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羹颉侯

  大河迤逦而来,河水流来的地方被一大片浓密的白杨林所遮挡。小时候我不知这条河从哪里来,它平静地绕过丰邑中阳里又蜿蜒而去。从空中俯瞰,这条河一定宛若巨龙。中阳里是在平坦如砥的平原上的村落,丰水、清水和泗水河缠绵在村中的屋前屋后,还有众多的河汊相连,水网密布,纤陌纵横。河水清澈,甘洌清甜。

  清晨,公鸡叫了三遍的时候,我的爷爷刘太公就起床了,因为他干咳的声音我很熟悉。他是个勤劳的农夫,还因为年纪大了,每天都早早地起来。除了爷爷的咳嗽声音,西院的厢房没有其它动静,我的叔叔刘季大概还在睡觉。

  我睡在铺着干草的榻上,看见晨光从窗棂射了进来。我从床榻上起来,拉开了房门,走到院子墙边的一个尿罐边,一边哗哗地往里撒尿,一边从墙的缝隙往外窥探。我看见二叔刘仲蹲在东院的门前,借着烛火在收拾农具。厨房里二婶正在做早饭,她往灶洞里塞麦秸,灶间的火红通通的,锅里热气腾腾。二叔赤裸着上身,抄起了镰刀,直到井边,用轱辘在井里打了一桶冷水,在井边哗哗地磨起镰刀。

  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我和妈妈拿着麻袋,挎着篮子走出里坊的大门。我们沿着麦垅,向麦田走去。晨间草丛里的露水很重,打湿了我们的衣裳。我看见爷爷和二叔刘仲正在麦田里忙活着,我看见他们弯着腰身,左手抓过一束小麦,右手挥动镰刀,噌的一声,镰刀的刃口穿过金黄的麦秆,发出嚓的声音。很快,他们的身后一大片麦田里只剩下麦茬。爷俩的喘息声被微风静静的吹散。

  这是麦子收获的五月,风从西南来。在收获的季节,晨风中飘散着甜甜的麦香、熟悉的汗臭、干躁的尘土的气息。我和妈妈跟在他们的身后捆扎着麦穗。我问妈妈:“三叔怎么没来?”我妈妈忿忿地说:“他是个懒虫,你长大千万别学他。”我的妈妈不喜欢三叔,太公也不喜欢三叔,常常骂他是无赖。要他学学二叔刘仲。

  黄昏的时候,我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吃饭。从院墙的破洞能看到太公也坐在院子里,他穿着葛衣,头发花白,发上插着铜簪。他的几案上摆着几个菜,还有一瓮酒。太公端着耳杯,很有滋味地抿着酒。有一个妇人在盛饭,她是我爷爷的续弦。摇篮里睡着我的小叔叔刘交,他才六个月大,还在吃奶。我的三叔端着碗,拿着箸,坐在一块石磨上。院子里的鸡围在他的身旁,吃他嘴边漏下的麦粒。院子外面一阵喧哗。村里的后生在屋前的谷场上斗鸡。太公喝完了酒,他捋着胡须,倚在院子的门框上,笑咪咪地看着后生们在鼓噪。那笑容象冬日里的太阳。我三叔也丢了碗,跑到了谷场,他虽然才十五岁,个子却很高,人也壮实,象个大小伙子。

  我那时正好五岁了,我的父亲三年前就病死了,我父亲娶亲后就和太公分了家。我对他的印象一点也没有。我听我妈妈说,我爸爸名字叫刘伯。他对自己的小弟弟刘季很好。我妈还说,那时刘季经常带着朋友到我家来蹭饭。我的妈妈后来没有再嫁人,她带着我住在太公家的隔壁,房子是太公盖的,泥坯墙是用掺杂了稻草的河泥脱坯,晒干后,砌成墙。屋顶苫盖着麦秸和稻草。我妈妈很能干,屋后的猪圈养了猪,院子里有鸡鸭的笼子。院子的空闲地,还有一个兔子窝。兔子养大了,妈妈就用一个竹笼装上,拿到集市上去卖掉。另外,在我家的屋后妈妈还种了几畦菜地。

