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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庇者”的危险怒火

 

 

 

  2012年12月5日,被烧毁的内衣厂作坊现场。

 

  如果没有那把火,这里会是刘双云的新房。

 

  刘双云老家的厨房。

 

  刘双云姐姐托律师带给刘的信件。

 

  嫌疑人刘双云。

 

  火灾中遇害的四姐妹,她们都是未成年人。

 

  离开故乡13年,他试图融入他乡,屡受挫败。讨薪不成,放火报复老板,受害者却与他有着相似命运。

 

  一个曾为童工的外省青年,十余个瞬间破碎的家庭,一场让弱者愈弱的悲剧。他们是一群失去庇护的人。

 

  网络空间的刘双云,忧伤,自省,焦虑。现实中,“连打工都要亏本”,刘双云不由感叹,“呆在这种地方太浪费青春”,希望能到更大的世界去看看。

 

 

  他责怪自己“为什么还那么贪玩”。那场失败的异乡恋,令他变得敏感和脆弱,“没有钱,你会爱我吗?”

 

  工作不顺,爱情失意,生活的重压使现实世界的刘双云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处理”。在他取名为“美好的明天”的个人空间里,刘双云像是对自己倾诉:“这样活着多累呀!我的人生就没有改变了吗?”

 

  放火

 

  一路向西,刘双云沿着广汕公路,一口气跑了近40公里。趁着夜色,他在广东揭阳梅林镇的一间廉价旅社住下。

 

  5个小时前,刘双云拎着一个黑色薄膜袋,走进自己打工的内衣厂。袋子里是装了汽油的塑料瓶,瓶盖已经拧开。几分钟后,他快步跑出工厂,身后冒起了浓烟。

 

  他下意识离开,先是拦了一辆三轮车坐到公路边,然后上了一辆开往普宁流沙的中巴车。

 

  昔日工友“贵州”打来电话,“你人在哪里?你打工的工厂着火了。”刘双云反问,“火大不大?”“贵州”说,“火很大,听说烧死了十多个人。”刘双云不敢相信,他连忙打电话给同厂的工友林生,得知烧死人的消息是真的。

 

  大雨倾盆,饥寒交加,刘双云有点怕,坐上了去梅林的汽车。“因为没有做过这些大事情,不知道威力有多大。”

 

  本刊记者获得的汕头潮南区警方讯问笔录中,刘双云称,“当时心里很乱,就想自己死掉一了百了。”他打算找农药喝下去,但在流沙、梅林两镇都没找到农药店。

 

  2012年12月4日晚8时多,在廉价旅社的客房,刘双云拨通汕头的“110”准备报案,但“电话接通后我没说什么话,对方就挂断了”。知情人士对本刊记者透露,这些通话有8秒,但没有内容。警方是否由此通话追查到刘双云的准确位置,不得而知。

 

  当晚,多位警察破门而入,刘双云没做任何反抗。第二天凌晨,警方对刘双云做了2个多小时的讯问。

 

  看守所里,匆匆赶来的记者把麦克风伸到刘双云面前:“为什么要放火?”刘双云答:“因为拿不到工资。”

 

  刘双云在汕头市潮南区陈店镇新溪西村一家内衣厂打工。为报复拖欠工资的老板,从不抽烟的刘双云在小卖部买了两支打火机,在另一个小卖部买了塑料瓶,最后坐三轮车去派出所对面的加油站买了40元汽油。

 

  刘双云的讯问笔录显示,他在一楼堆满海绵与布料的地方倒洒汽油,一直到一楼上二楼的楼梯间。听到二楼有人说话,刘双云没有把汽油全倒完,开始往厂区外跑。他扔掉了手中的塑料瓶,在布料里点燃了打火机,火苗迅速燃烧并蔓延。

 

  这把火吞噬了13名少女和1个年轻男孩的生命,绝大多数死者未满16岁。在这些死难者中,还有广东惠来籍的四个亲姐妹,老大林亚燕16岁,14岁的林巧珍、林巧英是双胞胎,最小的妹妹林巧妙仅12岁。

 

