,游客只剩下他们两人。风吹过时整片的竹林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整个山谷空旷寂静。脚下的一潭碧水深不见底。

她站在他面前,指着额头上的一处伤疤,对他说,我曾经出过车祸。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满脸是血。我的鼻梁和左手骨折,这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黑暗中行走,看不见前方。只听见满耳父亲的指责声,连过马路都会被车撞,不如去死好了。然后我感觉自己一脚踩空,掉下了万丈深渊。风呼啸着从耳边经过。因为什么也没看见,所以我感觉不到恐惧。

自从那次车祸以后,我感到死亡的亲近。我深信自己会有一天像当时一样,在黑暗中死去。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他们走出旅馆准备下山。

她突然看见旅馆后面有一条小路。山石做成的狭窄的楼梯,长满了苔藓。

背后是高耸的山峰,两旁是葱郁的树林。那是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小路。

她走上楼梯四五格处停住,回过头摆好姿势。说,给我拍张照。

这成为她在这次旅行中的第一张照片。

生活依旧继续,一分一秒。

她的性格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她可以轻易找到使自己快乐的理由。如在冬天阳光灿烂的早晨晒被子,大声唱自己喜欢的歌曲。但这些快乐是短暂脆弱的。

他们频繁的吵架。每一次她都会摔门而出。

他们的感情没有甜蜜期,平淡期,厌倦期。只是如此继续,没有过程。

她常在深夜的时候跳绳。听见风嗖嗖的在耳边吹过。以前的画面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跳过。

父母大声地责骂。她哭着乞求父母停止对她的责骂。最后父亲的那一句:你求上帝也没用。

他们在一起快乐的时光,草做的戒指。她提出的分手,他的离开。

它们在她的心底腐烂,发出浓烈的腥臭。这些都没有人知道。

快乐和幸福都太脆弱,失去和分离才是永恒。

她常对他说,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我的灵魂无法挣脱羁绊。它们与罪恶同眠。

我曾经梦见过我的朋友对我说她想跳楼。

我说,那好,你去跳啊。结果两分钟后她断了气。

水淹过了我的脚踝。我看见她的尸体顺着水漂到我面前。

我还梦见过我和我爸两个人联手一起杀了一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同学。

我们为了瞒过警察的调查,把她的尸体烧掉了。

在火光冲天的荒野里,焦尸的臭味浓烈到让我剧烈呕吐。

这些梦如此真实,让我感到恐惧。

在火车站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Ken。

修长洁净的手指,温和的眼神。

我可以掩饰住我的优点。可是我遮掩不掉我的不足。它们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总是很小心的做每一件事,努力让每个人满意。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梦境给她带来的影响。

她的隐忍给她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她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说,我不配在这个美丽的星球生存。

急诊室里很拥挤。他努力向前走,汗水从额头流下。

他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看见了她。他轻轻翻开盖在她身上的白布。看见她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留恋。她找到了让她赎罪的方法。

他突然想起她在山上拍的那张照片。

那是一条不归路,她为他在中途停留,可是却无法回头。

当一切终于注定,我们都无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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