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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

  曾祖父活了一百岁,死的那天,他的第五代重孙子刚好满月。按照黄陆庄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一个人寿命能过百年,又能活着看见他下边的五辈人,他死后就是红丧。

  出殡的那天,黄家七十多口人都穿着满身红色孝服,黄姓五百多口人,都戴着红帽头,红色的送丧队伍从村头一直延伸到坟地。周围四乡八邻的人,都赶来看热闹,

  曾祖父走了,但他留给黄陆庄、留给后人许多传说和故事。

  一

  曾祖父年轻的时候,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人们给他起外号叫“紫山”。他饭量大得惊人,吃饭时,蹲到村东头的大庙口,端着一只大海碗,左臂上一排溜放着七八个薯面窝头,咽食声咕咚咕咚响。饭量大,走路的动作也大,隔老远,人们就能听见他的大脚踩在地上的咚咚声。他的嗓门也大,在街上与人走碰头,打个招呼,半条街都能听见。

  曾祖父虽然什么都大,但曾祖母却什么地方都小,小鼻子、小眼儿,细身腰,说话温声细气,走路慢慢悠悠,没事从不出门,出门总是头发抹上油,梳得光光的,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皮肤又白,脾气好得如水一样柔软。

  曾祖父喜欢曾祖母水一样的人气,曾祖母喜欢曾祖父山一样的体量,两人一山一水,相得益彰,日子过得平平和和。农忙时,两人都下田,男的拉耧,女的把耧;男的犁地,女的撒种;男的在井台上绞水,女的在田地改畦口。从地里回来时,曾祖母坐在独轮车中间的高架子上,曾祖父推着独轮车,伴着吱扭吱扭的响声,走过黄陆庄的大街。

  曾祖父虽然身量高大,却从来没有与人打过架。农闲时,他常常到离黄陆庄一百多里地的彭城,挑着砂锅回来卖。有一回,他挑着一担子砂锅刚回到黄陆庄的村头,遇上地主陆振干的儿子陆勾子。陆勾子与几个无赖少年把他的砂锅砸了个稀巴烂,曾祖父气得抡起扁担要打,扁担举到半空,停了,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那几个少年从眼皮子底下跑了。他扔掉扁担,坐在街旁的一个石磙子上生气。曾祖父原来有一个哥哥大生和一个弟弟小生,大生气盛,几年前,与县里来的当差发生争执,把当差的打死了,后来大生被枪毙在县城北门外的名河滩上;小生气弱,有一次与一个地邻因浇地用水吵了架,回家后愣是生闷气气病了身子,再没有治好。父亲死的时候,对他说:“气盛容易招来杀身之祸,气弱容易引来病魔缠身。咱家就你一个根苗了,你要学会气中。”

  曾祖父坐在石磙上生气时,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像风箱一样,脸憋得如紫茄子,引来村里好多围观的人,有的说,不能跟陆家完,有的说,陆家财大势大,惹不起。曾祖父忽然站起身.弯下腰,双手抱往石磙子,一用力,抱了起来。人们一阵惊呼,那石磙子是花岗岩做的,足有七八百斤,曾祖父抱着石磙子,一步一步朝村里走去,后边跟着一群人。起初,人们不明白曾祖父要干什么,走到街中间,人们明白了,曾祖父要去砸陆家的大门。早有人跑去给陆家通风报信了,曾祖父抱着石磙子来到陆家大门口,陆家几十号人早已手拿棍棒,在等着他。曾祖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把石磙子放到大门口,转身走了。

  曾祖父刚回到家,陆振干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把赔偿砂锅的钱递给曾祖父曾祖父不要:“我已消气了。”曾祖父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要不是有个石磙子,我真怕自己惹出什么祸事。”

  陆振干非要赔钱,曾祖父就收下了。等陆振干走了以后,曾祖母对曾祖父说:“你既收下了钱,就该把石磙子搬回去。”