  他们与刘双云有着相似的命运轨迹,家境贫寒、早年辍学,稚气未脱就已进厂打工。在刘双云看来,这些潮汕小工友虽然不大看得起外乡人,但彼此相处得还算融洽。

 

  他们本不是刘双云的目标,却在刘双云的怒火中灰飞烟灭。

 

  刘双云想报复的,只是不愿给他工钱的老板。“我拿不到钱,只好用命去跟他换。”他为无辜被烧死的工友内疚,“我放火只想让老板破产,没有想到会烧死那么多人。”

 

  律师赖胜奇在汕头见到刘双云。刘双云告诉他:“我造了天大的孽,对不起被我烧死的同事。我以为不会烧死人,因为工厂四楼的天台可以逃走。”他希望这件事能给其他工友一点教训,不要像他那么冲动。

 

  汕头纵火案引起了当地工人的关注。案发后第二天,同在陈店镇一家内衣厂打工的潮汕籍工人张小银(化名)赶到火灾现场外,她注意到,本来用来逃生的窗户被防盗网死死地焊紧,“那一刻,她们怎么逃生呢?”

 

  这栋被租作内衣厂的民居,没有消防通道,窗户外都安装防盗窗,楼顶通往阳台的救生门被锁住。火光亮起,毒烟肆虐,整个楼层成了一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牢笼。

 

  一面是14条瞬间消逝的鲜活生命,张小银痛诉放火者的“歹毒”;一面是居高不下的劳资纠纷,她希望这起惨案能成为揭露当地内衣厂黑幕的转机。她在微博里呼吁,“相关部门出来整整汕头陈店镇吧!这里有太多童工,有太多被老板拖欠工资的农民工。”

 

  汕头中级法院即将开庭审理刘双云放火案的消息传出后,十几位打工者计划向法官呈交求情信,恳求法院“至少留下一条人命”。截至本刊记者发稿前,超过600人在信上按了手印。

 

  童工

 

  在汕头警方的案卷中,记录了这个26岁青年的年龄、户籍地和身份证号码。经查询全国违法犯罪人员信息库,没有发现犯罪前科。

 

  刘双云个头瘦小,念完小学五年级即辍学在家。比刘双云年长13岁的大姐刘美(化名),16岁到汕头打工。弟弟辍学后,刘美把弟弟带到身边,照顾、教育他,希望能尽到母亲一样的责任。

 

  “他13岁就出来了,进厂没人要,看他个子太小。”刘美对本刊记者回忆。

 

  机器的轰隆声取代了家乡的虫鸣。大姐和大姐夫白天要去工厂打工,他们把弟弟留在出租屋里,扎一些当地人用来拜神的纸花,补贴家用。

 

  直到两三年后,刘双云的个子长高了一些,汕头一家内衣厂愿意招他入厂。他后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内衣定型”。这就是他做的工种。

 

  不用身份证,无需学历证明,只要有熟人向工头说句话,就能进厂做事。刘双云从童工做起,开始了十余年的打工生活。

 

  “80后”刘双云出生在湖南攸县北部一个叫双和的小山村,这里的房屋大多依山而建,山间的平地上种着辣椒、水稻和青菜。村中只见老人和妇孺,鲜有壮年男子踪迹,年轻人都出门挣钱了。

 

  刘家房子的二楼还是毛坯,裸露的红砖墙边挂着一个大灯泡,这是二楼唯一的电器。厨房搭建在正屋外,由三面土墙和一个草棚搭成。

 

  整栋房子最体面的场所,是刘双云和父母的两个房间。刘双云的房间有10余平方米,除了两张床,屋里没有其他家具。刘母说,将来儿子办喜事,这就是他的新房。

 

  刘双云的父母在上世纪70年代结婚,1970年代初生下大女儿刘美,1970年代末生下二女儿刘琳(化名)。

 

  上有两个姐姐,按照“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计划生育政策,刘双云是个超生子。他出生时,由于家里交不起超生罚款,计生人员收走刘家的口粮,赶走仅有的两头猪,还要求刘父签下800元的欠条。但对这个家庭来说,这一切是值得的。不生个儿子,连吵架时都会被人奚落。“我们想要一个儿子,老了总有个依靠。” 刘母回忆。

