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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钓鱼之术

   以竹为竿,以丝为纶,垂以钓饵,这样的钓鱼之术,在中国确是古已有之。《诗》曰:「其钓维何?维鲂及魣?」显然钓者的最初目的塬很单纯,不过渔其小腥,聊供盘餐耳。这一渔业的改变动机另作他用,大抵是从吕尚(姜太公)开始的。传说这位爷怀抱济世之志而钓于磻溪,使用无饵直钩且离水叁尺,号称愿者上鈎」。鱼们自然尚不至于傻到非要跃出清波来上攀刀俎,但这一极富表演的钓术,却也终于钓到了周文王。于是成就一番大业,变成周太公。

   有了此一成功先例,则所谓「渔隐」便成了传统。模仿者众且愈演愈烈,一时仕进无路之辈纷纷转向溪岸河滨,弄得天下水族竟惶惶不安;老实的渔民亦将歇业矣。此中自然有真正尘心煺尽的高士,洞鉴世相而逃名江湖,于是这些「无名英雄」成了文化传统中的智慧化身。如《庄子•渔父》和《楚词•渔父》中的「渔父」,皆一番高论诘驳,把孔子和屈塬说得哑口无言,然后歌唱着掉舟而去,消失于烟波芦丛之中。

   然而此后的无数渔翁钓叟,则往往意不在鱼而另存深心。韩信垂钓于淮,钓到了漂母的饭食和日后的功名;严子陵钓于富春江,不奉帝召,抛了功名钓了浮名。这都是何等的美事!所以骆宾王说:「夫垂竿而为事者,太公之遗术也。夫如是者,将以钓川耶?将以钓国耶?」因是早在先秦,「钓」这一纯粹因鱼而造的动词,便有了其他搭配对象物件。《韩非子》曰:「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管子》认为:「钓名之人,无贤士焉。」世上多了如许钓名钓利之徒,应该说是鱼的幸事,于人,则又何敢言幸。

   钓有术,隐亦有术,钓术寓于隐术之中。世多以钓为隐者,而实乃以隐为钓,惟其所钓非鱼焉。可笑的是古代皇帝往往自比文王,也常希望找到新一代姜太公前来辅佐,于是往往迷信渊泽之畔必有灵蛇,蓑笠之间乃多奇士,遂访而求焉。于是这便弄出功名捷径在烟波之上去求的闹局,一时呆子也寄梦于「钓尽江波,金鳞始遇」的幻想。其结果是翻开一部文学史,诗则多好言钓言渔,人则惯称钓客渔叟,彷彿一部渔业誌般。

   当然,这些扬言渔樵的文人,并非真要转行,多数乃发牢骚而已。也有部分人果然去「钓」过一时,什么也没钓着,便记下山水之乐,算是钓到了一份人生清閒,也差堪自慰了。綦毋潜说:「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这是表达一种无可奈何的愿望;倘「生事」很好,则竿是不必持的。李白说:「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復乘舟梦日边。」这是典型的心不在焉,志在庙堂。不过李白倒很老实,一向不以钓鱼自命。据《侯鲭录》载:「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曰『海上钓鰲客李白』。又谓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这倒是豪气干云的钓客,不过终究失志,只好说:「未夸观涛作,空郁钓鰲心。」至于许浑的「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那则是十足的假惺惺;跟袁世凯下野后的自号钓叟一样在玩清高。

   钓是一种存在方式,一种生命状态,甚至也是一种精神境界。有目的时,钓的姿态表示一种守望和涉猎;无目的时,它意味着一种消磨和享受;也暗示着孤独、虚静和颓废。高适诗谓「心无所营守钓矶」,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皆此之谓也。于是,这样的钓,渐渐就通了禅意;在流逝的水和岁月中悟透了生命的玄机。因而连不食荤腥的禅和子们也乐得一钓,或以钓设譬从中开悟。端静禅师自称「本是潇湘一钓客,自东自西自南北」,表示身无挂碍,任意东西。德诚和尚诗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未钓到鱼而钓到一船明月,正所谓种豆得瓜,随缘遇合,一样可喜。似乎只有这样的钓,才真正得到了「渔父」的真谛。

   一方面是广大的士子在钓君王,钓功名利禄;而实际上,另一方面则是君王在钓读书人,钓天下英雄。诚如人之钓鱼,鱼也正在钓人,二者各有所乐,谁上了鈎却是两不分明的。《孔丛子•公仪》说:「为君操竿下钓,以荡守节之士也。」正说尽了天下君王的良苦用心。倘才士皆视名利如粪土,守节不出,则天下以谁为臣。所幸大多数人仍视药饵为美食,君王不愁无愿者上鈎辈。万一碰到一小撮顽固的钓客,坚守渔人的身份不肯合作,那也好办,杀之可也。钓客出身的太公,就深通此理。据史载:「太公望,封于齐。齐有华士者,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望犹得臣而友之乎?望不得臣而友之,是弃民也。而旌之以为教首,使一国效之,望谁与为君乎?」不肯当官便视同叛逆之罪,是假钓客视真渔父为大仇也。

   一边招隐访贤,一边诛隐杀士,这是统治者的传国之秘。是假隐则一招便至,「天下英雄尽如彀中。」是真隐既不能用之,则杀之无妨。赵国女主赵威后向齐国大使说:「子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这一思想传到明代,则公然可以订入律令,谓之不事君王罪。朱元璋认为:「今之所以获钓者,君恩也。」意即要不是老子浴血打下太平江山,你们上哪去安坐钓鱼臺?故而他说:「朕观当时之罪人,大者莫过于严光周党之徒。」于是乎,不合作便有罪,便成了中国特有的治术。瓦尔登湖边的梭伦——这位西方的钓叟,一边钓鱼一边宣扬「不合作论」,甚至抗税和拒服兵役,用东方之眼去看,那是足以杀身籍家的。

   鱼及钓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几是贯穿始终的。套用迅翁一句话——「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时过境迁,鱼依旧是亘古的鱼,钓术虽然引进了外国的爆炸钩、海竿、抬竿之类的利器,但基本姿态塬也不曾大变。只是由个体的独钓野鱼,进化到饲鱼钓塘和钓鱼协会了。大慧禅师曾经宣导「钓竿斩尽重栽竹」,我非钓鱼和食鱼爱好者,仍觉得此一倡议难以实行,也未必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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