  曾祖父再回到街头上搬石磙子时,却怎么也搬不起来。只好把石磙子滚回到原来的位置。

  二

  那年冬天,是个后晌,太阳坐在西山头看着村子,一队日本兵背着枪,在黄灿灿的阳光下,从京汉铁路上拐下来,走进了黄陆庄。一群孩子围着日本兵瞧稀罕,日本兵挨个给孩子们发糖果,但没有发给陆勾子,因为陆勾子太大了,不像个孩子。陆勾子得不到糖果,就骂日本兵,日本兵啪啪扇了陆勾子两个耳光,陆勾子坐在地上大哭。陆勾子娘听说了,就跑出来,一边劝儿子,一边给日本兵赔笑脸。她一笑,笑得满面如桃花,在那个冬日的萧条景象中,在满是石头屋、土坯墙的街上,她的笑俨然是一道灿烂的风景,加上她穿的那件红色缎子小袄,衬托出她如柳枝一样的细腰,充满了媚人气息。日本小队长走到她跟前,对她说:“你的色勾色勾的,行吗?”

  女人不明白啥意思,就仍旧给日本兵赔笑脸。日本小队长拉住她就往村外走,走到村东头的大庙口,陆振干从家里跑出来,一边追女人,一边喊女人的名字,追赶到大庙口,一把推开日本小队长,拉住女人往回跑,跑到家门口时,一排子弹从背后射来,陆振干倒下了。

  女人被日本兵带走了,带到了村东五里地的京汉铁路边的炮楼里。

  从此,人们只要一见到日本兵进村,就跑,跑进村西的岗坡地躲起来。

  不久,女人被放回来了。第二天,日本兵又来村里找女人,在村里找不到一个人,就去村西岗坡地找人。躲藏在岗坡地的人们,见日本兵搜寻过来,纷纷钻进沟边的一个大墓丘里。那是黄姓先祖的一个砖砌墓丘,早几年被盗墓贼挖开了一个洞口,几十号人钻进去后,又用砖把洞口垒住了。

  日本兵过来了,在墓丘周围搜寻。曾祖父和他的老婆孩子也在墓丘里,曾祖父有两个孩子,大的七八岁,已懂事了,小的才两岁,墓丘里因为潮湿,又有蚂蚁爬动,曾祖父一手搂着孩子的身子,一手捂着孩子的嘴,生怕孩子发出声音,惊动了外边的日本兵。偏偏这时候,有蚂蚁爬进了孩子的衣服里,孩子想哭想叫,曾祖父就用他的大手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叫出声。

  等日本兵走了以后,曾祖父放开孩子,却发现孩子一动不动了。

  从墓丘里爬出来,曾祖父抱着死去的孩子,傻傻呆着。曾祖母把孩子接过来,轻轻放到地上,忽然转过身来,用她柔弱的小手,朝曾祖父阔大的脸,啪啪打个不停,一直把曾祖父的脸打得又红又肿,打得胳膊没有劲了,她才趴到孩子的身上痛哭。

  曾祖父梗着脖子,一直没动。

  日本兵没有找到女人,并不善罢甘休,仍常常隔三差五地来村里找女人。那时,黄陆庄年轻的妇女们,白天往脸上涂满了锅灰,晚上才把脸洗干净,生怕被日本人抓进炮楼。离黄陆庄不远有一个村子,叫十家村,有两个日本兵去村里找女人,被村里人打死了,日本兵为了报复,把全村一百三十四口人杀得只剩下了一个人,而那一个人还是躲在死人堆里才逃生的。白天,黄陆庄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到了晚上,人们才上街走动,才到地里干活。

  有一天,日本兵又到村西的岗坡地搜索,这一回,日本兵发现了那个大墓丘的洞口,四挺机枪架在人们面前,要人们推出一个女人给他们。那时,女人们都穿着男人的衣服,脸上又涂着灰土,头发也剪成了男人的模样,外表看不出是女人。日本兵的翻译开始数数,数到十下,如果没有女人出来,机枪就要扫射,数到第九下时,曾祖父把曾祖母拉了出来。

  曾祖父用独轮车,推着曾祖母,走在一小队日本兵的前头,伴着吱扭吱扭的车轮声,把曾祖母送到了五里之外的日本炮楼里。

  日本小队长个子很矮,头顶只够到曾祖父的胸口,他仰着脸对曾祖父说:

