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某军队大院,71岁的彭钢徐徐开启尘封的记忆。那一日,窗外阳光扎眼,屋内彭德怀的铜像下,一本“古书长卷”带着悲情与豪情,被我们一页页翻阅。
彭德怀一生无嗣,小侄女彭钢断断续续陪伴他生活长达15年。从“彭家有女初长成”的调皮少女,到为伯父上书平反的坎坷中年,彭钢在彭德怀最惨淡的岁月里,成为其相伴膝下的“女儿”,同时也是困窘中彭德怀重要的精神支撑。
谈及往事,彭钢的眼中依然充满了当年为伯父上“万言书”时的坚韧和倔强。这位被称为“军中女包公”的将军沿袭了伯父横刀立马的遗风,从事纪检工作多年,刚正不阿的性格如其名字,投射出彭帅当年的铮铮铁骨。
率大军“纵横驰奔”
红军第五次反围剿中,由于李德和博古错误指挥损失很大,彭德怀一气之下用家乡话骂起李德来:“崽卖爷田心不痛!”长征后期,彭德怀率部突破敌人封锁,掩护红军主力进入陕北。毛泽东写下著名的诗篇赞扬彭德怀的作战精神:“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彭钢对伯父的最初记忆来自一位远房公公,“他经常跟我讲,你的大伯可不得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小时候就敢闹粜(湖南家乡有多年沿袭的平价粜米规定,即地主富户在灾年要平价卖粮给穷困户,按商定公布的名单轮流出粜,有的地主不肯出粜,饥民与之抗争,称为闹粜),他就是个做大事业的人。”
彭德怀原名彭得华。出身赤贫,六岁启蒙,因父病母亡,八岁辍学,砍柴换米。在《彭德怀自述》中有描述:年少时,某年除夕,家无余粮,祖母叫他和弟弟往有钱人家处讨吃,彭宁愿饿肚子,也不愿去当“招财童子”。
1919年在连队秘密组织“救贫会”,后因派会员杀死一恶霸被捕,在押解途中逃脱。1922年改名彭德怀,考入湖南陆军军官讲武堂,毕业后回湘军,位至营长。此后随湘军参加北伐战争。大革命失败,国民党发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在这样的低谷时刻,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28年7月22日,加入共产党不久的彭德怀,与滕代远、黄公略等领导平江起义,组建中国工农红军第5军,任军长兼第13师师长。11月初根据湖南省委和湘鄂赣特委与红四军联络的决定,彭率红五军一部分主力到达井冈山,与毛泽东、朱德领导的红4军会师。
彼时,敌人用近三十倍的兵力对井冈山发动第三次大规模“会剿”。红四军前委提出“围魏救赵”的策略,决定向敌后赣南进军；红五军留守井冈山,取消番号,编为红四军30团。彭德怀任团长兼红四军副军长。此时军队里出现了抵触情绪,但是为了顾全大局,保存红四军主力,彭德怀认定就是要牺牲自己,也得留下来。
第五次反围剿中,1934年4月的广昌战役由于李德和博古错误指挥损失很大。李德和博古要找彭德怀、杨尚昆谈话。彭德怀打一个背包,把旧衣服等都放在里面,“准备去坐牢杀头,也要把道理给李德他们讲清楚,挽救红军。”
话没说上两句,直性子的彭德怀便开始“放炮”。他历数李德的指挥错误,斥责他是“主观主义”、“图上作业的战术家”。伍修权把他的话一句句译成俄语给李德听。李德绷紧了脸。
彭德怀一气之下用家乡话骂起李德来:“崽卖爷田心不痛!”见李德没有反应,彭德怀估计伍修权没有翻译那句话,又请在场的杨尚昆翻译。这下李德火了,咆哮着直骂:“封建!封建!”
