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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专栏(118) | 崔加荣 | 麦秆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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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秆儿(3)

文:崔加荣 / 图:堆糖

(5)

农村的秋天,对麦秆儿来说,充满了诱惑力,身上没了汗味儿,没了蚊子叮咬的疤痕,他也可以脱下凉鞋,穿上白色袜子和白色运动鞋,大胆地站在磨盘上玩,再也不怕琪琪笑他的脚臭。

果园里熟透的苹果被采摘殆尽,剩下几个果子挂在树梢,红着半边脸,风一吹,飘来一阵果香。麦秆儿踢着地上的烂苹果,散发出发酵的酒味儿。

麦秆儿回到家里,把书包扔在床上,油漆斑驳的红色方桌上摆着几个苹果,满屋子飘着香味儿,他抓起一个苹果“咔嚓”咬下一大口,嘎吱嘎吱嚼着往屋外走。爷爷在羊圈里扫羊粪,黑黑的羊屎蛋儿在扫帚前头打着滚儿。

爷爷,我出去玩一会儿。”

“去哪里玩?”

麦秆儿吞吞吐吐不出声,磨磨蹭蹭往大门口走,爷爷又提高声音问道:“你去哪里玩?嗯?”

麦秆儿咽下一口苹果,转身回答道:“我,我去琪琪家里玩。”

“不去!去给羊拿一捆秫叶子来。”

麦秆儿不敢违抗,只好走到屋檐下的草垛旁,抱一捆晒得半干的玉米叶子,慢吞吞地走到羊圈,一把一把地分给羊群。一只硕大的公羊头上顶着两支长长的角,见麦秆儿走来,跑上前来咬住两条玉米叶子,使劲儿一拽,差点儿把麦秆儿拉倒。麦秆儿用脚踢走公羊,把剩下的玉米叶子分给羊群。

爷爷,分完了,我想出去玩嘛!”

“又去她家里,离开她你不能活吗?没出息!”爷爷继续扫着羊粪说。

爷爷!你为啥不让我跟琪琪玩嘛?”

“为啥?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两家有深仇大恨!”

“哎呀爷爷!到底什么深仇大恨呀?琪琪不是挺好的吗?”

爷爷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对麦秆儿说:“恒俊呀,你说你跟谁玩不行,专门找她玩。你知道吗?你奶奶就是死在他爷爷手里。”

“奶奶是因什么死的呀?”每次爷爷喊他“恒俊”,他都有点别扭,因为除了爷爷似乎没有人喊他的大名,大名似乎是不存在的。

“唉!那时候吃大锅饭,琪琪的爷是大队支书,我给大队喂牲口,在牲口屋院子里晒豆子时,你奶奶偷偷在裤兜儿里装了点豆子,拿回去给你大爷吃。结果被发现了,被揪住批斗了几次,你奶奶受不了屈辱,喝药死了呀!”

爷爷,那,那为什么要拿黄豆给大爷吃啊?”

“为什么?还不是没啥可吃的嘛!你奶奶身体差,又吃不饱饭,没奶水喂你大爷。你大爷饿得皮包骨头,你奶奶把他抱在怀里站在大门口,见到上工的妇女就央求人家给点奶吃。可是那年月谁有奶水呀,有好心人接过你大爷,把奶穗子填到他嘴里,你大爷呼哧呼哧吸了半天,也吃不到多少奶,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你奶奶拿回来点儿豆子,炒熟了装在兜里,一口一口把炒豆子嚼成泥喂你大爷吃。”爷爷揉了揉眼睛,擤了擤鼻子,接着说道:“有头发谁愿意当秃子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大爷饿死。你说他们怎么那么狠心呀,拉着你奶奶批斗来批斗去。你奶奶那是心性多高的人啊,哪里丢过这样的人!”

麦秆儿低头不出声,两只小羊在他身边钻来钻去。

过了一会儿麦秆儿又对爷爷说:“爷爷,我还是想去琪琪家一趟,要跟她一起做一件事儿,一会儿就回来。”

“你呀!就是一个没出息的货!”