  “你的,大大的良民。”

  曾祖父的胸脯呼哧呼哧喘气。

  曾祖父回来后,把儿子托付给与他要好的老伙计陆大驴和黄小三,就参加了西山游击队。不久,他带着游击队,把日本兵的那个炮楼端了,从炮楼里救出了曾祖母。但曾祖母见了他,像是没有见他一样,不搭理他,任他怎么解释,怎么求饶,曾祖母始终不说一句话。曾祖母连家也不回,挎着她进炮楼时带的一个蓝方格包袱,回娘家了。

  曾祖母的娘家离黄陆庄八里地。曾祖父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孩子,每天去叫曾祖母一趟,但曾祖母除了跟孩子说几句外,对他总是一言不发。

  曾祖父一连去叫了三个月又六十趟,把黄陆庄通往曾祖母娘家的那条土路,轧成了一道深深的辙印。但曾祖母依旧不搭理他。

  那年,正好是他们结婚的第十个年头。

  曾祖父晚上哄睡了孩子,躺在土炕上常常睡不着觉,老是回想他与曾祖母过去的日子。曾祖父与曾祖母结婚前,按照当地风俗,都找算命先生推过八字,曾祖父找的是村南十里宝台寺里的和尚,曾祖母找的是县城玉帝阁里的道士。结婚后,他们多次说起推八字的事,和尚和道士给他们俩推八字推出的结果一模一样,都说他们的婚姻只有十年的光景。

  曾祖父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发凉。有一天,陆勾子结婚,请他去喝喜酒,他的酒量很大,一直喝到深夜才回来,一进屋,看见儿子还等着他,他就把儿子抱在怀里,呜呜痛哭。儿子用袖口给他擦泪,擦干后,儿子对他说:

  “爹,我也要喝喜酒。”

  “小孩子不能喝喜酒。”

  “我不是喝别人的喜酒,是喝你和娘的喜酒。”

  儿子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曾祖父郁闷了许久的心,他把儿子举到半空,对儿子说:

  “行,明天,就让你喝爹和娘的喜酒。”

  第二天,曾祖父找来全县最有名的善古村吹手班,身披十字红绸带,戴上呢子礼帽,打扮成地地道道的新郎官的模样。吹手班在前吹着唢呐走,他在后边推着独轮车跟着,大摇大摆地朝曾祖母的娘家村子走去。

  在曾祖母的娘家门口,吹手班在门外的大街上反复吹奏着一曲在冀南流传很广的唢呐曲《好事从头再来》曾祖父先给丈人和丈母娘行过大礼,就去找曾祖母。曾祖母还在屋子里做针线活,看见他,嘭地把门关住了。他在门外一声声地叫曾祖母的名字,但曾祖母一直没有应声,曾祖父喊哑了嗓子,不喊了,门却轻轻地开了,在门口处,站着曾祖母,身穿一身红绸子衣服,头顶一块红缎子布蒙头红,脚蹬绣着凤头的红布鞋,完全一副新娘子的打扮。

  曾祖父赶紧叫与他一块来的老伙计陆大驴点燃鞭炮,在鞭炮声和唢呐声中,曾祖父把曾祖母背到门外的手推车上,然后吹手班吹奏着唢呐在前面开路,曾祖父推着手推车,沿着那条已被轧成深深辙印的土道,在吱扭吱扭响的车轮声中,把曾祖母推到了黄陆庄。一进村,街两旁站满了人,比前一天陆勾子娶媳妇时看的人还多。曾祖父用红绸带牵着曾祖母,走进了他们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洞房里。

  三

  曾祖父老了以后,常常坐在罗圈椅子里,给孙辈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我的叔伯、堂兄堂弟们,早就听烦了他的故事,只有我,百听不厌,因为每次听他的故事,都有不同的感受。

  日本人投降那年,曾祖父从南距黄陆庄百里之外的彭城,往黄陆庄一带贩卖瓷货,由于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把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都折腾坏了,像砂锅、碗、盆、夜壶,卖得飞快。曾祖父三天贩一趟,每一趟肩挑一百来件瓷货,能赚百十来元冀南票。曾祖父不愿让这个挣钱的路子一个人独走,就叫来从小与他要好的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三个人一块贩瓷。他们贩了整整一个冬天。

