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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被流放的大师——《卡米耶.克洛代尔书信》阅读札记

  

  可能没多少人知道卡米耶.克洛代尔,但知道罗丹的人都知道“罗丹的情人”。克洛代尔的传记影片《Camille Claudel》,中文版译名就叫“罗丹的情人”——阿佳妮和特帕迪厄两位巨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克洛代尔一生都希望从这五字魔咒里突围,但至少在中国尚未成功。

  法国克洛代尔专家安娜.里维埃与布鲁诺.戈迪雄编纂的《卡米耶.克洛代尔书信》,去年9月有了中译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吴雅凌翻译。这本书信集收录了迄今能够找到的克洛代尔所有书信,虽然不完整但基本上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克洛代尔从事雕刻艺术之后的生活概貌。

  也许入道之初,卡米耶就知道自己会成为雕刻大师。然而,雕刻是男人的事业,19世纪末20世纪初,不但是法国,就是全世界,都对女性主义没有太大兴趣。一个美丽少女从事雕刻艺术,实在过高要求了人的理解力。而无论是罗丹,还是卡米耶自己都深知——克洛代尔将是无可替代的雕刻艺术大师。

  然而,正如电影所展示的那样,烈火一样的性格使得卡米耶无法理智地处理和罗丹的感情,罗丹唯一的情人只是艺术,现实世界中没有哪个女子会成为罗丹永久的情人,虽然卡米耶罗丹真正热愛的女人。像无数大艺术家一样,罗丹着迷于卡米耶的美丽与艺术天才,他是花心大萝卜,但他真正的世界不在哪个具体人身上,而永远在他自己的艺术创作之中。

  作为一个女人,同时作为一个艺术家,卡米耶则要得比罗丹更多,她除了要属于她自己的艺术,还要和罗丹在一起,罗丹无法在两个女人之间做出选择,逼他选择,他只好选择罗斯,这恰是罗丹的理性,他毕竟还是一位父亲。卡米耶离开罗丹只是为了尊严,并不是真的要离开罗丹。同时,她也为了躲开罗丹的光环——她在当时一直仅仅被作为大师的学生、助手、情人,而没多少人看清楚她是完全有资格与罗丹并立的另一位大师,即使如此欣赏她、并且帮助她的罗丹本人,也没有将她与自己相提并论——无法否认,于罗丹,这也许是不诚实的。

   “书信”收录卡米耶罗丹的最后一封信,是1905年的,那时他们已经分手将近十年,这封信已经遗失,根据编者的注释可以推断信的内容,是卡米耶罗丹讨要一件自己的作品“克洛索”,并且多次写信辱骂罗丹,把罗丹当成盗窃其作品的盗贼。有文字内容的书信里,该书收录的最后一封致罗丹的书信,是1897年卡米耶罗丹作品“巴尔扎克”的高度评价。

   “书信”并没有大量篇幅涉及愛情纠葛,更多的是反映卡米耶从事雕刻艺术之后,直到被作为精神病人送进疗养院之后漫长的生活。最后一封书信是1938年寄给她弟弟保罗.克洛代尔的,在这封信里,卡米耶署名“你的流放中的姐姐”。

  书信,尤其是后半部分,主要内容只有四个字:“雕刻”、“钱”、“恨”。雕刻是她的工作,是她安身立命之所;钱是她要完成艺术创作所必需;恨,则是她针对罗丹以及她所谓的罗丹党。

  在这些书信中,可以看到卡米耶的工作量惊人,她忘我地工作,常常长时间不出门,她有着惊人的创造力需要去完成。这位杰出的艺术家毫无理财能力,她的艺术创作基本上不能满足日常的生活所需,因为她总是被工人们盘剥,而不是剥削工人们。这些书信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让发来订单的雕像收藏者预付部分报酬,同时她总是用最好的材料和最严谨的工作来完成这些订单,因此依靠这些订单根本养活不了自己,虽然她常常接到国家美术部的订单。她常常穷到没有出门的裙子、衣帽,以至于取消一些必要的约会。

  据说,郁达夫有次和朋友们吃饭,买单的时候,从鞋里拿钱,人问其故,曰:“以前这东西压迫我,现在我也要压迫它!”可见经济基础对艺术家的重要性,而卡米耶却一直就处在被经济压迫的困局中。即使如此,卡米耶很有骨气,罗丹一直或明或暗在支持她,但只要是来自他的支持,卡米耶一概拒绝,连见都不见,即使在他苦苦请求之下也不见。书信本身也反映罗丹确实一直在帮助她,但卡米耶认为罗丹在害她,在偷她的作品。也许卡米耶未必就真的认为罗丹偷了她的作品,只是她没能在罗丹那里得到中肯的评价,以至于对他的品质产生怀疑,从而在精神紊乱的状态下,将这些潜意识中的诛心之举都幻化成了罗丹剽窃甚至盗窃她的作品。

  书信的后半部清晰地显示,卡米耶在精神紊乱之后对周围环境充满无奈和疑惧,乃至仇视,尤其对罗丹及其所谓的罗丹党。

  如果将卡米耶的殒落放在当时的时代大环境下,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卡米耶所感受的几乎绝对的孤独是真实的,她所感受到的那种来自周围世界的敌意,在她的角度也是真实的——虽然人们并没有那样恶意地对待她。

  那么,此话怎说?