麦秆儿知道爷爷这是答应了,便飞奔着跑出院子,径直去了琪琪家。

到了琪琪家,琪琪爸爸正在院子里清洗电动农药喷雾器。麦秆儿低声叫了一声:“叔叔,我找琪琪有点事儿。”

琪琪爸爸抬头白了他一眼,继续干活。麦秆儿快步走进屋里,找到琪琪:“琪琪!”

“你怎么才来呀!我都快弄完了。”

“我……我爷爷不让我来找你玩。”

琪琪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小声说:“我爸爸也不让我跟你玩。”

“唉!”麦秆儿低下头,和琪琪一起整理要捐给甘肃周家小学的书籍。这学期他和琪琪一共收集了五十二本课本和课外读物,要赶在放寒假之前寄到甘肃周家小学,好让学校统计数量。

麦秆儿半蹲着,一本一本把书擦一遍。琪琪穿着软软的白色运动服,蹲在地上和他一起整理书籍,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扫在他的手背上,有时候扫在他的脸上。他能闻到琪琪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和他家的完全不一样,那是琪琪妈妈从城里寄回来的,听说很贵。麦秆儿在他们洗手间偷偷看过瓶子上的商标,他心里是多么想让爸爸也寄一瓶回来。

麦秆儿,快点儿呀!愣着干嘛呀?”麦秆儿正在出神,被琪琪打断了,他麻利地把剩下的书整理好。站起来看了一眼琪琪,刚好和琪琪看对眼,俩人立刻都移开了视线。

麦秆儿挠了挠头,对琪琪说:“我得走了,我爷爷只允许我在你家玩一会儿。”

琪琪“哦”了一下,走到窗户下看了看院子里的爸爸。回来对麦秆儿说:“麦秆儿,我要想办法让爸爸同意我和你玩,你也想办法讨好爷爷嘛。”

麦秆儿眼睛一亮,随即眼神黯淡了下来:“有什么办法!爷爷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

“咦,对了,我爸爸特喜欢吃醋,吃一碗面条能倒上半斤醋。你叫你爷爷送几瓶醋给他嘛!你爷爷做的醋那么好!我看得出来爸爸想去买的,但是他要面子,不好意思去买。”

麦秆儿犹豫了一会儿,咬了一下嘴唇说:“我回去试试!”说完,一溜小跑回去了。

麦秆儿跑到家里,来不及刹住脚步,一不小心踩到地上摊晒着的黄豆,黄豆粒儿一滚,他摔了个仰八叉。

他挣扎着站起来,疼得咧着嘴,抚摸着后脑勺往屋里走。爷爷从屋里端着一瓢玉米糁准备去喂羊,被麦秆儿迎面撞上,一瓢玉米糁儿全扣在麦秆儿头上。

“啊!你这是要弄啥?莽莽撞撞的!”爷爷架着胳膊,大声呵斥麦秆儿。

麦秆儿抖着头上的玉米糁儿,不作声。爷爷帮他拍打了几下,叫他赶紧去洗头。麦秆儿顺势下台,跑去院子里洗了头,井水凉得他直打哆嗦。擦完头,麦秆儿换上爷爷的宽大褂子,哆嗦着跑到爷爷面前:“爷爷,我的衣服呢?帮我再找一件。”

爷爷被他的滑稽样儿逗笑了:“小牛犊子!”

说完,帮麦秆儿找来一件深蓝色夹克外套扔给他。麦秆儿穿上后,唯唯诺诺地问:“爷爷……你能不能给我两瓶醋呀?”

“你这小幺孩儿的,要那么多醋干啥?”

“我……我……对了,我想送两瓶给学校食堂,人家都送肉送菜的,我们家里只有醋。”

“哦哦哦,中中中!我给你去拿。”爷爷说完,去拿了醋,交给麦秆儿。

麦秆儿把醋拿到自己的房间,在床底下藏好。然后偷偷给琪琪发了微信:“太阳出来了!”屏幕里很快出现琪琪的回复:“o了!”