1934年11月,蒋介石欲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任命何键为“追剿军总司令”,令粤军陈济棠部进至粤、湘、桂边进行截击；桂军白崇禧以5个师控制灌阳、兴安、全洲至黄沙河一线,扼要堵截。
彭德怀率领的红5军团第34师、红3军团第18团被敌阻于湘江东岸,虽经英勇战斗,予敌以重大杀伤,但终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大部壮烈牺牲。渡过湘江后,中央红军从长征开始时的8.6万余人,锐减为3万余人。
长征后期,中央红军整编为陕甘支队,彭德怀为司令员,毛泽东为政治委员。1935年10月,彭德怀率领红军在夺取天险腊子口,攻占哈达铺,突破几道封锁线,越过六盘山后,勇猛打退敌军骑兵的追击,进入陕北根据地吴起镇,至此,中央红军胜利结束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毛泽东写下著名的诗篇赞扬彭德怀的作战精神:“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2006年,当彭钢跟随将帅之后的队伍重走长征路经过湘江时,“我看到那滔滔江水,就想起伯父说的,当年那湘江水是鲜红的,在那里牺牲并损失了几万人,想到这些眼泪就止不住。”
在彭德怀前方南征北战之时,身处湖南湘潭的彭德怀家人却广受牵连。“国民党为斩草除根,我们家的祖坟都被挖过两三次。”父亲彭荣华牺牲时,彭钢两岁,大部分记忆来自大人的叙述。父亲被害后,二伯父彭金华也惨遭杀害。
从中南海到吴家花园
1959年8月庐山会议后,彭德怀回到北京。彭钢陪同伯父度过的日子,使她一想起便辛酸不已。“每天看着他坐在书桌前写信,写了撕,撕了又写。有时候坐在那里不动,有时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只要自己不垮,别人是整不垮你的。”彭德怀当时的这句话至今仍让彭钢感怀。
1950年,四月天的春色中,12岁的彭钢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大伯父。
“他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接到了北京饭店,我是最小的。”当晚五兄妹与大伯父一同住在北京饭店。为了节约房间,“我们就打地铺,睡在饭店地毯上。”但是早上醒来,彭钢发现自己睡到了床上,“因为我最小,伯父就把我抱上床睡了。”
此后,彭钢便被接进了中南海永福堂。尽管中南海戒备森严,但因为这不仅结束了战争时期东躲西藏的生活,又能与疼爱她的伯父共同度过,这段时日被彭钢忆为是“最快乐的日子”。
天真烂漫的她却更喜欢学校里的热闹。直到上初中,彭钢都一直住校,只是周末回永福堂。
“伯伯劝我:‘还是走校吧,家里没人。’我说:‘不有你吗?’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就觉得别扭。那时候也跟他熟,但还没有熟到那种跟父母一样的程度。”直到秘书做彭钢工作说,“你伯母有时也出差,一出去,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倔强的彭钢才开始考虑“走校”。
中学时代的彭钢热爱读小说,“每天上学路上来回要近一个小时,有这个时间还不如看书呢!”于是彭钢提出条件,“给我买自行车,否则不走读”。出乎意料的是,一向节省的彭德怀,真的买了辆蓝色的‘永久’牌自行车,煞是漂亮,“随时能从上面跳下来的那种,他一看,觉得这车好,安全”。
永福堂也经常留下叔侄俩习古文的身影,“他别处不怎么管我,我的作文他要看,他文字能力挺强的,给我加读古文观止里的古文,先跟我讲解一遍,之后就要我背”。
永福堂的院子里栽有四株果树,两株海棠、两株杏子,每逢果子成熟时,彭钢像男孩般爬上树摘果子,伯父冲出屋子,彭钢在树上冲伯父做鬼脸,他说:“风吹树摆你也摆,吓不吓死人呀?!”
高中毕业,彭钢考取第一志愿西安电讯工程学院计算机专业。
1959年8月19日,天气像憋着一口气一样闷热,树叶纹丝不动。彭德怀从庐山会议归来,彭钢照例去南苑机场接机。
飞机停稳,人们从飞机上鱼贯而出,“走下来的人大家都互不吭气,气氛非常奇怪。往常我们接机都是有说有笑的。但这次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各走各的路,不打任何招呼。”彭钢看到伯父也低头沉默着走出机舱,没有丝毫的表情。
彭钢上前接过伯父手中的文件包,彭德怀只是拉着彭钢的手,没有说话,直到坐进汽车也没有放松。心生纳闷的彭钢并不敢吱声,直到伯父问及她高考状况。“我回答考上第一志愿了。他才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他问我家里情况怎样,我都一一作答。然后就不再说话。”彭钢觉得车内的空气凝固了起来,没有一丝动静。
回到永福堂,第一个打破这种沉默的是伯母浦安修。她把彭钢叫到了卫生间,还未说话,已满脸都是眼泪:“你伯伯被打成‘反党集团’的首领。”伯母建议彭钢去改换志愿,不要参军上军队的学校,然而这一建议很快遭到彭德怀的否决:“一个孩子家,改什么志愿。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能把她一个小孩子怎么样。”如今彭钢再度回忆起来,觉得伯父低估了最初的形势。
之后彭钢陪同伯父度过的日子,使她一想起便辛酸不已。“每天看着他坐在书桌前写信,写了撕,撕了又写。有时候坐在那里不动,有时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彭钢看着伯父焦灼不安,自己也陷入了困顿:一向正直的伯父怎么会一夜间就成了反党人士?
