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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梅

一剪梅

江南春暮,风气融和,行人在村庄的路上,蹲在石阶,立在河沿,总被远山的落日,将身影拉得修长,愈是黄昏时候,村人的脸靥被暮光衬透,愈是渲染出一抹静静的柔晕。

我走在路上,从北村往南村,绕着东家向西家,沉浸在这江南的美景。

穿过一座红砖的庭院,忽而见到弄堂口坐着个人,她只静默地坐在风里,背对着落日,发现我时,她投来痴呆的眼光,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一架麻木不仁的机器,我有些心惊,怎么,她竟然还活着?前些年,都传言,她已在精神病院虚透了,日日吊着盐水,还时不时需要输送血,药罐子更是三餐不离,听村人说:“总是不行的了,每月都要一支人参给她吊着,否则哪活得到现在?”

“前些日,她姐夫去看了她回来说,脸上手上就跟白纸条糊的,一丝儿血色都没。”

“她这个神经病,唉,整户人家都被她败光了。”

我闻言,总以为她是已疯癫至不认识自己的家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明白丈夫儿子是什么,也大概是会在那医院里呜呼哀哉了,而今走过她家门前,竟不料,还活生生地在。

有些愕然,却到底也非小孩子了,我没有多表现出什么惊讶,见她站起来,朝我走来,且还问我:“你现在不读书了?”

我笑道:“是的,现在在外面混饭吃了。”


她脸色像僵尸似,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下意识地感觉到害怕,毕竟若是她一旦暴起发狠,犯了罪也是不必承担责任的,因这考虑,我有些侧转了身,若情况不对,我撒腿就跑,好歹我年轻,她铁定追不上我。

如此想着,我又不怎么想管她,自顾自往前走,去大河岸绕了圈,转身回来时,她已经站在路边上,呆呆地看着我,像是望穿秋水似的不舍不弃,我心底,忽而念起幼年时的一些旧事。

某年寒冬,电线杆断了线,电线落在河里,许多游鱼都触电而浮起,她抱着木盆过来,说:“我要去洗衣服。”

邻居劝她:“不能去,河里有电,会触死人。”

她吼:“我要去洗衣服!我要去洗衣服!!”

三个同年纪的妇人拉不住她,眼看着她就要亲自跳到河里去,旁边又奔来两个大汉,抱住了她手臂,强行把她拽了回来,可她一使劲,整个木盆都飞了,落在河里。

邻人纷纷传言:“当初,她从南方被卖到这,精神就是不对头的,现在越来越重了。”

“以后要小心些,弄不好她发病了,就拿刀杀人也不晓得。”

村人纷纷点头答应。

那回,她又被送了医院,治了些年。

我在外读书,也难得在寒暑假会遇见她一面,总觉得她就是那样,时而疯癫,时而正常,在绝多数时间里是麻木不仁的,或说呆滞的。

走过她身旁时,我分分秒秒都在提防着她,怕她有所动作,毕竟她也算是身材宽大,纵然是因为吃药而显得虚胖,可到底是给人带来隐形的威胁。

她只呆呆地看着我走,我一眼,却忽而看见,她满头覆盖的白发。

天哪!她竟然都已被霜雪覆盖,论年纪,也不过四十多岁,她儿子可比我还小数岁,村里胜她几岁的那群妇人,也偶尔有几丝白发,可谁又会像她那般,满满的霜雪呢?

我一时震惊。

总问人时间是什么,时间到底是什么,却恍然间觉到,时间就是我们的头发,开始时的小黄毛,生命最灿烂富足时的油光黑发,乃至于最终的皑皑白雪,从开始到最后,生命的这一段历程,在我们身旁缓慢地行走,头发变了,时间也就过去了。

我们都行走在时间的河流里,总无知无觉于岁月的流逝,只是闷头干着,疯狂玩着,无聊打发着,生命都过得是如此波澜不惊。可有朝一日,亲眼目睹亲友的离世,看着小小的一具棺材,裹挟着那一具缩水的尸身,苍白如纸的面孔,突兀出两靥的骨骼,隐约也可看出骷髅头的形状,此时,哪怕他生时是住在亿万元的豪宅,哪怕是蜗居在破陋的桥下房,生时是山珍海味或剩饭剩菜,那时是珠光宝气、富贵高雅的上层阶级,是穷苦落魄、失败潦倒的底层百姓,结局竟然是一样。时间对谁都是如此公平,赤裸裸的来,也必将赤裸裸的去,中间的好与坏都只是一场戏,戏里悲欢得失,只源于我们的人心是否被囚禁,原来都一样。

看着她,我忽而莞尔道:“你家里是在装修吧?看来你儿子得成婚了,过不久,你就要升级到娘娘(奶奶)了啊。”

这话说出,她原本木讷的脸,忽而略抽搐似的动了动,竟硬生生流出一抹笑容,说:“哪有那么快,到时候你来吃喜糖。”

果然,她也还抱有希望的,还等着自己的孩子成婚生子,她也可有儿孙绕膝的一日,过去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且不去说,或许是苦了这一辈子,或许是无知无觉这一辈子,结果到底是想着演一出安详美满的戏,大家从眼泪里开始,在笑声里结束。

我不再多说,独自走去,她却尾随着我,也缓缓走着。

见某邻家在整理大蒜,他们见我,纷纷朝我欢笑着打招呼,我站了会儿,那个她竟怔怔地走到了邻家的大厅,左顾右盼着,仰头望着,邻人似乎都没有看见她,也无人向她问什么,像是一缕薄烟。

指不定,她也在挑选大厅装修的美的版式,为她儿子新婚,挑选最好的风格。

转身离去,她又出门跟随着我,走了几步,有邻人正领着自己的孙儿缓步悠闲地走来,见到我,忽而朝我使劲挤了挤眉头,而立刻抱着自己的孙儿转弯往左手边去。

我恍然大悟,不觉加快了脚步,希望她赶紧离开,或许见的人多了,会以为我也是有病的人,这是我不能承受的代价,这个世间神经病多了,正常人也就成了神经病。

她,果然不辜负我所望,在我拐弯离去时,她也止住了脚步,怔怔呆在那,斜阳将她身影淹没,消失在暮天黄昏。

回望时,谁嘴角浮起一缕凄凉的微笑。

传说有一种花,叫梅花,寒冬时凌寒独开,皑皑白雪里,一枝香。覆盖在霜雪里的人心,是不是,也能够在最冷时候,望春而暖——

歌曲所唱:“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一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

                                                          2014-05-01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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