 

  作为老大,刘美小学没念完,十三四岁就开始跟父母干农活,经常在水田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她至今还记得,那时因为欠学费的事被老师骂,哪儿有心情念书。但田地里的庄稼刨不出多少钱来,一家老小险些吃不饱饭。

 

  都说“家贫百事哀”。家里情况比邻居差,父亲心情不好,脾气暴躁,又喜欢赌博,三姐弟经常挨打。“提起我爸爸我就心疼,因为我爸爸没有管过我们,有什么事不对就打骂。我妈妈也经常被打,现在都60岁了还是打架。我们可怜我妈妈,我妈妈很苦的。”当大姐的刘美也无奈,生活的重压让皱纹爬上了额头。

 

  弟弟年幼,父亲嗜赌。为分担家庭责任,在同村本家刘明霞的介绍下,刘美16岁就跑到汕头打工,成了一位童工。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同村的打工者。老二刘琳16岁就出嫁,去广州花都打工。刘双云也是被父亲打出来的。“弟弟没怎么感受过家庭温暖。”刘美称。

 

  上世纪90年代,与刘家比邻而居的大伯把原有的泥巴房推倒重建,刘家也硬着头皮盖了新房,欠下1万多元债务。

 

  在刘母的印象里,刘双云上学时的成绩不比别家孩子差。13岁那年,他辍学了。当时,小学马上就要开学,刘家凑不出几百元学费。刘母打算到远一点的亲戚家借钱。“他心疼我,跟我说,‘妈,别借了,我不读了’。”

 

  本刊记者调查得知,在双和村,未成年人辍学的现象不在少数。村民刘明霞的儿子比刘双云大一岁,家里有条件供他上学,但他上完小学就不愿再念,刘明霞没有强求。不少村民认为,能认字就行。

 

  千里之外的广东是村里人外出打工的首选地。如今没人说得清,谁是双和村最早去广东潮汕地区打工的人。一带十,十带百,潮汕地区成为他们的希望之乡。刘明霞年轻时曾在汕头打工多年,几年前才回到老家。她解释,村里人之所以扎堆汕头,因为“那边对工人没什么要求,我们这些没什么文化,力气又小的人也可以找到活干”。

 

  63岁的刘父早年一度到汕头“淘金”,可他写不了自己的名字,不会讲普通话,连路也不会认,只得回到山村种地。

 

  本刊记者在双和村采访发现,外出打工并站得住脚的人被认为是“有本事”。童工现象非但不被反对,一定程度上还得到鼓励。

 

  故乡和他乡

 

  从13岁时跟随大姐来到广东潮汕,26岁的刘双云在外漂了13年。故乡13年,异乡13年,刘双云已分不清何处是家乡。

 

  每年只有春节,他才会回去呆几天,经常是元宵节没过就跑了出来。他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算起来,刘美和刘琳已有十年未见,一个在汕头,一个在广州花都打工,刘美回了,刘琳又没回,两人总是错过见面。

 

  在家的日子,刘双云话不多,常闷在屋子里,偶尔和母亲说说心事。和刘双云一起在汕头打工的工友说,刘双云开朗,有幽默感,讲义气,做事从不亏欠别人。2008年四川发生汶川大地震,刘双云捐了200元。

 

  父亲还是老样子,张口就“钱钱钱”。“我弟弟回去,有钱我爸爸就高兴,没钱我爸爸就会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别人赚那么多钱回来了。’骂我们也是,别人的女儿那么有用,我们就那么没有用。”面对本刊记者,刘美低语倾诉,极力压抑自己。她第一次如此诉说家事,情感的防线随时可能崩塌。

 

  刘双云十余年打工,合计带回3万多元,还清盖房子所欠下的1万元外债。到了2009年,刘家三姐弟凑钱装修老家的房子,但钱还是不够。把一楼地板与正门外墙铺上瓷砖后,家里拿不出更多钱。刘母说:“为弄出个模样,我们还借了8000元。”