  那年过年的时候,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年三十晚上,曾祖父一家人正在吃饺子,陆勾子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进来了,一进门,扑通跪倒地上。

  “大叔大婶,你们救救我吧。”

  曾祖父和曾祖母怎么拽他,他也不起来,问他有啥困难,他也不说,曾祖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你爹在的时候,也是黄陆庄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轮到你,成了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了。”

  陆勾子嘟嘟囔囔地说:“我要说了,你可别打我。”

  曾祖父答应不打他,他才说了。原来他去县城祥福成酒楼赌博,欠下了巨额赌债,债主带着打手来他家逼债,限他在除夕子夜之前还债,不然,就要把他老婆抓去顶债。

  “大叔大婶,我能卖地,但不能卖我老婆。”陆勾子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在黄陆庄,只有你和陆大驴、黄小三能够救我。”

  曾祖父一下子沉默了。

  自从陆振干被日本人打死后,陆家二百亩地就撂荒了,陆勾子不种,也不雇人种,曾祖父与曾祖母和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私下里说过好多次,想买他的地,本打算开春后再找人说合,没想到陆勾子自己找上门来了。曾祖父把陆勾子拽起来,用他的粗壮厚实的嗓子问:“你小子当真卖地?”

  “大叔,我再不是人,也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曾祖父当晚叫来陆大驴、黄小三,又叫来村长和常写文书的单先生,当晚立下字据,中人签字,三人凑钱买下了那二百亩地。

  过年一开春,曾祖父与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便到地里划分了地界。曾祖父的地是一百亩,陆黄二人各五十亩。尽管后来听说陆勾子那小子并没有欠下那么多的赌债,而是拿着还债剩下的钱去县城吃喝嫖赌,曾祖父也就不去管他了,雇了几个长工,每天到地里耕地、打坷垃、耙地。春雨一下,曾祖父播下了谷子,又开始每天带着长工到地里间苗、锄草。他的高大的身躯,因为劳累,已经稍稍弯曲了,但曾祖父浑身还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在与黄改民几个长工们坐到地头小憩一会儿后,曾祖父站起来,朝长工们喊:“劲是奴才,使了再来。干活!”

  那是曾祖父最辉煌的一段岁月,虽然天天上地干活,虽然累得回到家一着炕就呼呼睡着了,但他是全村拥有土地最多的人,他的个子本来就高,走到街上,他觉得自己个子简直是头顶天、脚蹬地,看见村里的人,无论是谁,就连村长和黄姓尊长,他也觉得他们比过去渺小了许多。尤其是陆勾子,一看见他,觉得他就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曾祖父说,勾子,叫声爹,爹给你俩钱去喝酒。陆勾子二话不说,当街就叫爹。曾祖父坐到街旁的石头上,把鞋脱下来,扔到街上,对陆勾子说,儿子,给爹穿上鞋。陆勾子就跪倒地上,给曾祖父穿鞋。曾祖父觉得还不过瘾,便想起了陆勾子的老婆。

  陆勾子的老婆很漂亮。

  还在陆勾子结婚的时候,曾祖父去他家喝喜酒,就看上了这个大家闺秀出身的女人,她与曾祖母的不同之处在于,曾祖母温柔,这个女人娴雅;曾祖母敦厚,这个女人水灵;曾祖母的眼里只有一个村子,这个女人的眼里却有整个天地,细看这个天地,里面有望不到尽头的山和水。

  曾祖父在地里干着活的时候,眼睛一望他的绿油油的看不到尽头的谷子地,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欲望,一种与这片黄陆庄最大、土壤最肥沃的土地相称的欲望。

  春夏之交,下了几场透雨,谷子拔节似的疯长,一天一个样,把地里的草遮住了。曾祖父给几个长工放了几天假,也让自己轻松轻松。他先把临街的门楼翻盖了一下,把门楼加高,超过街对面陆勾子的门楼两层砖,但他没有往门楼上雕龙头,他觉得龙头那玩意太凶,不合乎他的理想,他往门楼上雕了两条鱼,以示年年有余。

  门楼盖好后,曾祖父站在大街上,看着门楼,总觉意犹未尽。这时,陆勾子老婆从家门口出来了,她背着小半口袋谷子,去村东头大庙口后边的磨坊碾米。她穿着红花小袄,朝前挺起的胸脯,好像顶着曾祖父的胸口,朝后撅起的屁股,好像蹭着曾祖父的腰间,而那走在街上的四四方方的小步,仿佛在告诉曾祖父,你敢过来吗?