  卡米耶的支持者,主要是她父亲,她弟弟保罗,还有极少数几位艺术商(例如欧仁.布洛),与她父亲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卡米耶的妈妈一直视其为家庭的灾星而拒绝她。罗丹虽然在具体支持方面可能远远超过其他人,但卡米耶所需要的最重要支持——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承认,罗丹是没有的。虽然卡米耶的父亲老克洛代尔很清楚自己女儿的天才,欧仁.布洛也清楚并且真诚地视卡米耶为大师,但是他们的支持远不能抵御巴黎贵妇人们的庸俗诋毁——而雕刻的展出之所永远是这些附庸风雅者最常去之地。当她们迷恋罗丹的时候,任何一个罗丹喜欢的女人都会成为她们团结一致疯狂中伤的人,更何况卡米耶那么美丽动人,那么无所顾忌,那么天资卓绝,那么得罗丹之心,这四项没有一项不是给人嫉妒用的——说穿了,于当时男权世界里的巴黎上流社会,卡米耶是一个双料的造醋大王——才华与美貌。罗丹对她的提携是大师对后学的提携,而不是让人们将她作为一位独立的雕刻大师来推举的,关于此,影片对罗丹有点过分美化了。

  因此,卡米耶也就被更加无情地投入一个不公平的世界去竞争——无论是对她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仅仅认为她是个天分不错的艺术家,而不是认为她有资格与罗丹平起平坐,从这个意义上,甚至那些善意的支持比恶意的诋毁更让她绝望,而这也正是理解卡米耶为什么会把罗丹视为敌人的钥匙。

  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才能理解卡米耶为什么会如此看待这个世界,为什么她对这个世界那么猜忌,毫无信任,也才能理解她为什么那么恨罗丹,以至于最后发疯——我甚至怀疑她并没有真的发疯,这从她的书信可以推断,只是艺术家身上常见的躁狂抑郁症。

  出现在卡米耶身上的不是理解力问题,而是气量问题。

  也就是说,卡米耶憎恨罗丹,从常理来说,确实不应该,罗丹对她没有恶意,甚至还帮了她很多忙,即使做得不够,那也不是他的义务,是不能要求的。但卡米耶罗丹的理由却又很本质,可以不同意她,但不能不理解她——毕竟罗丹这样的大师不可能不识货(例如她的雕塑中除了表现力之美以外,还有来自女性特有的柔韧,是男雕刻家们缺乏的),他本应该给卡米耶最根本的支持,即将外界有意无意笼罩在卡米耶头上的罗丹光环去掉,但罗丹显然不愿意——如果诛心一点的话,罗丹卡米耶的支持与提携或许只是要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伟大,卡米耶正是这样看待的,以至于她在任何场合都千方百计地要证明自己独立原创的艺术品质,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她不需要罗丹启发她,倒是她常常给罗丹带来新的灵感。

  当家人们实在无法容忍卡米耶的乖张之后,在她最重要的精神和经济支柱——她的父亲老克洛代尔去世之后,1914年,她在一次家庭会议中被决定送进精神病院。此后30年的岁月里,这位注定了后世必将重新承认的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的美丽女人,永远失去了她视之为生命的雕塑事业,直到她在精神病院去世。

  卡米耶的悲剧,可以从社会中找到许多原因,她自己也要负很大责任。卡米耶不会妥协,只会一往无前;卡米耶也缺乏真正的付出能力,与罗丹的相处可能表明了她所能达到的最高付出能力。从书信里,无法读到卡米耶对其他人有没有付出能力——也就是愛的能力。

  卡米耶作为一个艺术家,全身心扑在艺术上,这本无可厚非,然而感情纠葛一出现,非此即彼式过于激烈和决绝的处理方式,成为悲剧的起点。而这往往也反映出感情上的放手,作为一种愛的能力之表现,卡米耶是没有的,非情即敌的思路,除了给自己制造苦难,甚至给别人制造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完整的卡米耶就是这样的:既风华绝代,又难以相处;既才华横溢,又心胸狭窄;她是大师,但不是伟人。作为一种感激,在享受着她的艺术之际,不妨带着怜惜与同情,接受她的全部。

  100年前,全世界都对卡米耶——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装作视而不见,她在忧愤之中走向毁灭;100年后,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虽然有点晚,但还不算太晚,从1980年代开始,艺术界一直在试图恢复她的大师地位。

  被流放的大师终于回到了她本该有的宝座,卡米耶.克洛代尔是不朽的。

  

  2008年12月8日於追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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