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战略这个概念已经不新鲜了。但这个概念当中,什么时候是指一种国家战略,什么时候是一种应对的手段,这是必须明确分辨的。
作为一种国家战略,诚如冯先生所说,它与寻求霸权和制衡霸权有关系。但那样的地缘战略,其前提必须是大家承认并且潜在地争夺同样意义上的霸权,所谓目标指向一致。冷战期间,美苏之间不管社会制度有什么不同,但要一统天下,并且要在某一种和对方分驰的意识形态号召下一统天下,这是双方一致的目标。这就好象下一盘棋,双方布局下子不管如何不同,但在赢输的概念上必须一致。
不错,在全球化背景下,谁主导了全球化的基础价值,主导了全球化诠释的权力,主导了在这样价值、诠释权力条件下规定的全球化主要目标和方向,谁就有了一定的霸权基础。但在这个意义上,美国人和其他西方国家并没有主要的分歧。它们一起规定了上述价值、诠释权力和目标方向,从某种意义上看,甚至它们共同规定了所谓全球化的“游戏规则”。如果说全球化当中的“美国化”倾向,迫使西方其他主导国家比如法德两国感到压力的话,那也是主导条件一致情况下的分野。从这样的分野出发,分析双方地缘政治思维,我以为条件是不够充分的。
不错,资源是现在全球资本主义争夺的对象。尤其是资本流动条件大幅度改善之后,各国竞争的渴求对象。但从资本一端来看,全球资本融合的倾向早在全球化成为世界资本主义新潮流之前,就已经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以美国为例。美国大的石油公司里,来自美国本土的资本只占少数,而且那样资本的背后,到底是谁-那国人-在操纵,谁也说不清楚。其他资本分别来自日本,欧洲和中东。美国小布什政府要打伊拉克,真正全力支持他的是全世界不论什么国家的石油康采恩:英国旗下的壳牌公司,法国旗下的埃尔夫,在合并之后由德国资本领军的BP公司,等等。这里如果说有利益的冲突的话,那也很难说是不是传统民族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如果说还有战后战胜者瓜分利益的话,那么不论布什政府怎么说不许反战国家参与进来,都不过是公关的谎话而已:你不让民族国家政府参与伊拉克重建,但你挡得住各国资本早就四处布点吗?
从资源一端看,世界资本主义在它们的腹地——美国和欧洲——早就形成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资源格局。阿姆斯特丹石油期货市场和纽约市场不过是分属两地的国际性石油交易市场而已,就交易的标准化、期货化和工具化的程度上,两地毫无二致。利用两地从事石油交易的西方各主要发达国家,甚至在建立和维护国家战略石油资源贮备上,也都彼此协调,彼此融合。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虽然不能排除美国人占领了中东之后,可能会在国家政治上做手脚,但从资源对各国经济,各国经济彼此间的依赖关系上分析,美国主导石油价格,针对的与其说是其他西方国家,莫如说是西方之外的国家,比如防止中东再度形成石油武器等等。急着忙着要挤进伊拉克抢石油的,现在是刚刚有希望进入欧盟的波兰,而不是法国德国。这些都说明起码在石油资源问题上,不能说西方阵营内部没有争夺,但这样的争夺还够不成各国以此为地缘政治共同的目标,来形成各自合纵连横的思维。
那么,就西方本身而言,它们彼此假如真的有冯先生所说地缘政治考虑,它们的地缘目标彼此有什么根本性不同吗?从掌握对世界的控制权力上看,似乎有这样的不同。不过在这个似乎后面,我们看不出实质性的纷争。
在价值观上,西方内部社会民主为一边,自由民主为另一边,保守国家主义倾向为第三边的争执贯穿全部西方国家,无一例外。各边对自己所在民族国家应该在世界上扮演什么角色,都有一套解释。那一边能够暂时动员本国选民,那一边就可以在局部时间内主政。小布什上台实行的新保守主义外交政治,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真的就是新保守主义国家。倘或明年小布什竞选失手,民主党或是共和党其他政治力量以其价值观影响美国政治,我们将看到和现在非常不同的美国。德法一边亦复如此。