  曾祖父对自己说,我意犹未尽的就是你,我有什么不敢呢?

  曾祖父跟着女人到了磨坊,返身插住门。女人看了看曾祖父呼哧呼哧扇动的胸膛,没有惊慌,反而叫曾祖父把碾杆上套的毛驴拴牢,然后,女人解开上衣,躺在了碾盘上。

  曾祖父给女人脱下了上衣,又给女人脱下了下衣,然后从上到下,挨次看女人的身子,连女人腋窝也看了,看完了,开始给女人穿衣服,穿上了上衣,在穿下衣的时候,女人抓住曾祖父的手说:“你为啥不干?”

  曾祖父说:“你们家的地我占了,你的人我看了,剩下的那地方,我不能全占了。”

  女人说:“原来你是个缩头乌龟。”

  曾祖父说:“你错了,陆勾子之所以还是一个人,就是他宁可卖地,也不卖你,不卖你,就是为了给自己保留下这点地方,我不能让他失掉最后的一点地方。”

  曾祖父走出磨坊门口时,女人在他背后说:“我是冲着你的高门楼想跟你好,看来,你是白盖了一个高门楼。”

  曾祖父没有理会这句话。直到二十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曾祖父回到家,夜里,与曾祖母温存了五次。曾祖母问他哪来的这股邪乎劲,曾祖父说:“因为我刚刚看见了全世界的山和水。”

  曾祖父的一百亩谷子收到谷场上,谷垛一座挨着一座,个个像小山一样。晚上,曾祖父不敢回家,与几个长工一道睡在谷场上看场。白天,曾祖父跟长工一道干活打场。有一天,陆勾子领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来到谷场,陆勾子说:“这就是俺村的大地主黄中生。”

  曾祖父才知道,这些人是县里派下来的工作队。工作队队长厉声对曾祖父说:“地主统治的时代结束了,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人民当家做主了。”

  那天晚上,曾祖父被工作队的人带到村里的大庙口,站在老槐树旁的一盏汽灯下,接受群众批斗、诉苦,陆勾子头一个带头诉苦,第二个是他的长工黄改民,诉到苦处,他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哭。那时,工作队队长就站起来,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打倒黄中生!”

  从那天晚上开始,曾祖父每天晚上到大庙口挨批斗。白天,曾祖父与长工们在谷场上碾谷子。半个月后,把谷场上谷子全部碾完、扬净了,曾祖父正准备装上口袋,往家里运的时候,工作队领着全村的贫下中农来到了谷场,按户平均,把谷场上谷子全部分光了。

  曾祖父也从自己的谷场上分到了多半口袋谷子,他扛着谷子回到家,把谷子倒进谷仓里,仓里还有半仓谷子。曾祖父把谷仓盖好,对曾祖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半仓谷子够咱们吃上两年。话音刚落,他的长工黄改民带着工作队进来了,说那谷子是浮财,把谷子装上口袋,弄走了。

  曾祖父望着空谷仓,抡起铁锤,一口气把谷仓的砖墙砸烂了。

  曾祖母坐在倒塌的谷仓墙上大哭。

  曾祖父说:“不要哭,我们还有地,有地就有粮。”

  秋后,曾祖父的一百亩地,也被工作队平分给了黄陆庄的贫下中农。曾祖父又推着手推车,车上坐着曾祖母,去种他过去的那三亩山坡田。种地回来,晚上还要到大庙口,接受群众的批斗。

  有一天半夜,老伙计陆大驴和黄小三(他们也被划成地主)悄悄地敲开曾祖父的门,告诉曾祖父,邻村斗争地主比黄陆庄还厉害,把人拴在马后头,让马拖着人跑,已经拖死好几个人了。