麦秆儿把手机装好,刚走出屋子,就听到爷爷喊他:“恒俊,恒俊!快来帮帮我。”

麦秆儿跑到院子里,爷爷光着上身,手里拿着一块膏药。见麦秆儿出来了,爷爷马上向他招手:“过来,过来帮我贴膏药。”

麦秆儿跑过去,从爷爷手里接过膏药,按照他的要求,把膏药贴到他的肩胛骨上。

“哎,对了,就这里,帮我揉揉。”

麦秆儿揉着爷爷的肩膀,看着他布满皱纹的黝黑皮肤,突然觉得爷爷好可怜,在他记忆里,爷爷好像从没有闲下来过。白天种地,夜里还要起来两次,给羊加草。他心疼地说:“爷爷,你休息休息嘛!”

“哎哟,小牛犊子哎,我能休息吗?我休息了这个家谁来操持啊!地里的红薯还没出完,过几天又要犁地耩麦。萝卜地里又都是虫,过几天还要接着去打药,家里这个喷雾器啊,手柄比爷爷的胳膊还死板,把我这肩膀都快累散架了。”

“买一个电动的嘛,你看别人家的电动喷雾器多快,根本不用手压。”

“买一个?你这孩子说得像吃灯草灰儿一样轻松,钱呢?”爷爷站起身,拍了拍身子。

麦秆儿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回屋去了。

(6)

到了晚上,忽然变冷了,天上刮起西北风,巴掌大的桐树叶子呼啦啦落了一地。麦秆儿和爷爷一起把红薯从田里拉回来,已是很晚,吃过晚饭,就九点过了。爷爷去刷锅,麦秆儿从屋里找出那两瓶醋,刚一出门立刻感到冷飕飕的。他加了一件薄棉袄,悄悄溜出了大门。

天一变冷,村子里都早早关门闭户,路上冷冷清清的,只有树叶在地面打着卷儿,窜来窜去。麦秆儿顺着胡同的墙根儿走着,忽然看见王英儿家大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了,头上白色帽子在月光下格外显眼。王英儿是格子的妈妈,爸爸曾经是村里有名的大老板,门口经常停着那台黑色桑塔纳,惹得村民眼馋。不知道因为什么,前年,格子的爸爸突然被公安局抓走坐牢,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麦秆儿穿过十三胡同,绕过一片荒废的宅子,就到了琪琪家门口。他站在门楼下发微信给琪琪:“我到门口了。”

大门很快被打开,琪琪接过醋,拉麦秆儿进了院子:“爸爸,麦秆儿来送醋,他爷爷刚酿出来新醋,听说你喜欢吃,就叫他送来两瓶。”

琪琪爸爸用毛巾擦着头,从屋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哦”了一下,转身回屋了。麦秆儿跟着琪琪进屋玩了几分钟,拿了一本书就回家了。

麦秆儿进家门那一刻,正巧碰到爷爷要出来找他,见他回来,马上反锁了大门:“你这是去哪里野了,半夜三更的。”

麦秆儿没有出声,径直跑回自己屋里,钻进了被窝。他躺在床上,望着墙壁上的灯管,心想琪琪爸爸吃到醋时会不会喜欢,以后会不会对他的态度有好转。如果好转,如果不再拒绝他去找琪琪玩,那该是多么好!想到这儿,麦秆儿关掉电灯,很快进入了梦乡。

睡到半夜,麦秆儿做了一个梦,梦到甘肃周家小学周旋小朋友来到他家里,周旋是他在学校一对一交流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一共给周旋写过五封信,周旋在信里说在他的鼓励下自己学习进步很快,还邀请他有机会去甘肃玩。但是在上学期,琪琪莫名其妙地和他交换了交流对象,周旋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琪琪的结对朋友,琪琪把她的结对朋友给了麦秆儿。不过琪琪的结对朋友也很有意思,从照片上看起来虎背熊腰,但是生活中却十分机灵,不但会帮助家里挖土豆,还会用啤酒瓶子捉田鼠。

麦秆儿的梦里,周旋打扮得一点儿也不土气,不像山里的孩子,一身白色连衣裙,扎着一条马尾辫儿。一进门劈头就问麦秆儿:“你为什么不和我交往了?为什么要和琪琪换?”