 

  刘双云不是个善于存钱的人,他贪玩,爱和老乡们打麻将。大姐和大姐夫同在汕头打工,每逢弟弟过来玩,大姐劝他,钱要省着花,打工挣的可都是血汗钱,父母年纪又大,你自己20多岁了还没娶老婆,要为将来做打算。

 

  大姐夫也教他,“没钱可以穷,就是不要去偷,不要去抢,不要去赌钱。”

 

  从小带在身边,大姐和大姐夫就常在他耳边唠叨做人的道理。

 

  姐姐和姐夫说的时候,刘双云只是听着,一般不出声,总是笑眯眯的,“骂他的时候他也是笑眯眯的”,姐姐就骂:“你这个人一点志气都没有,老是脸上没有血色,跟你讲正经的,你也是嬉皮笑脸。”

 

  家里盖房子欠的1万元外债,是几年前每逢过节发工资时,大姐找他索要才存起来的。

 

  2012年春节,刘双云原计划不回家,外面更好玩。但大姐劝他,“一起回家跟父母过个年,只需花一点路费,而你在这里就不只是花路费的钱”。

 

  刘双云听从了大姐的建议,那时他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再回到陈店镇的内衣厂。有个朋友叫他到株洲去打工,但内衣厂的老板娘打电话叫他再回去。农历正月初九,元宵节未到,刘双云就匆忙返回汕头,甚至没跟大姐打声招呼。出门前,刘双云给母亲留下话说,自己需要多挣些钱,首先还清8000元的欠债,“亲戚一直在催,拖久了不好意思”;其次,自己已26岁了,要存钱娶媳妇。

 

  “可能是急着回去见女朋友。”二姐刘琳听说弟弟谈了一个潮汕女朋友,打电话叮嘱弟弟:“以后要收心啊,把钱存下来。”刘双云有点不耐烦:“现在什么都还没定呢。”

 

  其时,眼看着刘双云26岁,母亲和姐姐们很担心他的亲事。由于老父亲的糟糕名声,当地姑娘很难看上刘家。2011年春节回家,刘双云有过一次失败的相亲经历,村里人跟姑娘家说,刘的父亲为人不好,嫁到他们家不好过日子。

 

  或许,刘双云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异乡恋情,他很能讨女孩子欢心。后来令他“痛在心里”的女友是潮汕本地人,同在陈店镇的一家内衣厂打工,刘双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他今年打工挣的钱,全花在她身上了。”刘美听弟弟说起过这个女友,她也听说,这个女孩子不只是跟刘双云交往。

 

  刘美让弟弟试探一下这位女孩子,但“我弟弟说,她的奶奶做主,瞧不起我们外地的,不会同意。我说既然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放弃吧。”

 

  有工友听到老板娘悄悄对女孩子说:“你嫁一个外省仔,不如嫁一个本地要饭的。”

 

  女孩子被家人叫了回去。2012年6月底,这段“外省仔”与本地妹的恋情告吹。“走到了尽头……”刘双云在网络空间写道。“我的有缘人在哪里?难道我注定是晚婚吗?”他像是在问自己。他发现,他无法融入这个生活了13年的异乡。

 

  “找男友不会考虑外省人。”本地女工张小银直截了当地说,长辈要求不能跟外省人走得太近,尤其是女孩子,会有很多闲话,严重的会被赶出家门。“父母觉得外省人穷,更不愿意女儿嫁得太远。另外,生活习惯和思想也有很大的不同。”

 

  意志消沉的刘双云辞去在陈店镇内衣厂的工作,到广州花都投靠二姐。

 

  刘琳把弟弟介绍到自己所在的建筑工地,负责装水龙头。但刘双云个头矮小,搬不动有碗口粗的水管。除了返回汕头的内衣厂,他别无选择。

 

  “惨了,不得了了,又回来了。”十天后,刘双云用手机更新了QQ动态,他又回到汕头陈店镇——这个他融不进,又离不开的异乡。

 

