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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来了

93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

风偷懒了,蝉儿们便发了疯似的大喊着热!

我和几个伙伴走小路回家,路两边是大片的玉米田,又高又密的叶子,遮挡了我们这些小孩的视线,眼里只看见蓝天和几根分割蓝天的电线。

我们跑着,跳着,嘴里哼着从电视里学来的歌。随那些带刺的叶子划过皮肤,留下一道道红印。

在即将跑至小路尽头时,一只灰色大野兔从眼前的草丛里突然跳出,把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野兔转了个圈,似搞不清方向,往村中跑去。

我们愣了一下神,急忙追去,觉得好玩,都大喊大叫撒开欢的追。

野兔匆忙窜进街道,两侧紧挨着十几户人家的院墙,它没地方躲藏,就一直往前。五六十米的巷子,被野兔几个跳跃就到了尽头。

尽头横着宽阔的乡道,只要过了。就可以海阔天空,随便往任何地方逃,任谁也捉不到。

看着它跑远,我们无奈放弃追赶,停下大口喘气。

这时一辆大货车从乡道呼啸而过,(此情节大概是某个无聊的神仙安排)野兔似没见过这等庞然大物,吓得高高跳起,掉头往回跑。

见兔子又回来,我们高兴的哇哇乱叫,又开始追。

野兔慌不择路,向左一拐,钻进了一户人家院里,消失不见。

我们跟进去,没见兔子踪迹。看看院子四周又都是高墙,不大可能逃走,可是面积太大,杂物太多,一时也找不到,急忙大喊主人,兔子在哪?兔子在哪?

正在灶坑边烧火的女主人,从屋里出来,听我们莫名其妙乱叫,很不高兴,她顶烦这群爱惹事的小孩,所以挥舞着烧火棍,要赶我们。

她家有只性情暴躁的哈巴狗,也跟着从屋里窜出来,愤怒的对着我们乱吼。

我们怕被咬慢慢后退,准备离开。这时哈巴狗却似听见了什么声音,突然停止吼叫,转身钻进仓房,随即又乱叫起来。

仓房传出一阵噼啪杂物掉落声,我猜想野兔一定躲在里面,立即冲过去。

就在我冲到门口一瞬间,野兔被狗追的无处可逃,从仓房里跑出来,一个跳跃,不偏不倚,刚好落进我的怀里。(猜想这情节也是神仙安排)

幸福来的如此突然,我紧紧搂住兔子脑袋,不肯撒手,那一瞬间,我感谢所有神仙,是他们让我成为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徒手抓野兔!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做到?

就凭这,也完全够资格写篇文章,赞美一下那个年少的我。

可是喜悦和痛苦总是相伴而来,前一秒钟我还感谢神仙,下一秒就想哇哇大哭。

完全没料到,野兔后腿的力量会那么大,它不停乱踢,而我又没穿衣服,长指甲在我黝黑的肚皮上划出好几条血道子。

我舍不得撒手,忍着疼,抓住野兔耳朵,将它拎到侧身,飞快往家跑。

到了家,父亲吓的脸色发青,他看肚皮,心疼的重复:怎么没给踢漏了!怎么没给踢漏了!声音流露着侥幸,还有对爱惹事儿子的担忧。

我哪里懂父亲的心,更没意识到自己多么幸运。现在想来,若换只力量更大的公野兔,或者指甲再锋利一点,我可能已走去医院的路上了。

我不懂幸运和危险仅一线之隔,只管大喊大叫:快找个笼子!我要养兔子!快笼子!

父亲得知我在人家院子里抓兔子,还厚脸皮带走了。便觉得儿子没有礼貌。呵斥:你怎好意思去人家院里抓兔子!赶紧送给你姑父杀了,炖好了肉,给人家送一碗。(姑父是屠夫)

我很不理解,难道野兔子跑去了他家,就是属于他?可明明是我抓到的,当然属于我呢。

我不舍得活生生的兔子,变成一锅肉,大喊:不行!这是我抓的,我要养它!你没权力杀我的兔子。

你的权利!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兔子!父亲轻轻推我后脑勺:听话,赶紧送给你姑父。

我不动,盯着他,恨他心狠,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妈妈要从我手里接过兔子,我就是不给。手指头又酸又麻,兔子还不停乱蹬。

妈妈就推爸爸:你老惹他哭,饭都没吃,一会儿再闹肚子疼。他要养,就让养呗。

你看谁把野兔养活了?爸爸反驳,野兔子气性大,不吃东西,几天就饿死。爸爸气的走开。

妈妈见我执意要养,便去仓房找来从前养鸡的铁笼,在院子西侧墙根清理出一块地方,便给野兔安置下来。

我弄来槐树叶,萝卜,嫩玉米,一样样丢进笼子,蹲在一旁静静的看。

野兔受不了铁笼束缚,上蹿下跳,撞击!鼻子眼眶嘴巴到处都撞破了皮,流了很多血。

慢慢的可能累了,就停下来看我,不吃东西,胸口好像快要炸开似的剧烈起伏,眼眶和眼睛都凸起,神色惊恐,面临死亡似的绝望,还有恨意。

我反感这样的眼神,心里很不舒服,越看越觉得丑陋,跟我曾经想象的野兔形象完全是两个极端,它的毛是杂灰色,难看,连摸一摸的欲望都没有。相比起来,家兔就可爱许多。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不愿再多看它,开始那两天还能坚持丢些食物,随它吃还是不吃,心里也不在意,又过几天对野兔的新鲜感慢慢更淡了。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就彻底忽视了野兔,再也不关心它是否吃东西,或者早已饿死。

