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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无牛马耕春

农村分田到户后,家里已不再为吃饱肚子而发愁。我当厂长,一年忙在厂里,只能乘出差回厂途中在家里息上一晚,看看孩子,哄哄妻子,问候一声父亲。第二天一早就得赶那时九点经过毛沟的惟一一趟班车回厂,要是没赶上那趟米车就得走五六个钟头路,差不多一整天。从家里到毛沟十五六里,差不多要两个小时,得早早起来,提前赶到毛沟等车。夫妻分别久了,当然难分难舍。妻子为了让我安心工作,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催促我快回厂去,她是担心我赶不上过路车就得走路。当我怏怏的离开家,走到河沟对面向家里看时,每次都能看到她站在屋边猴粟树背后暗暗的看着我,我心酸不已,直到转过弯看不到她时,我心一横才放开脚步,匆匆忙忙地去赶车。回到厂里也是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发生生产事故。离家久了,妻子有时也来厂看我,然而我整天都在车间,除了吃晚饭时能见见面,说说话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在宿舍哑坐。晚上睡觉时,宿舍离厂区百多米,能听锅炉的声音尚能睡下,只要锅炉的声音一停下来,再睡得香浓,也会立马醒来,起身来查看情况,有时一夜要起来几趟,检查生产是否正常。在厂里,没有星期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作业,工人们都是轮流转班休假,我很少能得休假。最苦恼的是每年春节放假,工人们都回家过春节去了,我得留下守厂,当了几年厂长,过年时仅回去过一次与家人团聚,其余都得等工人们都回厂后自己才能休息几天。

家里的责任田我也不能照顾,好在妻子当过公议的生产队长,群众关系相当好,虽分田到户了,但要找几个白工,请别人给家里犁田,好酒好肉敬着别人,比起其他人来,别人都愿意帮她干活。至于栽秧打谷大都是互相换工。那家有事她也是尽心尽力帮助别人,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亏待别人。屋坎下老糯死后,他老伴后来也瘫痪在床多年,女儿离得远,媳妇本就不愿服侍老人,儿子照顾母亲也不方便。每到老人要翻一翻身子或大解,都要在床上大声呼喊我妻子,妻子都是随喊随到,尽心照顾,多年都是这样,直到老人去世。村里接亲嫁女都会请妻子帮忙,别人都说妻子有两儿两女,儿女双全,男人又在外面做事,是个有福之人,都希望将来自己的儿女能像她那样,多子多福。说来却叫人莫可奈何,却不知道我家孩子一天天大起来,家里的经济负担越来越重,尤其是当孩子们都上了中学,一家人为孩子们读书弄得心力交瘁,扭断肝肠。

当我调到工业局后,两个儿子都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一个初一、一个初二,父子三人挤在局里一间不足15平米的平房里,既阴暗又潮湿,吃住都在里面。为了省钱,孩子们都不在学校开餐住宿,我下班之后就为孩子们做饭,吃的米从家里带来,三爷儿每月限定伙食费不超过三十元。一九八四年,我的工资已涨到三十八元伍角,除三爷儿开支外,每个月还得给二女儿留下二十元生活费,二女儿在州幼师读书,大女儿早早就送到职中读书,职中的校长是她的姑父,一个解放前的大学生,邓小平上台后他成为县里第一批三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一个,被任命为校长,看到我十分困难,大女儿的一切开支就全丢给他了。最困难的是每到开学时都要交一笔不小的学杂费,实在是拿不出来,但孩子们的学不能不上。分田到户时家里曾买了一个黄母牛,队里解散分财产时家里分到半条水牛,这两头牛都十分争气,每年都能下一头牛崽。将牛崽喂上一年,到孩子们要上学时就卖一头牛崽。水牛是和别人家共有的只能两年才能分到一头牛崽,加上父亲的退休费,紧巴巴的凑齐孩子们学杂费,有时只能开学时借,以后逐月还。

我和两个儿子住在局里生活拮据,天天白菜、萝卜、豆腐、辣椒,尤其我出差去了,经常一去半个月,有时一个多月,丢下两个孩子在宿舍每天得按时上学,放学后自己再弄饭吃。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伙食钱交给他们,让他们自己买菜买油盐,安排生活,规定这个钱要用多久,要是提前用完了两人就得挨饿。虽暗地里叫人照看他们,但别人也不可能天天照看。叫人放心的是两个孩子都十分听话,那么小生活竟能自理。两人自己弄饭、买菜、洗衣、上学,从没叫大人操心过,每次回来,邻居们都夸我两个孩子听话,叫人听了心酸。而我每次出差都会顺便去看看二女儿,问她还有没有伙食钱,她总说有。其实在州里物价肯定比县城贵多了,但她知道她不能像别人家的女孩那样吃好穿好,只要能吃饱,不受冻就行了。