  屋后还有一大片桑树林,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有的桑树比太公的年龄还大,这些桑树树冠很大,象华盖一样。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妈妈就已经开始养蚕。院子里,堂屋里都铺着一张张苇席,上面撒一层碧绿的桑树叶子,无数的蚕宝宝就从叶子底下探出头来,顺着叶边沙沙地吃个不停。晚上睡觉的时候,听着那沙沙的声音,感觉就象是小雨淅沥地下个不停。我的妈妈晚上总要起来几次照看。等蚕长大了结成蛹,再缫成丝,织成丝绸,等着小贩上门来收购。

  太公家养着两头耕地的黄牛,还有一群山羊。牛就拴在太公家门前种着的枣树和槐树上。槐树很老了,枝繁叶茂的;枣树是我三叔种的,已经有胳膊粗了。院子里的井是二叔刘仲挖的。太公还养了猪,不过太公舍不得给猪喂粮食,只给它们吃野菜。

  春天的时候,三叔带着我去树林里割草、挖野菜。我看见蝴蝶、蜜蜂在花前跳舞,时而能看到从草里窜出的野兔。那时我已经八岁了。我俩挎着篮子,沿着河边和水塘走着,垂柳在春风里轻拂水面,花儿点缀着灿烂的春光。我们在河沿和沟里寻找野菜,一会儿就装满了筐子。青草也割了两大捆。

  春日融融。鸟儿在林间啁晰,蝴蝶在花丛中飞翔。我俩累了,就躺在草丛里,望着天上的白云在不停地变幻。我问刘季:“三叔,你不爱读书,也不干农活。那你长大要干什么?”刘季眯缝着眼睛,说:“我想去当门客。”我不知道什么是门客。刘季告诉我,门客的目标是求富贵、取尊荣、建不朽之功业。他还告诉我,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齐国的孟尝君都有门客。

  我听我妈讲,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喜欢我的三叔了。她想要我三叔上学。那年的春天,太公从家里赶着驴,驮了几袋麦子,起早赶集,换了铜钱,领着三叔进了镇上的马公书院。我三叔不爱读书,经常因逃学玩耍挨学堂老师马维先生的板子。他登基当皇帝后,我看过他写的《手敕太子文》:“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

  冬日,我坐在院子里,享受着懒洋洋的阳光。我妈妈对我说:信儿,你去找你三叔。一起去田里拾些麦秸回来,好烧火。”丰邑的村落都在平原上,这里没有山,打不了柴。秋天,就靠在田里拾麦秸烧火。另外在夏秋季节,河里生长着大片芦苇。到了初冬,还可以收割枯死的芦苇当柴火。

  我到了太公家,看见三叔正在和卢绾聊天。卢绾的家也在我们里坊,他的父亲与太公是好朋友。卢绾与刘季两人同一天出生。出生的时候邻居还牵着羊,提着酒来祝贺两家。他俩长大后都在马公书院上学。卢绾最佩服刘季。卢绾后来因为战功被封为燕王。

  听说我的来意,三叔立刻从榻上起身往外走,卢绾跟在他的身后,我拎着麻绳也紧随其后。冬日的田野里有许多风干的杂草和麦秆,远处有人点燃麦秸草,狼烟四起。我们三人拾了几大捆麦秸,送到了我家。我妈妈特地留三叔和卢绾在家里吃饭。菜很丰盛,有腌鱼,还有风干的兔肉。

  第二年的夏天的一天,我看见刘季和周勃、灌婴,还有卢绾拿着盆和水桶匆匆往里坊大门走去。周勃也是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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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的朋友,他家住在丰邑镇上,他靠用芦苇编织苇席和蚕具营生,有时也在别人婚丧嫁娶时,充当吹鼓手维持生计。周勃长的高大魁梧,但不爱说话。周勃的手艺很好,他很细致,而且有耐心,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脾气。他编的养蚕用的草具,很精细。我妈妈曾买过他的蚕具,他和我妈讨价还价时,声音也不大。周勃虽然是个吹鼓手,不过他不擂大鼓,也不吹喇叭,只是喜好吹箫。我听过他单独演奏,声音低沉,空旷辽远,能使人烦躁的心灵安静下来。而且他的弓箭射得很好,百发百中。刘季喜欢结交人,看见周勃和他一般大,吹箫吹得好,就结识了周勃,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周勃用竹皮给我三叔做了一个冠,叫刘氏冠。刘季当了皇帝还喜欢戴这种冠。周勃后来受封为绛侯

