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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二叔

  刚入睡不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我。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侄儿急促的声音:“叔,我爹(祖父)去世了!”“什么时候?”“刚刚”。这是二零一六年四月最后一天的子夜!

  

  在此一个礼拜前,接到堂兄的电话,说老人不小心从板凳上跌坐在地,胯骨骨裂,现已瘫痪在床。这才刚刚过去十多天,咋说没就没了呢?我碾转反侧,夜不成寐……

  

  新年的正月初三,二叔度过了让许多人艳羡的九十岁寿诞。然而,由于我自己身有小恙,行动受限。加之孩子们从国外赶回来一定要去北京团聚,作为唯一的侄儿,虽然带去了贺礼,却未能伏身膝下,给二叔磕上三个寿头,而深感自责。初七从京城一回来,便回老家看望二叔。见面的第一句依然是问“怎么样?”“身体好吧?”二叔佝偻着身子,微笑着抬起右手,在面前摇了两下,用他特有的乐观和开朗,说:“除了耳朵不行(耳背),暂时不得死”。也就是才两个多月,二叔的话,言犹在耳!

  

  ……

  

  二叔没念过一天书,但却能读懂《三国演义》。早些年,我那套繁体字、竖排版的《三国演义》常常出现在二叔的饭桌上,这让我很是诧异。书中的故事情节二叔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原来,我父亲读过三年学堂,父亲读书时,二叔便成了业余学生,跟着我父亲认识了不少字。同时也经常听我父亲讲《三国》中的精彩章回,所以二叔便能摸索出书中的精彩。

  

  年轻时的二叔身材高大,一身是劲,干起农活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从来不曾有过第二!记得还是在“人民公社”时期,社员们在以劳动计“工分”决定分配时,二叔家连年“得钱”都居于全队的前列(生产队全年经济总收入,除以全队总人口,扣除该户的口粮款,余下的以“工分”折算现金——盈余就“得钱”,不足则“出钱”)。

  

  二叔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庄稼人没别的,有的就是力气。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将淮安城里的两户人家,下放来我队插户,其中的曹姓人家,就居住在二叔家的后面。对于一家三口没有农村生活经历、又举目无亲的城里人,无助绝望之时,二叔毅然决然地伸出了援手。修猪圈,盖茅厕,出猪粪,挑水弄浆挖菜地,十年如一日,二叔给包了。以至于曹家奶奶带着时任淮阴物资局科长的女儿大云,登门谢恩,认识这位悉心照料我们全家近十年的杨二爷。

  

  相比我父亲的刚直,二叔的性格是柔中带刚,刚柔相济。即便是“文革”中最困难、阶级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二叔仍能谋得一份让人垂涎的“固定工”——饲养员,而且一干就是十几年。直到以后的许多年,我的姑父,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你二叔是个当将军的料,头脑思路开阔,性格能屈能伸。”

  

  大字不识的二叔,下得一手好棋。在他的青壮年时代,在庄子上的众多棋友中,二叔的棋艺技高一筹。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新正月,经常看到二叔与附近小学的李先生(老师)捉对厮杀,常常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从小看着二叔下棋,让我对象棋充满了好奇,并渐渐喜欢上了中国象棋,二叔也就成了我的象棋启蒙老师。直到最近几年,二叔棋路依然清晰,每每有棋友来访,总要拿出棋盘杀上几局,只是年事渐高,已然不复当年的勇猛。有时候因为视力衰退,沉思片刻后,突然拿起自己的车,吃掉自己的马,引得大家忍俊不禁。

  

  二叔平生喜欢喝酒。只有客人到家,总是催促家人买酒待客。八十年代农村改革后,乡下人的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每逢去亲戚家做客,我总是希望与二叔同行。因为彼时堂兄不胜酒力,出客时我得孤军奋战,常常寡不敌众。若是八仙桌上有二叔在场,我叔侄各取半斤八两,在那酒风盛行的十里八乡,常能应付自如,全身而退!