面对周旋的质问,麦秆儿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琪琪为什么交换。那次琪琪看了周旋写给他的信,突然就要求换结对伙伴。周旋得不到答案,气呼呼地跑了,撇下麦秆儿一个人愣在那里。他突然感觉想尿尿,憋得难受,他急匆匆跑去厕所。可是厕所门被锁上了,他夹着腿,忍住难受到处找钥匙,找半天也没找到。心想爷爷怎么把厕所锁上了!平时从来都没锁过呀。他又跑回厕所门口摇了摇锁头,无可奈何地转过身靠在门上,捂着肚子蹲了下来。一只白母鸡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侧着头看他。麦秆儿一扬手:“看什么看!滚开!”

母鸡扑棱棱跑开了,边跑边拉了一泡鸡屎。麦秆儿憋得实在难受,捂着肚子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发现羊圈角落有一小堆湿湿的羊粪,他灵机一动,管他呢!我就尿这里,爷爷也不知道是羊尿的还是我尿的。想到这里,他走上前去,呼啦啦一阵猛尿,舒服得他不禁吹了一口气。他尿完了一摸裤子,发现裤子全是湿的,心里一想完蛋了,怎么都尿裤子上了?

“恒俊!起来了,这都几点了!”麦秆儿正在着急,听到爷爷喊他,一下子就醒了,发现身子下面尿湿了一大片,他知道自己尿床了!

麦秆儿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把湿漉漉的短裤换掉,穿好衣服。走到爷爷面前,低下头难为情地说:“爷爷。”

“咋啦?赶紧去洗脸,准备吃饭。”

爷爷,我……我尿床了。”

“啥?尿床了?哎哟我哩个乖乖,几年没尿床了,今儿个咋突然尿床了?”一听麦秆儿说尿床了,爷爷一脸惊讶,赶紧跑去麦秆儿的房间里,把尿湿的被子抱出来,搭到院子里的绳上晒着。

麦秆儿看着被子上那一大片尿渍,很不好意思。爷爷晒好被子,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可能是昨晚太累了。赶紧洗手吃饭。”

爷爷没有责备,麦秆儿这才洗了手,跑去厨房端了一碗稀饭呼噜呼噜喝着往外走。

吃完早饭,麦秆儿拎着书包往学校跑,马上要期中考试,他得抓紧复习,要考个好成绩,不然爸爸在南方又会很担心他。考试对于麦秆儿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儿,只要他稍微用点心学习,成绩一定保持在前十名之内。他感觉到力不从心的,是同学和村里人的嘲讽,尽管每次听到有人说他妈妈是疯子,他都会据理力争,反驳他们,为此也和同学打过好几次架,但是仍然改变不了被他们嘲讽的事实,这令麦秆儿十分苦恼。

怕什么就来什么,麦秆儿刚一进教室,就听到几个同学在议论他,说他这个助学金是假的,是村里可怜他妈妈是疯子才给他申报的。麦秆儿看着他们嘲笑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跑上去反驳他们:“我妈妈不是疯子!你们为什么要说我妈妈!”

嘲笑他的同学冷不防见麦秆儿过来,霎时住了口,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看麦秆儿。随即,大家又恢复了轻蔑的眼神,二奎一屁股坐在课桌上,指着麦秆儿笑着说:“你妈妈不疯?不疯怎么会在大路上唱歌?不疯为什么脱衣服?村里人谁没见过你妈妈的光身子?”

二奎说完,引来一阵大笑。麦秆儿阴着脸不说话,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二奎见他不说话,从课桌上跳下来,继续嘲笑他:“好了好了,反正都已经死了疯不疯又怎么样!”

麦秆儿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去狠狠地给了二奎一拳,两个人便扭打起来。在旁边观望的张一见越打越凶,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二奎,麦秆儿顺势又狠狠地踢了二奎一脚,二奎想还手,被张一拉开了。

班主任进教室时,风波平息了。她环视了一下教室,感觉气氛有点不对,但是也没发现异常,便开始上课。

班主任读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两句诗,麦秆儿突然哑然失笑,班主任白了他一眼,继续上课。这个瞬间恰好被琪琪看到,她咬了一下嘴唇,也白了麦秆儿一眼。

讲完古诗,最后的十分钟,仍然是读小说时间。班主任读起来全情投入,声音模仿得活灵活现:……

“那我该怎么说呢?”海鲸无可奈何地问。

“你不会说我要做一个女诗人吗?”