  许多在陈店镇打工的外乡人有着类似的感触。在当地打工超过10年,租住在潮汕传统的“爬山虎”民居里,普通话甚至都带有一点轻柔的潮汕尾音,他们已经喜欢这里,但本地人谨慎或粗暴地与他们保持距离。外乡人聚居在文光乡二片社区,除了打工,他们和本地人甚少来往。

 

  “本地人看不起我们。”杨若水说,“我想拜老爷,都会被歧视。”杨若水(化名)来自湖南醴陵,曾与刘双云住在一间出租屋,也做内衣定型工。

 

  潮汕地区把神明统称为“老爷”,方圆百米内就会有一个“老爷宫”。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妇女们提篮担筐奔走于庙宇间,虔诚膜拜,祈求“老爷”庇佑。尤其是正月,拜老爷活动多,规模大。

 

  有一年正月十五,工厂老板一家去拜老爷,全厂工人照常上班。当地人拜得热闹,杨若水跟着玩了一天,第二天惹来老板大骂:“你们这些外省仔有什么资格拜老爷?”

 

  劳资困境

 

  在刘美的记忆里,弟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20岁时叫他自己去找工厂,他都不敢”。

 

  打工十余年,刘双云在陈店换过无数家工厂,工作都是内衣定型。

 

  陈店有“中国内衣名镇”之称。资料显示,全国60%的内衣来自陈店。当地大型内衣厂的比例很低。据统计,该镇规模以上内衣企业仅65家,家庭作坊式工厂有近2000家。

 

  租一栋民房,买几台机器,再叫上几个老乡,一家内衣作坊就出现了。不办任何证照,不交税,只要招得到工人,找得到订单,就能在这片土壤上活下去。

 

  绝大多数家庭作坊的工人与老板之间没有劳动合同,只是口头约定。刘双云辗转多家内衣厂,从没签过劳动合同,缴纳社保更无从谈起。

 

  内衣定型只有男人才做得起。刘双云每天7时上班,他需要把一袋几十斤重的棉,从一楼扛到四楼。当地男人没有愿意做,怕被人瞧不起,外地人从不担心。

 

  前些年,当地几乎所有的工厂都只在端午、中秋、春节等几个大节日发工资。这两年闹“民工荒”,工人难招,工厂才搞月结工资来吸引人。

 

  虽说工资结算方式有所改善,但陈店镇内衣厂至今广泛施行的一个“明规则”是:进厂做工,押一个月工钱不发,若工人短期内辞职,工钱不予归还。

 

  一位本地内衣作坊老板称,工人奇缺,熟手难得,一旦有工人突然辞职,交货日期肯定会被耽误。“押着他们的钱,是个比较好的办法,工人一般不肯扔下钱走掉。”

 

  厂里没有休息日。如果家里有事,必须等老板批准后才可以请假,老板没批而缺勤,就算旷工处理,一天扣除150元。

 

  像刘双云这样的熟手,是内衣厂的稀缺资源,只押一个月工钱就够了,年底或离职时结清。而经验不足的生手,则是规定在一个月工资外还要押上1500元,做不满两年离职,押金就不退。

 

  对于这条“行规”,打工者虽有不满,但基本默认。不过,不少老板还会以各种借口克扣工资,这让大多数打工者无法接受。“有一句话这样说,‘挑个老板就像嫁女一样’,你挑个好老板很难的。”在陈店打了15年工的工友杨堂中深有体会。

 

  刘美记得,弟弟曾经跟他说起过,他工厂的一个工友,做内衣定型时定错了,老板叫他赔偿,但这位工友无钱可赔,最后不仅工钱没了,还挨了老板的几记老拳。此前,刘双云在另一家内衣厂做工,也被老板打过。

 

  为讨回打工的血汗钱,有些打工者采用了非常规手段。有工友称,2012年1月,有个贵州工友找老板结算工资,老板不给,几个贵州老乡聚在一起,在老板家把老板打了一顿,工钱也不要了。

 

  但在绝大多数的劳资对峙中,资方处在绝对强势。在打工者眼中,敢开厂的老板多少有些“背景”,他们“斗不过”。在发生劳资纠纷时,相对弱势的工人往往会选择退让。

 

