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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治疗】家庭舞台上的老舞者(李維榕)

沒有比這一次接到老師的電話更讓我來得高興。電話筒傳來他興奮的聲音:是維榕嗎?我又活過來了!前一陣子以為必死無疑,現在又找到氣力了。要寫的東西起了稿沒有?快寄來給我看看。

我的老師Salvador Minuchin (米紐慶),快九十歲了。多年以來,總是覺得死亡在我們與他的關係中徘徊。在我們合寫《家庭與伴侶評估》那部書時,有一陣子他就感到十分低潮,他給我和尼可寫信說:從一個健康的老人一下子變成殘弱老人,實在十分不習慣。

我和尼可兩人都感到十分難過,卻找不出話來安慰他,只有默默地在遠處等他復原。

去年他又在看戲時摔了一跤,把已經做過手術的盤骨摔碎,幾乎沒了命。但是剛出院,他又趕來與我們一起主持每年在紐約主辦的暑期課程。

講書時不覺得累,但是一天下來,身體都支撐不了,他卻說:今天的課講得十分平庸,辜負了這些遠來的學者。

晚上我們都聯歡去了,他卻獨自留在中心,重新組織第二天的教材,好在第二天,每個人都說那是米紐慶講學最精采的一次,他才放心。

只是經過一番折騰,課程完結時,他便累得一塌糊塗,還開玩笑地說:我們家庭治療師不知道,雙腿是連結著人的靈魂的,雙腿有問題,靈魂也會失魂落魄。

他實在是行一步痛一步,後來聽說同事愛瑪那近百歲的媽媽,做了盤骨手術後,第二天便可以下床跳探戈。

米紐慶說:我也要跳探戈。

手術後,他雖然沒有跳舞,卻馬不停蹄地在南美及北歐主持了好幾個工作坊。今年夏天我們在紐約見面時,他正好剛從挪威遊學回來,還在倫敦一口氣看了四套舞臺劇。

他還是那樣地興高采烈。但是老師真的老了,行動明顯地慢了下來。他很喜歡拿自己的死來開玩笑。每當有人說起群眾對他工作坊熱烈反應時,他總是說:那是因為他們懷疑我是否真的依然活著,以為我早作古人去了。

其實遠在他寫作Family Healing時,米紐慶就說: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會覺得死亡總在附近窺視著你。

這一陣子,很多家庭治療的宗師學者,都紛紛逝去,包括Michael White、Jay Haley、Insoo Kimbery、Paul Watzlwich、Lynn Wayne等人,米紐慶幾乎是唯一生存的祖師爺一輩。一次又一次在喪禮上為老朋友致悼詞,怪不得他晚期總是為家庭治療的歷史作見證。對整個行業的興趣,比他自己見稱的結構派家庭治療來得大。

他常說:其實並沒有結構派這一回事,我自己也不是純結構派的。

什麼是結構派?是個有趣的問題。從理論而言,它指的其實是家庭結構;一個家庭的形式,以及每個家庭成員所扮演的角色和互動。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如果人人都守著本位,就會天下太平。偏偏家庭關係往往是陰差陽錯,應該站在同一陣線的夫婦,往往因為各種矛盾,造成各守一方,讓兒女越線而上。很多青年人及兒童問題,都是基於這種家庭位置大轉移,令父母無法有效地教導子女。

米紐慶早年是從事青少年工作起家,因此家庭結構是他的心得。

從實踐而言,這套療法一般會強化父母的位置,讓那不知不覺被坐大了的孩子返回孩子的位置。

這理念很簡單,做法也很能奏效,進行起來可不太容易。因為大部份父母都以為孩子問題出在孩子本人,沒法與夫妻關係連接起來。米紐慶的專長,就是好像在不經意的會談中,把一家人的結構圈點出來,讓家人對自己錯綜的關係,有清楚的瞭解,重組家庭的功能。

但是,我與他分享自己的個案,每有典型的結構派手法時,他總是毫不起勁地說:太沒有新意了。我也懂得這樣做!