海鲸摇摇头:“女诗人有什么好!”

“女人都是不好的吗?我也是不好的,那你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坐在这里让老虎吃掉,你一个人回去好了。”说着她就把身子一侧,不声不响地用背对着他。

海鲸一连叫了好几声,她都不回答。这时她是很放心的,知道他是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的。

“我没有讲你不好嘛,你又要生气了。你不走我是不会一个人走的。”

……

班主任读到这里,麦秆儿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在漆黑的夜里,海鲸和芸芸坐在海边的山脚下,面对生气的芸芸,海鲸手足无措。想到这里,麦秆儿突然想到琪琪,琪琪有时候和他生气时,也会令他无计可施。麦秆儿不自觉地朝琪琪的座位看了一眼,琪琪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根本不看他。他收回目光,继续听小说。

下了课,麦秆儿到操场上活动,琪琪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麦秆儿!”

麦秆儿扭头一看是琪琪,又想起《海妖的传说》里的芸芸,只可惜他不是海鲸,不会拉渔网,也不会耍大刀。但是他觉得自己和海鲸一样,也经受了很多委屈和苦难,长大了他也要保护琪琪。

“想什么呢?哎!我问你,课堂上你笑什么?”

“我……班主任读诗时,我突然想到网上的笑话说李白散布谣言。”麦秆儿挠着头,拘谨地笑着回答。

琪琪打了一下他:“你!你天天想什么呢!”

麦秆儿不再作声,跑去玩了。琪琪在后面喊他:“麦秆儿,放学后你到我家去拿喷雾器哈,我爸同意借给你爷爷用了。”

麦秆儿一愣,马上回过神来,又折回来跑到琪琪面前,兴奋地问道:“真的呀?你咋和你爸爸说的?”

“我就说你爷爷胳膊疼,想借我们的电动喷雾器用一下。爸爸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可能是因为你上次送了醋。”

“那太好了,放学我去你家拿。”说完,麦秆儿跑去厕所。

到了放学时间,麦秆儿和琪琪刚走到大门外,就被二奎追上了。麦秆儿从来不怕二奎,但是他今天不想打架,他要去琪琪家里拿喷雾器,明天爷爷要打药。二奎用话刺激他,他不出声,二奎挡住他的路挑衅,他就绕开。直到二奎又骂他妈妈是疯子,麦秆儿忍不住了,上前就是一脚,二奎哪里会怕他,扑上去和他厮打起来。琪琪在一旁干着急,劝也劝不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起哄的声音也越来越热闹。琪琪只好回去把教导主任叫出来,教导主任把麦秆儿和二奎训斥了一顿,让他们各自回家。

麦秆儿受了委屈,径直往家里走去,也不顾琪琪在后面叫他。

(7)

回到家里,麦秆儿洗了一把脸,坐在床上生闷气。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二奎他们老是揪住他不放,为什么要说他妈妈是疯子!到底他的助学金是不是造假?申请书上明明有村委会的大红印章,怎么二奎非要说他不符合条件呢?爸爸现在一个月也有三四千块钱,这是爸爸在电话里亲口告诉他的,为什么还要去申请助学金?不行,他要问问爸爸,他不想被别人说。可是他又转念一想,爸爸和爷爷是多么不容易啊!家里的房子一下雨就到处漏水,爷爷说再不翻修下暴雨时可能会把他们砸死,爸爸要积攒钱盖房子。

麦秆儿想来想去,没有结果,想到二奎那嘲笑的嘴脸,他心里就难受。

“哎呀!烦死了!”麦秆儿一头倒在床上。他又想起了妈妈,要是妈妈活着,要是妈妈不生病,不去村里乱说不脱衣服,他该有多幸福。想想妈妈被人骂疯子,又被摩托车撞死,他就想哭。