  灌婴是个小商贩,经常到我们村子收购丝绸,他也经常光顾我家。他和刘季也很要好。他后来受封为颍阴侯。我在门口看见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就问他们去干什么。卢绾说是去白帝河戽鱼。我说我也去行吗?卢绾说:“那好吧,一起去吧。”

  那时我已经九岁了,知道戽鱼是怎么回事。就是选择鱼多虾肥的一段沟渠,先用泥土将两头堵上,再用水勺、戽斗等将其水戽干,等到沟底水渐干的时候,水浅鱼跳,这时就可以将一条条鱼生擒活捉了。

  白帝河两岸都是合抱粗的大柳树,还有桃树和梨树。我们一行来到距离村庄稍远的河沟。这里平常人迹罕至,四周树木繁茂,芦苇丛生。我们选了一段河沟,用泥土把两头堵上。然后一起动手,用盆住外戽水。晌午的热辣辣的阳光照在大伙儿身上,一会儿我们就大汗淋漓。终于河沟的水被戽干了,沟里的鱼虾也全落入了我们的筐中。我们兴高采烈,满载而归。

  远远地看见我家屋顶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一定是我妈在做饭呢。我们一行人兴冲冲地走过去,进了院子。我妈在厨房里,看见我们这么多人,便用勺子起劲地刮着锅底。然后对我说:“你去哪了,看你一身泥,我给你洗洗。”我随着妈妈进了房间,扭头看见我三叔进了厨房,又气呼呼地走了。我换好了衣服,我妈妈给我端来了饭,我问:“不是没有饭了吗?”我妈说:“我刮锅是骗他们的。”我想,我三叔肯定很生气。

  我十岁那年秋天,刘季带着我,还有卢绾、周勃、灌婴,挎着着弓箭去云龙山打猎。平时在里坊附近的树木里,他们就经常在一起练习射箭。云龙山山麓绵延起伏,松林满坡,溪水清澈,冲刷着巨石。斑驳的阳光从浓密的树叶间洒下来,光影晃动,仿佛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我们用弓箭射了几只鸟,还射了几只野兔。

  不久,我听说我三叔在沛县打架,把人打伤了,而且伤得不轻。苦主把他告到沛县的衙门,官府要捉拿他。他躲了起来。有一天,卢绾来找我,说我三叔躲在沛泽的船上,准备出逃到远方。要我到太公家,找几件衣服,再带点盘缠。

  我三叔逃到魏国的外黄,投奔那儿的侠客张耳。张耳是个有本事的人,对我三叔很好。我三叔后来从外黄回来,因为张耳的疏通,他当上泗水的亭长。那年冬天农闲时,他托人带信,要我去他那儿玩。

  我到的那天晚上雪下的很大,卢绾、灌婴、周勃也也从镇上踏雪而来。有两个县里的官差也跟着来了。一个叫萧何,听说他是沛县的吏掾。他性格看上去挺随和,衣着也很朴素,留着黑须,讲话很有条理,懂得很多,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萧何后来被封为酂侯;另一个叫曹参的人是县里的狱掾,他后来被赐爵为平阳侯。我三叔招待我们在王媪酒肆里喝酒。有炖羊肉、红烧鱼,烤猪腿,还有一口炖鸡的锅里贴着面饼。大家喝的正酣畅的时候,门帘一掀,有个小贩拎着篮子进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樊哙,他一见到我三叔,扭头就跑。我三叔急忙追了出去。过了一会他提着篮子回到店里。从篮子里挑了几大块狗肉扔在几案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扔进篮子里,随手把篮子扔给了跟进来的攀哙。后来樊哙因为战功被封为舞阳侯。