“只要自己不垮,别人是整不垮你的。”彭德怀当时的这句话至今仍让彭钢感怀。
1959年9月,彭钢入读西安电讯工程学院。此后不久,被罢官的彭德怀举家从中南海搬往吴家花园居住。这里曾是传说中吴三桂住过的地方,彭德怀在这里读书种田。
从“八万言书”到“万言书”
七千人大会后的一天,彭钢站在伯父办公室门口,“我看他愣着也不吭气,想他可能冥思苦想什么事,正要走,他突然说:你别走,过来。”彭德怀将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刘少奇的讲话给彭钢看,“讲话的大致意思是别人都能平反就是彭德怀不行,因为他在国内搞颠覆活动,里通外国。”从未见伯父流泪过的彭钢,第一次看到了彭德怀委屈的泪水。
大学就读第一个学年结束后,彭钢按照伯父画给她的地图摸索着找到了吴家花园。一心想着给伯父惊喜的彭钢在门口遭遇了哨兵的阻拦。闻声出门的彭德怀出现在彭钢的视野中:一件破陋的大背心,花白的头发,彭钢的心一下被揪住了。“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头发就全白了。我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1962年情况进一步恶化,七千人大会上,彭德怀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文件发下来之后,彭德怀坐在吴家花园的办公室内发呆。而此时的彭钢也由于在学校受到各方面压力,身体有病被迫休学,“我正好想借这段时间陪着他。”
20多岁,彭钢成了彭德怀的倾诉对象。“他连外文都不识一个,你说他怎么里通外国?”几天的闷头考虑后,彭德怀告诉彭钢:“要用事实说话。我不表功,只说事实。”此后彭德怀给中央和毛泽东写了一封长信,即后来的“八万言书”。写完“八万言书”,彭德怀先让侄女看一遍。“我在卧室看,他把门锁着,自己坐在外边,万一有人来了,他提防着,不让人家知道,就怕连累我。”
彭钢整整看了一个下午,“看完他问我,记住了没有?”我说:“这些事情我没有经历过,又不像小说那样吸引人,记不住。”此后彭德怀便每天讲故事般把他的经历告诉彭钢,使其对“八万言书”有了深刻的印象。“文革”后,彭钢将伯父当年的“八万言书”写成了为伯父平反的“万言书”。
虽说住在吴家花园,实际上彭德怀是被软禁了起来。多年以后,彭钢看到吴家花园哨兵写的日记,对彭德怀的一举一动均有记录。“我们去散步时说话,他让我不要把外文丢了,我说没有用,他说学一门外文不容易,还是拣起来好。”这样的对话都在哨兵日记里记着。并附有评语:“他还要与苏修勾结,想里通外国。”
1965年,彭德怀被派往成都任“三线”建设第三副总指挥,毛泽东约见他时,曾对他说了三句话:“你要向前看。你的问题由历史做结论吧。也许真理是在你这一边。”这几乎成为十多年后的一句谶语。
在成都的一年间,彭钢与伯父的书信往来从未停止,为了避免侄女受牵连,彭德怀在书信中用的“清宗”(家谱的排名)之名。
1966年底,彭德怀被红卫兵揪回北京,此后一直被监禁。1967年,他被红卫兵揪斗打断三根肋骨,在此情况下还被要求写“认罪书”。专案组不定时提审,有时一天提审三次。睡觉时必须脸朝着灯,“伯伯本来就有失眠症,这样他很难入睡。为了避免相互串通,只要有人在厕所,别人就不能上厕所,伯伯肠胃不好,有时候憋得不行了,屎尿全拉在裤子上。”
直到1973年4月彭德怀癌症晚期入院,彭钢才得以允许去看他。1974年10月的一天,已经半身不遂的彭德怀用他唯一能动的手,拉着彭钢说:“我想死后和你们的父亲埋在一起,但是他们是光荣的烈士,我却被打成反革命,我怕玷污他们……”话语之间,彭德怀流下泪来。
这一年11月29日,这位受尽折磨的元帅在绝望中离世。他的骨灰甚至不能名正言顺地入土,只能以“王川”的化名寄存在成都的一座公墓里。
1999年,彭钢和哥哥、姐姐将伯伯的骨灰送回湖南湘潭老家,按照彭德怀的遗愿,将其骨灰葬在两个弟弟的身边。