(这种消极态度,跟抓住野兔那天的心情完全不同。当时的我却还不懂的自省。也得益于我没再关注,加之妈妈隔三差五丢些萝卜青菜,才让它静悄悄活下来。)

大概过了一个月,偶然一天,我看见西边墙角蹲着个灰色毛球,初看以为老鼠,凑近才看清是一只小野兔,它毛绒绒,小孩巴掌那么大,和身子极不匹配的大耳朵支楞挺高,瞪着黑又亮的大眼睛看我。

(这礼物,一定是神仙赐予。)

我压制内心想要大喊的冲动,生怕吓坏了小兔,慢慢将它捧起,它蹲在掌心不动,我将脸贴在它皮毛上,像贴着绸缎般丝滑,而且是热乎乎的绸缎,还能感受到小心脏扑腾扑腾的跳动。

我想大喊,宣泄兴奋,随即又压制下,我不能喊,大野兔或许下了一窝崽,怕吓跑了它们。

于是我轻轻绕到兔笼子前,看看有没其它小兔。

大兔子上蹿下跳,撞击笼子,眼睛盯着手中小兔。似乎很怕我伤害它。我骂他它是傻子,怎么不明白我喜欢小兔,才不可能伤害它。

笼中有半根啃剩下的青萝卜,还有一根吃光了粒子的苞米棒。我翻腾铁笼周围每一个角落,都没再发现别的小兔,不禁有些失望,最终在铁笼下,粪便中发现四五只死胎,大小不同,没有毛发,红红的几个肉块,隐约看出兔子形状。

看了这些,又觉心疼,明明可以得到一窝小兔,可惜都死在肚里。都怪大兔子脾气太暴躁,要老老实实的,不去撞击铁笼,就不会这么多死胎。

还好活下一只,我庆幸的看掌中小兔,从头到尾,没有一处不可爱,越看越喜欢。

我把它带回家,放在炕上,抚摸它,一口口亲它,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好消息告诉隔壁卫军,向他炫耀。

可又想起卫军属虎,(在我们那地方,有说法,属虎的人不能看刚生下的小兔,如果看了,大兔子就会吃掉小兔)这就让我为难了。

好消息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坐立难安,只好将小兔暂时放进抽屉,走去院中,隔着东边院墙喊卫军

卫军听见声音,端着碗出来,嚼着饭问:咋的?

我上次抓的野兔下崽了。我仰着脖炫耀:它跟家兔不一样,生下来就长毛,大脑袋,大眼睛,大耳朵,毛绒绒,可好看了。

卫军咽下饭问:在哪?也叫我看看。

不行!我果断拒绝,你属虎,不能看我的兔子。哈哈。拜拜。我故意拉长了笑声,做出飞吻的动作,炫耀完毕,心满意足回屋。

拉开抽屉取出小兔放炕上,喜欢了一会儿,又担心它饿,于是青菜叶,苹果,米汤,一样又一样轮番摆在它面前,可就是不吃。

这时爸爸从外边干活回来,他说:你应该把小兔放回笼子,让大兔给喂奶。不然就得饿死。

我一听就怕了,于是赶紧把小兔送回笼子,并在铁网下边铺了纸壳,防止小兔再次掉到笼外。

做完这些,就偷偷藏在墙边,时不时偷看大兔是否在给小兔喂奶。可每次都见大兔在闻小兔的味,然后瞪眼看我。我便再躲起来,过一会儿再看,大兔依然重复闻味,看我这两个动作。于是我便再躲起来。

这样相持了半个小时,父亲看不下去,推门大喊:你藏的再好,兔子也能听见声,闻到味。只要它感到有危险就不会喂奶。快回家来。

我不听他的,上次还说养不活野兔呢,这不是活的好好吗?我不理他,躲到更远的地方,偷偷再看,大兔子仍重复之前动作,就是不给小兔喂奶。

又过十几分钟,还是没用,爸爸又喊:你不写作业了?

这句话点了我的死穴,想起老师如酷吏般的模样,便立刻回屋,乖乖打开书包,把作业放在窗台,一边写,一边瞄兔笼方向。

大概写了半小时,当我再次抬头看兔笼时,却见卫军看完了小兔,大摇大摆走出大门,回头邪恶一笑,并大喊:看见了,气死你,气死你,他摇头晃脑跑没了。

我丢了笔,下地穿鞋,立刻追了出去,卫军走了不远,见我追撒腿跑,我比他大,自然跑的快,在绕了大半个村子后,终于被我追上,按在地上就是一顿狠锤。

卫军哇哇大叫,引来了他妈,我才不甘心的打完收工。

怒气还未消,便赶紧去看小兔,接下来看到一副非常残忍的画面,大野兔把它的孩子咬在嘴里,一口一口咀嚼,小兔的半截身子漏在外面,血淋淋的。

虎毒不食子,兔子为啥吃自己的孩子!