  

  十多年前来省城打工,知道二叔有此一好,春节回家时想着给二叔带上两瓶白酒。等到有客人到访,二叔便拿出酒来招呼客人,“来,尝尝侄儿带给我的好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相对于父亲的斯文,二叔天生具有一副侠肝义胆。

  

  父亲曾经告诉我,“你二叔从小就好斗,爱打抱不平”。儿时的二叔,与父亲经常往来于蒋码庄的姑奶家,沿途每次都与一群泥孩子“开火”(掷垡头)“干仗(打架)”。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不曾是他的对手。在那个时候,二叔俨然成了我父亲最忠实的保护神。

  

  解放前的一九四八年前后,全家随祖父客居南京下关。时至解放后的某一天,家里吩咐二叔上街买米。二叔拿着米袋走到街头,却见本村王庄的季立明一脸沮丧地诉说自己被骗了。问明了情况,二叔随其来到街边,只见一群人围在地摊上下棋。见有生人进来,一旁人都在怂恿二叔“下”,“下,一定赢”。不曾想,“三花九稍”(很快)兜里的买米钱输了个精光!二叔连说“不对不对,棋子还没落定,你怎么拿我钱?”不等二叔说完,摊主收摊要走。

  

  这便如何是好?原本来买米的人,现在已囊中空空。情急之下,二叔一把抓住摊主,“你这明明是在骗人,还我钱来!”乖乖隆地咚!刚才下棋的,围观的,都从前面、后面、侧面对二叔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见此情景,跟着的季立明早已吓得无影无踪!而二叔的两只手却像钢丝钳一般死死抓住摊主!正在这危急时刻,马路对面走来一位军人(刚解放的南京城实行军管),打人的人呼啦啦作鸟兽散!二叔将摊主拉到军人面前,告之一群人设局骗人。军人喝令摊主还钱后将其带回军管会处理。二叔幸运自己拿回了米钱,却忘了帮季立明讨回损失,自是后悔不已……

  

  二叔特别喜欢捞鱼摸虾,而且技术独到。六七十年代,经常跟着二叔在夏日里“搞(搅)鱼”——众人相约跳进池塘,将水搅浑,然后分别用铁筝、罩筛、斛篓、粪兜等各种渔具抓鱼;汛期“等鱼”——或雨中或雨后,在湍急的坝口,守株待兔,张网捕鱼;秋冬戽鱼——最原始的竭泽而渔。

  

  身材高大,性格温和的二叔,其长相倒是不敢恭维。虽非猦面獠牙,恰是牙齿外露,躬身驼背,就一个字——丑。庄子上一个看过《隋唐演义》的“殂cú寿痨”(挖苦人的人)说二叔活像鄂国公尉迟敬德,于是给二叔取了个绰号叫“尉迟恭”。其实,在《隋唐演义》中对尉迟恭的评价相当不错:纯朴忠厚,勇武善战,一生戎马倥偬,征战南北,驰骋疆场,屡立战功。用尉迟恭来类比二叔的形象和性格倒有几分贴切。

  

  小时候看我二婶却浓眉大眼,仪态大方,干起农活来那更是一个能干了得。可是居然能够与二叔结婚生子,且相濡以沫几十年,这让我们小辈们百思不得其解。长大后偷偷问过二婶:“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咋就跟咱二叔?”二婶欣然一笑:“嗨,结过婚才知道你二叔这么丑,婚前都没见过面”。同样的问题也问过二叔,二叔说:“你二婶的父辈是个‘先生’(江湖郎中),专治肿毒。有一次,给一患者治疗时,这位患者对他说‘帮您的二姑娘说个婆家’?二婶的父亲一拍手掌,好,就这么定了。”

  

  二叔和二婶的婚姻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简直就是在讲故事!其实,四年前二叔与我聊天时告诉一个不为我们知道的事,就是在他刚生下堂兄不久,二叔就因为“掉疝气”导致输精管粘连而做了输精管结扎!了解了这些真相,不由得让我对这一对患难与共几十年的二叔二婶肃然起敬!

  

  二叔曾经有过一个不良嗜好,那就是赌博。好像还是在“文革”前后,二叔染上了“牌九”、“二八杠”,且一发而不可收。没几年工夫,几乎输得山穷水尽。直到走投无路之时,才耷拉着脑袋向我父亲做检讨。作为兄长,父亲在爱恨交加之时伸手打了二叔一个耳光!——当时我就在场,二叔俯首帖耳,没有反应。一通发火之后,父亲暗自流泪——仿佛是在责备自己,没有带好自己的弟弟……倒是二叔回过来安慰我父亲:“大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以后不再赌了。你也别难过了”。……次日,父亲带上铁锹,叫来二叔,将家中全部七棵大树刨了卖了,帮二叔还清了赌债。从此,二叔再没进过赌场……直到晚年,才偶尔打打小麻将,借以打发闲暇时光。

  

  赌品如人品。二叔的赌品,是得到过包括对手在内的许多人屈指称道的。二叔赌钱,不刁不幻,愿赌服输。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傻。偶尔运气爆棚,将桌上的钱赢光了,居然同意对手回家取钱再来赌。结果,将赢到手的钱悉数输光!更可悲的是,有时候将自己赢来的钱,借给对手再赌。你说,这样的“诚实”不输钱那才怪呢!