想着想着,麦秆儿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了,被子上浸湿了一片。他擦了一把眼泪,突然看见了柜子上的酒瓶,爸爸每次烦恼时,就会喝酒。麦秆儿心里一动,突然想喝酒。他没有犹豫,一骨碌爬起来,拿出酒瓶打开盖子,咕咚就是一大口。杜康酒很烈,一下子把他呛得咳嗽连连。等缓过来,他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这才盖上瓶盖,躺倒在床上。喝完,麦秆儿也不觉得辣嘴了,只觉得脑袋有点胀。不一会儿,又感觉有一大群蜜蜂围绕着他嗡嗡嗡地飞来飞去。飞了几圈,又飞到村头的大路上,顺着马路越聚越多,突然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一下子撞上了黑压压的蜂群,蜜蜂嗡地一下四散开来,摩托车疾驰而去。在蜜蜂散开之处,他看见妈妈倒在地上,一摊殷红的鲜血,从妈妈的头下流出来。麦秆儿扑上去大叫“妈妈”!抱着妈妈哭天抢地。

爷爷从田里回来,怕耽误麦秆儿下午上学,顾不得洗脸,立刻去厨房做饭。羊群在羊圈里“咩咩”叫着要吃的,爷爷做着饭,嘴里念叨着:“这孩子咋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给我搭把手,喂喂羊。”

等他做好饭,还是不见麦秆儿的身影,爷爷有点着急,他用毛巾扫下身上的灶灰,突然听到堂屋房间里有响动,好像还有说话的声音。他赶紧跑过去,进屋一看,麦秆儿正在床上抱着酒瓶哭,屋里一股酒味儿。

“哎哎哎!你这犊子,怎么喝上酒了?你啥时候回来的呀?”爷爷赶紧上前去抢下酒瓶。

麦秆儿坐在那里,独自抽泣。他觉得委屈,为什么村里都说他妈妈是疯子?为什么妈妈要疯?整个学校只有琪琪对他好,可是两家的大人又不让他们一起玩。想着想着,他就又下床去抢酒瓶,结果一下床就摔倒在地上。爷爷放下酒瓶重新把他扶到床上,大声训斥道:“你这是要翻天了!不好好上学,小小年纪学会喝酒了。”

麦秆儿听不到爷爷在说什么,躺在床上开始大哭,哭声又凄惨又响亮,仿佛整个屋子都被震动:“啊——啊——妈妈!啊——啊——爸爸!”

琪琪回到家里,吃完饭,仍不见麦秆儿来拿喷雾器,既生气又担心,担心麦秆儿是不是打了架没回家,又担心爸爸改变主意不借喷雾器了。想来想去,她干脆和爸爸打个招呼,自己拿了笨重的喷雾器,匆匆送去麦秆儿家里。

琪琪赶到麦秆儿家里时,麦秆儿已经不哭了,爷爷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端着碗吃面条。见琪琪背着沉重的喷雾器进来,疑惑地问:“你拿药桶干啥哩?”

“昨天麦秆儿说您胳膊疼,明天要打药,我和爸爸说了,爸爸叫我送过来。”说完,琪琪又接着问道:“麦秆儿呢?”

爷爷把碗放在凳子上,接过喷雾器,朝屋里努了努嘴:“在屋里,喝酒了。”

听说麦秆儿喝酒,琪琪大吃一惊:“啊!他能喝酒呀?”

“谁知道呢!自己喝的。恒俊,你同学找你了。”爷爷朝屋里喊了一声,又去端碗。两只黑母鸡站在凳子上,一口一口从碗里啄面条吃。他一扬手,赶跑母鸡,端起碗。看见碗边上挂着乱七八糟的面条,干脆把面条倒进树下的破盆里喂鸡。

琪琪走进屋里时,麦秆儿正窝在床上呼呼大睡。琪琪走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肩膀:“麦秆儿,麦秆儿!”

麦秆儿没有反应,琪琪又用力拍了一下:“麦秆儿!等一下要上学了!”

麦秆儿动了动身子,嘴里哼唧了一声,侧身又睡了。琪琪见状,知道麦秆儿下午上学是没希望了,便出了屋子,准备回家。爷爷见琪琪要走,喊了一句“你等会儿”,便去东屋里拿出两瓶醋递给琪琪:“自己淋的,给你爸尝尝。”

琪琪接过醋,不觉得意起来,暗想她和麦秆儿的计策已经见效。她和爷爷道了谢,蹦跳着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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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崔加荣,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住惠州。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微小说》杂志执行主编,在《中国文艺家》《神州》《奔流》《西南商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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