我身上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掀起兔笼盖子,揪住野兔脑袋,把小崽从它嘴里抠出来,小兔子的整个脑袋已经被他它吃没了。

我顿时感觉心都要疼碎了,揪住大兔脑袋使劲的撞它,然后还不解恨,又找来一根柳条,使劲抽打铁笼子,吓得大兔子乱蹦乱跳,撞在笼子上,到处伤口,满脸是血。

最后打到它缩在角落,不动弹了,才丢了柳条,再也不管它。

拿起铁锹来到樱桃树下,挖了个小坑,把小兔子埋了进去。伤心的蹲在地上哭。

突然得到一件心爱的宝贝,然后又突然失去,这种心里落差,让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受不了。

爸爸站在一边听我诉说卫军的错,大野兔的残忍。我知道他看不惯男孩子哭,他认为那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我擦了眼泪,告诉他,我要去揍卫军,我要报仇。

父亲呵斥:你把过错推卸给别人!那是因为你摸了小兔,把身上的味道沾到小兔身上,大兔靠闻味儿辨别孩子,结果它一闻这不是自己的崽,所以就咬死吃了。你该怪自己!

我不相信。心里认定就是卫军的错,于是在过了几天后的放学路上,又把卫军揍了一顿,气的他妈妈来家里告状。

我被迫做出保证再也不打架,我们之间的矛盾才就此了结。

但是心中对大野兔的恨,始终没有消散。想起吃小野兔的场面就生气,于是我告诉妈妈别再喂它东西吃,饿死它吧,我不养这种吃自己孩子的狠毒兔子。

妈妈说好,再也不喂它了。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这期间我早已忘了大野兔的死活,堂弟来玩,他家里养了很多大白兔子。问我要不要,可以送我一只养。

我这才想起大野兔,也不知道死没死,于是跑去西边墙根,却发现大野兔活的很好,笼子里有吃了一半的白菜叶子和地瓜。

我知道这都是妈妈喂的。只是不明白她最不喜欢这些小动物,却为何一直在养这只该死的兔子。(现在回忆到此,才明白母亲用心,她是因为儿子喜欢,才去养这只兔子,她默默为我付出,只为了儿子高兴。)

堂弟看了却很喜欢,双眼直勾勾看野兔,然后问:哥,这兔子是公是母?

我说:母的。你喜欢?

他点点头,兴奋说:可以跟我家大白兔杂交,生下混血小兔,哈哈。

那就送给你了,我一副很慷慨的样子,立即打开兔笼,抓住兔耳朵拎出笼子,交给堂弟,一边还厌恶的说,赶紧拿走,然后又提醒他,要真下崽,千万别摸它的崽。

堂弟一脸不敢相信,小心翼翼接下,真的给我了?真的给我了?他向后倒退,大概是怕我反悔,所以倒退两步之后,立刻转身开跑,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

我瞧不起他那熊样,同时也为摆脱了大野兔感到高兴。

回到屋里看电视,才几分钟,突然堂弟哭哭咧咧的跑回来:哥,兔子被狼狗咬了,不怪我,是它自己乱蹦,没抓住,它就跑去老王家院里,然后被狼狗咬了。呜呜呜……

堂弟显然怕我责怪,一个劲重复不怪他,不怪他。

我并没想责怪他,只是不明白为何野兔一离开我家就死了?曾经差一点把它打死,还好几天不喂东西,它都顽强活下来。

我跟堂弟跑去老王家门前,看到野兔瘫倒在地上,狼狗咬住脑袋使劲撕扯,血染红了它的灰色皮毛。

(我想,这情节也大概也是某个神仙设定的吧)

我心里感到一阵失落,莫名的感到难受,明明已经把兔子送人了,它的死活也与我无关了,可为什么还会感到失落。我不敢再看,把头转向一边。

围观了很多人,好奇的看着。

我转身走了,突然觉得大野兔可怜,从被我抓住,到它产仔,再到惨死。都因我而起。

野兔的生死,我的喜怒。都从那个炎热的中午决定要养它那一刻开始,原本猎人与猎物之间关系,发生了转变,因我决定为之付出情感,却不知道,这种情感只有三分钟热度,无法持之以恒。

如今36岁的我,就在此刻,在我写完这个故事后,才猛然意识到我的妻子和儿子也都属兔。顿时感到浑身汗毛倒竖。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某种灵异之类的警告?

我不知道。文中我反复提到似乎是天上神仙安排。那只是觉的巧合太多,觉的好玩。

而此刻,想到妻子和儿子也都属兔,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忘记当初多么爱那一大一小两只野兔。害怕再次做出童年那样的错事。

假如,这世上真有神仙存在,我想那一定给我警示,让我永远铭记93年夏天发生的事。

让我明白做为丈夫,做为父亲。爱了,就要爱到底!

作者:圈龙山的找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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