  第二天一大早,我三叔请了一个叫夏侯婴的人赶车送我回去,他人很豪爽。后来我听说他不赶马车了,到县衙里去当差了。夏侯婴是沛县人,开始是在沛县县衙的马房里掌管养马驾车。每当他驾车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时候,经过沛县泗水亭,都要找我三叔聊天,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后来,夏侯婴担任了试用的县吏。有一次,刘季因为开玩笑而误伤了夏侯婴,被别人告发到官府。按秦律要从严判刑,我三叔就申诉没有伤害夏侯婴,夏侯婴也证明自己没有被伤害。我三叔被关押一年多后才被释放,不过还是受鞭笞数百下。夏侯婴后来被封为汝阴侯

  这几天乡里的百姓都在说,我的三叔在长安登基当皇帝了。我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听说他当了皇帝还改了名字,叫刘邦。长安对于我来说是个遥远的城市。听乡民们说,太公还活着。我很欣慰。

  已经是深秋天气,我屋前的银杏的叶子变成了深黄色,跟金色的麦浪一个颜色,空气中氤氲淡淡的幽香。微风吹过,树叶间响起刷刷的声响。那天晌午,里坊没什么人走动,我手持扫帚,在林间清扫散落在地上的叶子,捡拾满地的白果。忽然听到了车马的喧闹声。我从林间看过去,里坊的门口来了一队骑马的甲士,他们穿着金属的胸甲,内衬绛色的袍服、头戴兜鍪,手持长戈;领队的将军身着赤色鱼鳞状的甲胄,内着的双重长襦。队伍中还有一辆朱轮的马车,驾车的驭手身穿长襦,外披双肩无披膊的铠甲,腿缚护腿,足登浅履,头戴长冠。一个个威风凛凛。队伍在里坊的门口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年纪在四十多岁,他穿着领、袖都饰有花边的黄色直裾禅衣,头上戴有蝉饰,并插貂尾的蝉冠,腰悬玉佩,足蹬朱履,目光炯炯,气宇轩昂。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小叔叔刘交。

  那天晚上,我们叔侄俩在榻上饮酒到半夜。刘交喜欢读书,多才多艺。他没务过农,一度曾与鲁人穆生、白生、申公一起到荀子门徒浮丘伯门下学习《诗经》。因为赶上秦始皇焚书坑儒,就回到老家。刘邦在丰沛起事后,刘交因通文墨,在军中一直掌管机要。兵至灞上时因功被封为文信君。汉六年,刘邦废掉了楚王韩信,封刘交为楚王,定都彭城。他这次是专程回乡探亲的。

  刘交告诉我,刘家的子侄都封为藩王列侯,唯独没有封我。太公因此很生气,刘邦却说:“不是我忘记了没封,是因为我的长嫂早年实在不象长者。”他还念念不忘我妈当年用勺子刮锅底的事。刘交走后的当年十月,皇帝下诏封我为羹颉侯。羹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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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勺子刮锅底的意思。

  我就封后听说,汉九年,未央宫落成,刘邦大宴诸侯群臣,酒宴就摆在未央宫前殿。乐声一起,刘邦首先端起酒杯,向太公祝寿,并问道:“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的群臣都高呼万岁,大笑为乐。这是我三叔的口吻,他的记性可真好啊。

  我还听说太公在长安思乡心切,刘邦便在长安宫不远的丽邑,按家乡的样子修筑新丰。房屋街道,一切如旧,竹篱茅舍,田园菜圃,一切景物都要仿照丰邑的样式。皇帝还把家乡的老幼都接来了,他们一到,都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道途,亦各识其家。我听说后,笑了起来。这鬼主意只有我三叔能想出来,他终归还是有孝心的人。

  我还听说,汉十二年七月,淮南王英布谋反,刘邦御驾亲征,击溃叛军后,班师回朝,途经沛县,在沛宫设酒置宴,遍召全县故交和父老兄弟开怀畅饮,酒酣之际,刘邦一边击筑,一边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对父老乡亲说:“游子思故乡,乃人之常情,我虽长住都城,万年之后我的魂灵仍然依恋故土,况且我是从这里起兵诛灭暴秦的,我就以沛县为我的汤沐邑,世世代代免除沛县民众的赋税徭役。”在众人要求下,他也免除了丰邑的赋税徭役。车队经过丰邑时还住了几日。他到底是不忘故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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