  

  二婶说,二叔赌钱从不在他面前说起输赢,可她却总能知道二叔的“战果”。白天,在队里干活;夜幕降临时,便悄悄潜进赌场;黎明之前回来,蹑手蹑脚移开篱笆门——倘若赢钱,便喜滋滋点亮油灯,从浑身上下内外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清点整理;倘若灯不点,脸不洗,一头钻进被窝,倒头就睡,那一定又是输得精光!

  

  年轻时,二叔得过一场大病。担架抬到当时的地区医院(淮阴王营),被诊断为“鼓胀病”,经过整整四十天的治疗,全无效果,身体每况愈下,最终院方宣布不治!

  

  抬回家的二叔,骨瘦如柴,肚大如鼓,茶水不进。躺在冷铺(安放快咽气的人)上奄奄一息。时年已经成为家中栋梁的父亲,整日里以泪洗面,不得已同意家里人为二叔穿上“送老衣”(寿衣),只等二叔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二叔的命真的很大。在黄泉路上来来回回蹒跚了四五天以后,等来了姑妈请来的医生李龙山,为二叔再做最后的殊死一搏。没有人会相信奇迹发生。按照李先生开具的处方抓药,遵照先生的吩咐,先煎,后下,先冲,后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二叔开始腹泻,继而肚子瘪了,肤色回转了,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距今已整整过去了六十年!

  

  ……

  

  与父亲一样,二叔也是一个孝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因为多日瘫痪,大小便无法自理。而高大的身躯使得我母亲和二婶也都搞不定。父亲和二叔便轮流伺候,直到奶奶终老。

  

  六七十年代的许多年,每到青黄不接的春三月,父亲便与二叔商量着将姑奶、舅奶带来家里过上一段时间,每每都是由二叔接送。木轱辘独轮车上大匾(柳编用具)里叠放着厚厚的棉被,姑奶仰卧其上,二叔推车在后。这样的场景至今我依然历历在目。

  

  打从我记事,二叔对我的父亲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从来不曾说过一个“不”字。兄弟俩分别结婚生子,直到我们姐弟都已七八岁、十多岁仍然在一个锅里吃饭,这在庄子上是有口皆碑的。

  

  二叔对堂兄的学习、生活关护有加。堂兄考高中时名落孙山,二叔马上数亲托友,找关系、走后门,去泾口、到复兴碾转求学(那个年头没有到外乡读书的先例),直至送去淮阴机引犁耙厂上班。为了给堂兄筹措住校学习的生活费用,二叔将房后圩边的四棵柳树刨了,借来平板车,与父亲一道,拉到洋桥口杂树站售卖。一两千斤的载重压在板车上,从十里泥路上逶迤前行。行不过两里地,兄弟二人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还由于货物沉重,道路不平,使得板车前后配重不平衡。二叔便让原本帮着推车的我,骑在大树丫的前端,借以配重……每次想起这样的经历,心中总会泛起莫名的酸楚,“可怜天下父母心”!后来,每次读到陈忠实《白鹿原前话心酸》时,都会想起二叔让我坐在树丫上、老兄弟俩拉车的情景。

  

  二叔没文化,却包藏着一颗对后辈孜孜不倦的关爱之心。春节后我在老家逗留了半个月,便与二叔匆匆道别。二叔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帮我带话给小孙子,让他务必学好,千万别做对不起家人和孩子的事”。他停顿一下,接着说:“说了,他未必就听进去。但是,如果有一天走了弯路,他一定会后悔没听爹爹和大爷的话”。谁曾想到,这竟是二叔此生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南京,我把二叔说的话制成信息,连同二叔的沧桑照片,劳作视频一并发给了侄子。侄子回话说,如今事业有成,夫妻和睦,您们就放心吧。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回复您,您却默默地走了……

  

  继业兴门承叔志,洒泪铭心卫家声。西日难回,灵魂永殇。二叔,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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