他就是不喜歡重複。像個萬花筒,幾種顏色,卻有千變萬化時的圖案。

這次我到倫敦講學,倫敦的很多同僚,大都曾經跟隨米紐慶學習,佼佼者如Eia Asen、Gill Gorell Barnes、Alan Cooklin,都來參加我的示範。英國的治療界喜歡互相切磋,不像美國一般,人人都想自立門戶;因此,沒有太多理論性的發展,卻在臨床實踐的工作上,對每種問題有更專門的研究與探討。加上英國人繼承了深厚的心理分析傳統,以及能言善辯的語言表達,沒有人會有耐性讓你演獨角戲。因此,在倫敦主持工作坊,對我自己是很大的衝擊,唇槍舌戰,卻又在過程中,每個人都感到十分投入,那是一種十分敬業的精神,下課後又大夥兒天南地北,在酒吧內交流坊間的八卦新聞。

回紐約後,米紐慶問我:他們怎樣回應妳的治療示範?

我答:他們說我的處理風格比你性感,more sexy!

他立刻呱呱大叫:那是不對的,我也性感 I am sexy too.,不過是屬於男性的性感罷了。

並非我想青出於藍,只是我不會輕易錯過,逗他一下的機會,即使這是我敬重的老師。

其實,我帶到倫敦的治療資料,有一部分是關於孩子對父母間矛盾的反應,過程中不但紀錄了孩子在父母不和時所產生的生理反應,同時誇大了孩子的聲音,讓他們對父母的言談舉止做出反應。

這做法,與前面所提結構派的基本理論是有出入的,前者是要加強父母的權威,不讓孩子出位;後者卻是利用孩子的觀察力,讓他們成為父母的專家。當然對米紐慶有一點挑戰性。

我正擔心他的反應,誰知他反而很仔細地把所有錄影資料看完又看。

第二天,他還把他那研究兒童發展心理學家的妻子找來,對我說:妳這些資料很有創意,讓我們看看怎樣寫成文獻,這是對結構派的一種延續發展。

說做就做,我回到香港,他仍不停地催我快起草稿。

跟著他有一陣子沒有消息,聯絡上時,遠方傳來的聲音是那般微弱。他說:我的糖尿病發作,讓我全無氣力,真的要面對人不是長生不死的。

我叫著抗議:是長生不死!是長生不死的!

跟著來的數週,每次電話響起,我都預料會有不願聽到的訊息。

因此,聽到他報平安的來電,可以想像我心中有多興奮。

他告訴我正在準備在12月份世界心理治療進展大會的主講,叫我把我那一組研究兒童的資料寄給他。那四年一度的「華山論劍」大會,把各派開山祖師都匯合起來,參加研討者多達六、七千人。

他說:我打算這樣開頭:我是一個經歷了整個家族治療發展史的老人,已經度過了我的創作時期,我現在的使命,不是創新,而是整理、以及扶持下一代的創意。

他問我:我可以介紹妳那一組資料的錄影嗎?裡面有些片段做得很美!我真為妳高興。

老師的肯定,對我們下一代的治療師當然十分重要。但是心花怒放之餘,我同時感到十分傷感,老師真的老了嗎?

那曾在家庭治療的舞臺上拔脫超凡的魔術師,真的再也不能在帽子中變出白兔子來了嗎?

多年來看看他在垂老中掙扎,讓我想起有一次看現代舞蹈大師Merce Cunningham(摩斯康寧漢)的表演,當時Merce Cunningham已經八十多歲,患有嚴重的關節炎,那次,他與蘇聯名芭蕾舞家Mikhail Baryshnikov(巴瑞辛尼可夫)表演雙人舞,一個是輕盈流暢,一個是寸步難行。但是,那沉重的一舉手一投足,卻更具有千鈞萬馬的威力,牢牢地吸引著我們的專注,讓我們永久地凝結在那一刻中。

突然察覺,當老師說他已經過了創意時段,原來是故意說錯了;在一些人的人生舞臺上,每一步都是創意。

(文轉載自《張老師月刊》第383期,2009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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