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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狗

  朋友小周画了一幅漫画叫我去看,画面上一只狗正在吃屎,棍棒都落在屁股上了也不退让,画的名字是《顾哪头?》。不说漫画寄寓的思想内容,我想说的是看见它时,我想起了我家的那只老狗。

  老狗究竟有多大年龄了,我不清楚,问比我大八岁的大哥,也说不知道,好像他懂事时,老狗就那么大,现在还那么大。是的,老狗总是那么大,不长个头反脱毛,脱得露出红白红白的肚皮,看了很吓人。但我们都不嫌弃它,任由它在我们脚旁转来转去,就是没有东西给它吃。那时候,我们家很穷,每天三分之二野菜三分之一粮食还是上顿接不了下顿。每到正二三月,就由队长组织,大家担着箩筐到三台县或德阳县去借粮食。等收了粮食再替他们交公粮。每次我跟着父母去借粮,都能听到三台或德阳的小孩们背着扯猪草的背篓,站在山垭子上,跳着脚喊:“中江县,是懒汉,三棵谷子结两线(穗),没有吃的挑起箩筐到转。借不到,左看看,右看看,饿得蔫蔫往回转。”

  人都缺吃,哪还有东西给老狗呢?好在老狗并不计较。我们吃饭时,它就蹲在门口,鼓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目光很复杂,像是祈求,又像是在无声地抗议人的自私和残酷。我坐的位子正好与它相对,常被它盯得浑身不自在。实在不好意思了,就拈块红苕偷偷丢到桌下。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因为父母把我们盯得很紧。记得有一次红苕落地,老狗刚往前跑,没提防父亲飞起一脚把它踢出了门外。父亲慌忙把老狗还没来得及吃下的红苕拣起来,在水桶里荡了荡,放进自己嘴里吃了。挨了踢的老狗蹲得远远的,没出一点声音,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那时,我分明看到老狗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也第一次看到了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残忍和无情。也是从那时起,对弱小生命的同情在我心中扎下了根。但那时那刻,我只有急急地小心地吃饭,祈求别得到惩罚才好,可是终也没有逃脱一顿狠打。父亲打我时,老狗汪汪地叫着往前扑,就是不敢靠近父亲。我跑进自己睡的小屋后,它跑来舔我的脚,舔我的手,舔我受了伤的地方。

  我总是想方设法给老狗弄些东西吃。那时要弄点吃的是多么的容易啊。所以老狗经常挨饿是很自然的事情。它终于还是去偷了三婶的猪潲,被三婶打断了后腿。

  我家房子是农村里最常见的那种。门朝东开,门前是块晒坝,晒坝前是菜园,菜园外是篱笆。篱笆上点缀着些有名字的和没名字的藤蔓植物。这些藤蔓的下面就是老狗的家。没事它一般不外出,抑或外出,我放学时它也总是准时在篱笆旁接着我,希望我给它东西吃,那天放学它没来接,我很惊讶。就随口唤了一声。它在藤蔓里叫了两声,但没有出来。我赶忙爬进去看它。它的左脚血糊糊的,全断了。满脸都是泪,见我进来,唁唁地叫着。我赶紧把它抱出来,在门墩旁用烂背篓和烂谷草给它垫了个窝,放它躺进里面后,才忙着到田坝里去找草药舂烂了给它敷上。做完这一切,我又站在村口上大声骂打断了老狗腿的人。三婶出来认帐,母亲出来撵我。第二天三婶家的鸡跑过来时,我打死了两只丢进她院子里才解恨。受了伤的老狗愈发瘦了,嘴唇包不了牙齿,颈项只有小黄瓜大,脊梁往下塌,肚皮往上拱,肋巴骨凸现。吃得也很少,尽管我把红苕吃后留下米饭给它吃,它也只象征性地吃一点,就不再动了,急得我没有一点办法。

  老狗死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的一个傍晚。那天我吃了晚饭准备坐在桌边写字,它跛着脚走到我身旁咬我衣袖。我放下笔牵了牵它的耳朵,说:“去睡吧,我还得写作业呢。”它叫了一声,侧头舔了一下我的手,就在我裤裆下的烘笼旁躺下了。我当时想,烘笼旁暖和,就让它躺吧,也就没理它。写完作业时,我叫它起来走了,它不动,我点火一看,它早已死了。我急得大哭,像天塌了半边似的。一家人都默默地看着瘦得不成样子而且已经死了的老狗,好半天,父亲才说:“剐了吧,当真可怜,它拖了这么久。”听说要吃它的肉,我死活不答应,但终也没有犟赢父亲,它还是被肢解了。

  老狗死后,我见了三婶都绕道走,总认为是她害死了老狗。结婚后,妻子闹了两三年说要养狗,我都没有答应。对于狗,特别是我家的那只老狗,我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妻要是养了狗后,天天见着狗,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承受住情感的折磨,所以没有同意。想不到,无意之中,小周又让我重温起了过去的一切,当真是躲也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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