  刘美的丈夫是一位工伤受害者。6年前,刘美的丈夫在一家木工厂打工时,右手被严重割伤,“有一条筋就没用了,他觉得手总是麻麻的”。

 

  事故当天,丈夫被紧急送往医院,手术做了4个多小时,花费1.6万元。工厂老板只愿出1万,刘美自己出了6000元,生活费一分钱都没有要到。“为什么不去我指定的那家医院呢?”老板埋怨他们去了家更贵的医院,他指定的医院,9000元治疗费就够了。

 

  丈夫是个老实人,不喜欢惹事。他们担心,要是闹到工伤,一家人在这个地方就呆不下去了,只能回老家去种地,“为了这件事,我们就忍。”

 

  刘美在工厂做车工,计件取酬,每月能挣两千。和弟弟的工厂比较,她这家已经干了四年的工厂“钱有点难拿”,一年到头,只有清明、端午、中秋、冬至、春节等节日才结算工钱。自从中秋节那次,厂里就没再发过,相当于押了三个月的工资。

 

  常在外面漂,刘双云也屡屡碰到不讲理的老板。两年前,他在一家内衣厂打工,和同厂一个本地女孩聊得来。但女孩的本地男朋友带人闯进工厂,把刘双云教训了一顿。

 

  工厂老板认为是刘双云在厂里惹事,“老板叫他滚。他说滚可以,我是个外地的,你算账给我。老板就说滚出去,钱就没有。”刘美说。

 

  双方从下午僵持到第二天凌晨,拿不到5000多元工钱,刘双云不愿走,老板就找人把他强行抬出工厂。

 

  “这事也伤透了他的心。”刘美说。刘双云多次去讨要工钱,都被人轰出来。最终,刘双云买了把刀,来到老板办公室,把门带拢后摊牌,“如果不给工钱,我们两个就一起玩完。”他扬了扬手中的利刃。几天后,刘双云拿到了工资。

 

  执念

 

  从250℃高温模具中取出海绵网,用剪刀沿着机器在海绵上压出的形状绕裁,右手张合八九下,1个海绵网裁好。再裁1个,一对罩杯制作完成,定型工人赚1毛钱。

 

  如果刘双云每天如此重复2000次,完成1000件文胸材料的定型,月收入可以达到3000元。

 

  自2011年中秋节过后,除了春节、爱情失意后的两次短暂离开,刘双云一直在这家位于陈店镇新溪西村的内衣厂打工。像刘双云这样的熟练工稀缺,每次离开,负责招工的工厂老板娘邹文璇会打电话叫他回来。老板陈锐鹏有点凶,有工友挨过打,但刘双云没被打过。

 

  不过,除了这次与刘双云的纠纷,陈锐鹏否认平时与工人发生过矛盾。他对警方称,他平时也没有拖欠员工工资。但他承认,他的工厂没有办理工商营业执照。

 

  双方的裂痕2012年11月下旬出现,“厂方说我在10月份定的文胸碗数目跟车间对不上数,我报的件数多了13份,即是报多了1560件文胸海绵碗。”刘双云对警方称,陈锐鹏怀疑他偷了这些海绵碗,刘双云解释,根本没有这回事,但陈不听,说如果不是刘偷了这些海绵碗,就是多报了件数要赚工钱,坚持要刘双云赔偿500元。

 

  “我与老板一直理论这件事,说我确实是做了这么多的工数,但老板就是不听我解释。到了12月初,因为这件事,老板不把11月份的工资发还给我。我一直找老板要工资,但他总是不把工资还给我。”刘双云告诉警方。

 

  张小银所在的内衣厂就在案发现场附近,管理厂内出入货、统计工人工资是她的工作。在她看来,老板说刘双云偷海绵碗,很可能是一个扣钱的借口。

 

  “海绵厂会根据客户指定的规格来处理海绵原料,他们的原料,别的厂可能根本配不上,即使偷了也用不出去。”而且,刘双云的工厂安装了监控,工人的行为处在被监视状态。张小银说:“很明显,那个老板要吃他的钱。”