我到局里身份十分尴尬,我是集体工,连国营工人都不是。据说是以工代“干”,但这个干不是干部的“干”,而是干活的“干”。局里都是局长、副局长、股长们,最小的也是办公室主任、秘书、保卫干部和司机,好歹都是正式国家干部。你说我算个啥,每天上班除了打扫卫生,抹办公桌拖地板还能做啥?在局里除了自卑外,最难受的是没事干,坐在那个办公室都是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别人都说我是尖屁股,坐不住,为我想想,我坐在那里能好受吗?然而眼下是不允许我轻举妄动的,我本农民,我也想干脆回家去种田,但仔细一想,我一动,一不安定,家里就要乱套了。我讨米要饭无所谓,什么样的日子也能过下来,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们将来也像我这样为生计时时奔忙。我乐意听局里安排,我去出差,出差在外,少了在局里的尴尬,也觉得总算是在做事,过日子就不觉得空虚。再是出差每天有八角钱补助,住宿车费全报,坐火车硬坐还可按火车票价的一半领补贴,对我来说坐硬座是不算辛苦的。我每天早上吃一碗光头面或米粉,一毛五分钱就行了,晚上吃上三毛五分钱一餐的米饭,一天还可以省出几角钱,到北方出差就吃拉面,很大的一碗开始吃有牛油味,不习惯,后来就吃上了瘾,或是吃小米粥,可以敝开肚子吃,只是北方少有蔬菜,也无辣椒,不习惯。大部分时间住招待所,一天八角钱伙食吃三餐,已经很不错了。我前后出差差不多十五年,到过全国除西藏、新疆、台湾、内蒙四省区外,其它各省的省会城市都去过,虽如此坐卧铺对于我来说却是奢侈的享受,我记忆中仅八五年过年前从上海赶回家过年曾买了一张别人退的卧铺票,还是咬咬牙买下的,谁让自己穷呢,总想着拿那几个补助费。

到局里上班当然比在厂里要轻松的多,但离家却又远了,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于是我向局长请求出差超过一个月,回来后就集中休息四、五天。县城离家九十里地,大都是星期六下班后搭车到花垣,然后走三个多小时夜路回到家里,第二天就开始犁田,那时家里有妻子和儿女们五口人的田土,四亩多点,我分三天犁完,第四天一天耙完,这样田里的工夫就算做了一道,再赶回县城上班。当时像我们这样家在农村的工人或干部家庭都叫半边户,当然比别人要辛苦的多。每到栽秧打谷或地里农活紧张紧最好的办法就是计划好时间,然后一次休完一个月的四天假,为家里干完农活。休假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四五年,每年过春节是全家人团聚的时候,单位一般都放七八天假,但我们也得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提前做好一年田间生产的准备。除了过年和初一那两天让孩子快快活活的玩两天外,正月初二我和妻子就带着孩子们将牛栏里的牛粪背到田里挖一个氽倒在里面,那怕小儿子背不了多少,也要尽力背一点,没有那个能搞特殊,等到春上栽秧时作底肥,因此我家的稻谷一般都要比别人家收成好一些。农村人都说我当“干部”、“有钱”、“有关系能买到化肥”,其实我当什么“干部”有什么钱,只有自己心中知道,为了生活孩子们从小就懂得勤扒苦做的道理,孩子们也都十分听话,他们从小艰辛备尝,因此长大了,他们都能自立,不依赖别人,不像城里有些孩子那样娇生惯养。家里的农活大都自己做,这样也可以减少些请工的开支。其实请别人做工对自己来说就欠了别人一份人情,欠的人情多了,人情债就不好还了。除非栽秧打谷这些重工时才请人帮忙,当然别人栽秧打谷时你就得去还工。每年打完谷将板田犁过,水田用水泡着,干田撒上绿肥种子,要栽秧时将氽里的牛粪铺在田里,将干田绿肥翻过来泡上几天水,待其腐烂耙一道就直接插秧了。由于底肥全是农家肥,秧苗长的格外粗壮,病虫害要比别人田少一些。四亩多田每年可打四十几挑出田谷,车干簸尽也有三四千斤干谷,是在生产队时两年才能分到的粮食。算上土里的包谷、红苕等杂粮,比土改前的地主都“雄”,母亲在小河寨住时,那一年都没收上千斤干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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