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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考古:正确认识人类的饮食历史

    理解人有许多角度,各不相同。但既要新颖奇特,又要系统完整,就不那么容易找到了。然而,一个角度有这样的优势,那就是“饭局”,它正好把人的生物学与社会学属性统一在一起。“民以食为天”,没有人能否认吃饭的重要性,世界上研究者众多;而如何去吃饭是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认真考虑的人鲜见。英国考古学家马丁·琼斯就是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他用一部近400页的著作《饭局的起源》系统梳理了人类饭局的历史。读完该书之后,发现它不仅切入人类起源、农业起源、等级社会起源(也就是所谓的文明起源)等考古学的三大终极问题,而且关注到性别、阶级、宗教、文化差异等现代社会问题,甚至思考了人类生态可持续性这样的难题。

  在读马丁的书之前,我对他的印象类似“雅皮士”(宾福德调侃考古学圈内不同群体的用词,指善用科技手段与术语,占领话语高地的研究者)。然而,读完之后,发现马丁·琼斯在书中融入了大量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结论也充满了人文关怀。禁不住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是不是我们的科技考古教错了?我们真应该学习他的人文学术素养。马丁·琼斯的准确身份是英国剑桥大学的生物考古学家,他的头衔是“乔治·皮特-里弗斯科技考古学教授”,当令人刮目相看。

  在《饭局的起源:我们为什么喜欢分享食物》一书中,马丁妙趣横生地回答了四个问题。他从“人类的饮食究竟有什么特点”切入,答案归结到社会性。他认为,早期人类是通过社会协作,从时间与空间上进行扩展,从而适应环境的变化。到了解剖学上的现代人阶段,更进一步发展出以火塘为中心的交流圈,同时分享食物。再到后来,社群与更大范围的社会网络不断相互作用,人类的饮食越来越复杂。他强调,人类饮食的特点不仅具有社会性,而且体现出文化的社会性。而人类的社会性不仅仅是由基因决定的,它还是文化的,可以创造,可以学习,而且可以外化为物质材料,形成人类越来越复杂的物质文化。社会性是全书的核心,它不仅仅指社群内部如家庭、游群等社会关系密切的圈子,还包括广泛扩展的社会网络。就像在当代中国,尽管你只订了一份外卖,独自一人蜗居在家,一边看手机,一边吃饭,好像与世隔绝的样子。但是从马丁看来,你其实仍然围绕着一个“火塘”——一个虚拟的火塘,与很多人一起在分享整个社会网络。

  马丁的第二个问题是“人类饮食的特点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个纯考古学的问题,早期人类饮食的变化在考古遗存与人骨化石上都有充分的表现,那就是人类捕获猎物的形体明显增大、人类脑容量扩大、牙齿缩小,高耗能的大脑要求缩小肠胃耗能的比例,人类炊煮技术(用火)的发展支持这样的变化。马丁注意到旧石器时代晚期一项重要的发明——编织技术,利用罗网,女性也可以参与到狩猎中,除了猎捕小动物,还可以捕鱼、捕鸟,食谱的范围扩充到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另外,有了编织的容器,人们还可以很便利地采集植物种子。编织技术这一“温柔的杀手”由此改变了食物获取中的性别分工,女性在生计中的重要性大大提升。

  马丁的第三个问题是“人类社会化的饮食对食物寻求本身产生了哪些影响”。我们的类人猿祖先吃种类繁多的植物叶子、茎干、水果,偶尔还会捕食小型的哺乳动物,食物来源广泛,这也是为什么人类能够长久存在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人类的食谱远远不止这些。可以说,人类社会的文化革新掀起一场又一场食物寻求的革命。

  而马丁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食物寻求缘何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他追问的是人类饮食对社会本身的影响。在这里,饮食与阶级、宗教、性别、种族、民族等等社会因素联系起来。

  正因为马丁是生物考古学家,他所有的讨论大多是从考古材料出发的,尤其是有关史前时代人类的饮食,通过多学科的分析获取确凿的证据,其中植物考古、动物考古、同位素考古等手段是主要的提供信息的途径。考古学是一门高度依赖推理的学科,它就像刑侦一样,从蛛丝马迹中展开推导。高明的考古学家能够基于有限的材料,结合丰富的知识,把推理的链条尽可能延长,而不是仅仅局限于现象的简单复原。马丁从英国汉布尔登山遗址(公元前3500年左右)材料推断出那里曾经存在过季节性的宴飨,林地蜗牛壳的分布显示当时这里还是林地环境,而非像现在所看到的开阔草地;陶器残留物的同位素分析表明那时人们已经能够挤奶;同时,分析还发现,虽然这个遗址靠近河流,但是人们并不吃鱼,这里的人们存在食物禁忌……通过考古推理,我们从古代有限的物质遗存中看到了早已湮没的历史。考古学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当然,考古学还是一门非常依赖想象的学科,马丁著作的每一章几乎都是从对过去生活的想象复原开始的,让我们如同身临其境,让我们仿佛体验到那早已消失的生活方式。好的考古著作是科学与人文的结合,是严谨推理与丰富想象的结合,马丁的著作正是这样一本书。

  读罢掩卷,我久已沉睡的神思也被唤醒,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情景。我对家里的餐桌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们总是端着盛好饭菜的碗到外面去吃的,尤其喜欢到祠堂前大人们聚会的地方,边吃饭边听他们讲一些村子里的新闻与故事。那个时候,我碗里的食物来源不会超过周围两公里的范围。如今,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围着餐桌吃饭的,晚餐往往会比较丰盛,互联网时代给我们带来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饮食。早上喜欢闻到煮咖啡的香气,午餐时因为家有读高三的孩子,妻子时常会变换花样,做牛排饭、咖喱饭或是意大利面。互联网让我们有机会分享到全世界的饮食。马丁的书写于2007年,当时他就感叹全球化带来普遍联系,不过,他用的例子是汉堡与薯条,好像这些东西会一统全球饮食江湖一般。在2020年的中国,我们看到的是普遍联系中那些可爱的多样性。互联网正在让人类的饮食进入一个新时代,它是普遍联系的,又是多元的,这也许正是中国在理解全球化上不同于西方的地方。

  (作者:陈胜前,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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