 

  刘双云无法接受陈锐鹏“偷”的指责,他很气愤,“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情,老板那样说是侮辱我的人格。”刘双云称。

 

  “你说我偷,我其实没偷,每个人都会不服气。”刘美分析,弟弟心气高,自尊心很强。熟悉刘双云的工友杨堂中称,平时他不会跟人发生口角。这位来自湖南乡间的打工者抱定这样一个执念:“是错就错,是对就对。反正我没有错,你要扣我钱,我不同意。”

 

  “老板说这件事搞不清楚就不发还工资给我。这件事一直搞不清楚,我不是一直都领不到工资吗?要不就是我给他扣500元,他就还我工资,我又没有做错,我不肯他这样做。”刘双云的讯问笔录显示。

 

  从2012年12月3日上午到翌日上午,刘双云密集地奔走于陈店镇劳动保障所、新溪西村治保会、新溪西村委会之间,其中劳动保障所至少去了三次,第一次让他去找治保会,第二次去让他回去等通知,第三次去让他填写申诉材料,皆未能有效调解。

 

  “他跟我们说要去劳动保障所投诉,我们都觉得没有用。”刘双云的一位老乡称。

 

  2012年12月3日中午,存折仅剩下63.96元的刘双云,打电话问在广州花都打工的二姐借了300元钱。当晚,刘双云对一位湖南老乡说,讨薪没有成功,村委会去协调了,但“老板给村委会的人塞了中华烟。”对此,新溪西村委会没有回应。

 

  其间,刘双云多次找过陈锐鹏,但没找到他本人,打通电话也是匆匆挂掉,后来干脆不再接电话。

 

  2012年12月4日中午12时多,在新溪西村一家小超市,绝望的刘双云买了把菜刀和西瓜刀,两刀插在腰部和后背,用衣服盖住,然后去工厂找陈锐鹏。陈不在家,只有老板娘邹文璇在,她叫刘双云打电话给陈。

 

  据称,刘双云曾经找过邹文璇说起工资的事,但邹文璇叫他去找陈锐鹏就行。这家夫妻档是老板娘负责内部管理和人员招聘,老板负责购买材料和产品销售。

 

  2012年12月4日下午1时多,刘双云多次拨打陈的手机,但接通后又被挂掉。他给陈锐鹏发了条短信:“老板你好,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就先从你老婆孩子下手,祝你好运。 ”陈很快回复:“你恐吓我吗?我好怕啊。”在接受警方询问时,陈锐鹏证实他收到短信,但手机被他掉了,没有找到。陈锐鹏说,他以为刘双云是在开玩笑。

 

  多次找老板解释他不听,找劳动保障所和村委会投诉也没用,讨薪仍没结果,刘双云回到宿舍。“我一边躺在床上一边想,做这种人没有意思,钱也拿不到,告也告了他,越想越生气,觉得只有拿自己的命去跟老板换。”刘双云对警方称。

 

  他先后去两个小卖部分别买了打火机和塑料瓶。卖打火机的小卖部老板和刘双云认识,是个四川人,娶了个本地老婆,他问:“你都不抽烟,要打火机干嘛?”“偶尔抽一下啦。”刘双云说。

 

  刘双云雇了辆三轮车,坐到陈店镇派出所对面的加油站买了40元汽油。加油站不允许他直接把汽油撞到塑料瓶里,刘双云就花钱跟加油站租了个铁罐装汽油,然后再把汽油倒入塑料瓶里。随后,刘双云继续坐同一辆三轮车去工厂,但工厂的大门关着,他进不去,就提着汽油回到宿舍。

 

  回宿舍后,刘双云在一根木棍上倒了汽油,点燃试一下火力到底有多大。

 

  当天下午3时多,陈锐鹏工厂的铁门打开,刘双云走了进去。他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薄膜袋,袋里放了装满汽油的塑料瓶。进厂前,刘双云把塑料瓶瓶盖拧开,扔在外面。

 

  据刘双云称,放火后,他给陈锐鹏打了电话,陈锐鹏接电话后说有事就把电话挂了。

 