以这样的几年一变的政治操作,从事诚如冯先生所说“争夺和制衡霸权”的战略,我以为假如这不是不可能的,那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一个国家战略的形成和发展,是要经过长时间国内各派力量冲折平衡,找到相对长时间内相对稳定多数认可的国家利益认同,才有可能。西方这样的国家利益认同不是没有,但认同了的“国家利益”在美国一边已成为它认定的“全球利益”,在欧洲一边,已经超出了传统民族国家的范畴走向欧洲乃至欧洲以外。在美国认同了的“全球利益”中,欧洲是否真的像我们印象当中那样,全然缺位,显然是非常值得怀疑的。
还不必说双方有着非常广泛的共同“国家利益”,就从国际政治作为本体历史过程的惯性上看,美国人一旦玩不转,第一个要找支持的就是欧洲,而且是“老欧洲”,不是波兰捷克这样的“新欧洲”。要不然,为什么拉姆斯费尔德不邀请新欧洲成员加强对伊拉克派兵,以共同维护那里的局面呢?美国人那么看重在伊拉克战争当中给他出钱的意大利西班牙,但现在要求加强维和部队的美国,却偏偏不那么看重这两个国家主动的申请,那又是为什么呢?要分裂欧洲,制衡欧洲,美国人起码可以冷落德法,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为什么不做呢?
很简单,美国人也知道所谓“新老欧洲”,不过是为了进行伊拉克战争一时之需,从战略上看,还远远不能当真。新欧洲成员当中亲美亲得最厉害的波兰,一旦在比如欧洲制宪过程中,遭到法德的打压,美国人一定会不置一词的,最后华沙不管多么不愿意,也必须接受欧盟设立独立外长一职,接受对波兰说来几乎是生死攸关的欧盟以多数决原则确立农业补贴政策这枚苦果。
进而论之,欧盟扩大是在小布什政府上台之前就已框架清晰、步伐坚定的长期战略。果然美国人担心以法德为核心的欧洲会成为它在世界上霸权的地缘对手,何以我们看不到美国真正有效果地试图延缓欧洲一体化过程呢?意大利人和德国人过不去,美国政府一声不吭,这是为什么?起码我们可以认为:一个真正分裂到了没有办法为美国全球利益服务的欧洲,是华盛顿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而这个不愿看到,从本原上看,是因为欧美最根本利益和价值观就像联体婴儿那样,不能分割,分割了,就有可能谁也活不成,或是至少谁也活不好。
说了这么许多,我的意思却并不是说欧美冲突不过是表面暂时的。我认为:欧美正在经历冷战接受之后,西方阵营最为深刻的一次整合。这个整合当中,规定西方对世界其他地区的价值观固然是必不可少的内容,比如阿富汗战争前后,在伊拉克战争中坚决反战的德法,几乎是不遗余力支持美国。在伊拉克战争问题上和布什反目的德国总理施罗德,在阿富汗战争中,冒着下台的危险,鼓吹战争。德国外长菲舍尔当时对德国政府的态度有一句非常泄露天机的说法,他说“现在到了我们要规定世界内政的时候了”。言下之意,利用战争手段,摧毁塔里班及其庇护的盖达恐怖组织,这是西方整体的利益所在,由利益驱使的价值规定的所在。之所以德法在伊拉克问题上,全然采取和美国政府对抗的态度,那是因为在规定那个“世界内政”的过程中,西方内部在争执价值不同——比如战争还是外交,利益不同——比如是点燃中近东燎原之火还是逐步渐进地扑灭那里一个又一个火源,乃至在那样价值和利益之争背景下不能不生发的新世界内政的“游戏规则”(联合国之争)。这些争论并非不可能在我们现在海无法预计的未来,演变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地缘战略上的分野,但起码现在,这样的争论更多地是为了重新整合西方内部关系,更多地是为了整个西方在世界上的地位进行的。
在整合这个大前提下,我们当然不能排除尔虞我诈,远交近攻等等貌似地缘战略的做法。但我以为:假如我们能够认同西方是在进行迄今为止最深刻的整合这个命题的话,现在我们看到的种种最多只能称之为地缘游戏,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地缘战略冲突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