本版撰文:
本报记者赵佳月发自北京
(实习生袁喆、蔡嘉丽、郑若岚对本文亦有贡献)
■记者手记
穿越曲折历史
看当年烽火
言辞直爽的彭钢,是我遇到的最严格的“审稿”员,她甚至一度要求我再往北京,蜗居家中改稿两日。
这让我想起她当年写“万言书”的情景,对伯父一生的“真相”有着令人敬佩的执着。
“气死我了!”“我就不……”类似的用语,让人看到这位女将军身上,彭帅当年耿直的遗风。
伯父当年打过的战争,在她口中一一历数。在60多年后的恬淡生活里,看当年烽火,彭钢依旧为伯父的赫赫战功而兴奋,为其在和平年代里所受的不公而黯然,甚至一度拍案而起。
彭钢是倔强的,历史给了倔强的彭钢一个公道的回答,也给豪情悲歌的彭德怀一个公道。当我们怀着感慨和敬意,再度仰望这位共和国英武的国防部长时,我们也正视了历史。
■史海钩沉
“百团大战”前前后后
1940年8月,彭德怀主导发动、指挥了破袭华北日本占领军交通线、据点、封锁沟为主的进攻战役———“百团大战”。按八路军总部原来规定,参战兵力不少于22个团。但战役发起后,由于八路军广大指战员和抗日根据地民众痛恨日军的“囚笼政策”,参加破袭战的积极性非常高,共105个团20余万人,还有许多地方游击队和民兵参加作战。
一直以来百团大战因被指“过早暴露我军实力”,成为日后彭德怀受“文革”迫害的依据之一,“其实这个中央事先早就知道,而且朱老总回延安的时候就亲自给中央汇报,但究竟哪一天打没定,中央没有回复,在下命令打的同时又给中央发了电报,因为时间不能再等啊,战机不能误。”彭钢在后来与伯父的交流中获知此事。
战役打完之后,毛泽东还发了一封贺电,称“百团大战真是令人兴奋,像这样的战斗是否还可组织一两次”。并在延安开庆祝大会。
一场特殊的“南瓜宴”
1959年,利用高中毕业的暑假间隙,十年没有回湖南老家的彭钢,回了趟家,给伯父捎回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伯伯常说过去他在老家的时候,因为没饭吃,南瓜救了他的命。在西北战场,在抗战的路上,也是南瓜救了他的命,他们都把南瓜当饭吃。”彭钢于是捧着南瓜回到北京。
是年9月,伯父已被打成“反党集团”的首领。在即将入学的前一天,彭钢正在房间收拾东西,彭德怀走进来说:“你东西不多,把我出国时用的小皮箱给你吧,我再也不会出国,用不着了。”伯父话音未落,彭钢的脸上便扑簌簌挂满了泪水。收拾完行李,彭德怀突然表示要把南瓜当做彭钢入学前“最后的晚餐”。
那一顿晚餐吃得异常凝重。饭后,彭德怀把彭钢叫进办公室说:“你走向社会了,就再也不是我身边的小孩子了。要对自己严格要求,不要为我的事操心。”
彭钢写信为伯父洗罪名
1978年开始,“文革”中受迫害的老干部陆续得到平反时。彭钢决定向党中央写信,为伯父洗脱“莫须有”的罪名。
“我写的就是伯伯‘八万言书’中讲的事情。”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王震得知后,答应帮助彭钢呈交这封信。
彭钢从此一头扎进回忆,几个月的时间,20多页纸,从不抽烟的彭钢,一夜抽一盒烟。“但我越写越坚定,就是把我打成反革命,我也要这么做。”
在王震的帮助下,这封信送到了邓小平手中。不久,党中央为彭德怀平反。1978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为彭德怀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几番周折,功夫不负有心人,彭钢最后终于看到了十一届六中全会上,《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写到:“庐山会议后期,毛泽东同志错误地发动了对彭德怀同志的批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