  吊诡的是,33岁的陈锐鹏得知工厂起火烧死人后,也一路向西,跑到普宁流沙的朋友家中,后被警方抓获。他对警方说,火灾发生时,他没有在工厂里。

 

  起火时,内衣厂里共有27名工人,其中12人逃出,14人死亡,1人重伤。死难者多为未成年人,其中还有四位是林姓亲姐妹。这四个林姓姐妹最小的妹妹林巧妙12岁。照片里,她们显得稚气未脱。每个人只读到三四年级,就辍学打工。

 

  2012年12月5日傍晚,远在湖南攸县的刘家父母得知儿子在汕头犯案的消息。“儿子就是我们的拐杖。儿子没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年过花甲的刘母痛哭。

 

  自救与他救

 

  “这段时间拿工资容易多了。”陈店镇文光村二片的操场,是外来打工者的江湖。杨若水坐在大棚下,和工友们讲述他的讨薪经历,“那个老板欠我840块,欠了3年,我几天前讨回600元。”

 

  打工者们发现,这几天,工厂老板变得“好说话”了。一张张“依法按时足额支付工资”的红色告示贴在陈店厂区大街小巷。“劳工讨薪”、“解决年底欠薪”成了当地政府官员口中的高频词。

 

  一些外地打工者将刘双云奉为“英雄”,因为“他给大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只要用钱能把他救出来,他们愿意捐款。

 

  一个由网友组成的“汕头大火关注小组”,以打工者身份到陈店镇工厂面试,发现所有老板都坦言没有合同,不会买社保,“我们主动询问是否会签合同买社保时,他们显得很惊讶”。

 

  “刘双云纵火是在极度绝望的情况下做出的过激行为,他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当地十多年来频发的火灾事故和工人权益的无法保障,是否也该要有人来负责呢?”调查结束后,这个小组写下《谁来为汕头的工人负责》一文发在网上。

 

  一名来自江西的女大学生,给汕头市政府寄去一封申请信息公开的信件,要求公开对陈店小作坊安全隐患的处理信息。

 

  番禺向阳花女工中心负责人骆红梅,到陈店镇教工友们发微博报料。她注册了一个叫“刘双云案件”的微博,希望此案能引起更多人关注。

 

  在广州,广州市政协常委近期专题协商社会组织发展时建议,支持来穗务工人员按照来源地域建立务工人员互助协会,为农民工适应城市生活提供服务,增强互助自助能力。一场“汕头大火研讨会”在中大校园举行,学界、劳工NGO和刘双云的工友,就现阶段的劳资关系、劳工权益展开激烈讨论。

 

  汕头官方似乎加快了处理此案的速度。2012年12月17日,汕头市检察院以放火罪将刘双云起诉至汕头市中级法院。

 

  番禺打工族服务部负责人曾飞洋联系了律师赖胜奇和段维,为刘家免费代理案件。刘双云在陈店镇的工友,写了一封求情信,准备在开庭前递交给汕头市中院,恳求法院“尽量法外开恩,手下留情,至少留下一条人命”,希望“政府能多关注农民工权益”。

 

  曾飞洋对刘双云的遭遇给予同情,他担心,刘双云的今天,很可能是绝望打工者的明天。他也为“刘双云是英雄”的看法担忧,因此组织工友座谈,引导他们回归理性:“难道除了放火,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工人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答道:“除非政府重视吧,我们工人没有权力,又斗不过老板。”

 

  临走,曾飞洋搂着杨若水的肩膀说:“不能每个人都是刘双云,工友之间可以组织起来,与老板沟通、协商、谈判,要相信,老板也是会讲道理的。”

 

  杨若水听后一拍大腿:“全靠政府不行,工人还得有自己的组织。”

 

  2012年12月29日,刘双云案将在汕头市中院开庭审理,此时距案发仅25天,当地强力机关“从快处理”该案的影子若隐若现。

 

  由于担心遭人报复,刘美不得不为一家人的未来谋划。她说,等事情过后,她会举家迁到广州或长沙投靠打工的儿子,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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