  那天后半夜,曾祖父一手牵着曾祖母,一手牵着儿子,与陆大驴、黄小三两家人,趁天没明,偷偷溜出了黄陆庄。走到东边的京汉铁路上,陆大驴问曾祖父往哪走,曾祖父说:“烧瓷货的彭城。”

  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2)

  四

  曾祖父早先挑瓷货卖的时候,跟赵窑主熟,来到彭城后,才知道赵窑主已不是窑主了,赵家窑与另外四家私营窑已被合并为五合联营瓷厂,隶属区瓷业局管理。不过,赵窑主还是介绍他和陆大驴、黄小三到五合瓷厂上了班。

  五合瓷厂厂长姓郭,是窑工出身,每天一进窑场,他就检查昨天干下的活好不好。先从泥浆池开始,用两根手指捻捻泥的细度,再到练泥处看泥有没有出过汗,然后翻看碗坯,看是否规整,最后再看画工画的是否草率。如果检查没有出问题,他就坐到窑场的一只垅盔上,跟工人们一块侃,他肚子里装满了窑场各式各样的有关女人的操蛋故事,侃得大伙大笑几阵后,他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走了。

  曾祖父和窑场的伙计们都喜欢他,所以干活尽心尽力。因为一旦出问题,郭厂长能耷拉着脸好几天不跟人说话。窑场的活本来很重,工作又单调,要是不说操蛋话,光那沉闷的气氛,就让工人受不了。

  但是有一天,郭厂长被撤了,来了一位胡厂长,人一进窑场,就背着手,不看工人干活怎么样,只听谁说什么话,要是说的是干活的话,他不管,要是说的是操蛋话,他立马把工人叫出来,狠狠地训斥一顿。

  只要胡厂长一进窑场,窑场的气氛像凝住了似的,谁也不说一句话。不说话,胡厂长也不行,就问工人们为什么不说话了。那时,曾祖父就跟胡厂长搭腔,他跟他说啥瓷土好碾,啥天气好干坯,啥窑火好烧瓷,说不上几句话,胡厂长就背着手走了,他一走,工人们立马大笑,然后就讲操蛋话。

  曾祖父不会讲操蛋话,但曾祖父十分喜欢听操蛋话,这样,曾祖父就主动担当了讲“正经话”的任务,讲得越正经,胡厂长走得越快,工人们心里越高兴。

  窑场,依旧充满了笑声。笑声中,还包含着战胜厂长的喜悦。

  五合瓷厂转为区属瓷厂后,来了一位金厂长,人们叫他金丝猫,因为他像猫一样,常常在暗中监视工人,谁要一停下手中的活,他忽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把工人狠狠地克一顿。曾祖父干活比较火暴,往往干一阵,歇一阵,金厂长就常常克他。曾祖父后来只得慢悠悠地干活。

  好在金厂长不管工人说笑,工人们一边慢腾腾地干活,一边毫无顾忌地讲操蛋话,日子过得也蛮有兴致。

  五合瓷厂后来又转为国营瓷厂,来了一位弓厂长,他既监视工人干活,又不许工人说笑,每天一进工厂,就像进了监狱。那时,曾祖父和陆大驴、黄小三开始思念黄陆庄。黄陆庄的天是蓝的,这里的天弥漫着窑烟,是黑的;黄陆庄的庄稼地是绿的,这里的窑场是潮湿的条洞屋。

  归心一生,他们三个每天下班时,都要往口袋里揣上几件瓷带回去。后来,他们发现,不仅是他们,工厂里所有的工人都往回偷瓷。工人们趁厂长不在时,彼此互相交流偷瓷的经验,偷盘子,要扣在肚皮上,偷壶,要揣在怀中,双手抄在袖子里。

  偷瓷,成为沉闷的工厂生活中唯一的乐事。

  偷回来的瓷多了,曾祖父就让曾祖母把瓷带回到黄陆庄一带的庙会上卖。那时,陆大驴老婆和黄小三老婆也跟着曾祖母,往返黄陆庄与彭城之间,一块卖瓷。后来,他们还从工人手中低价买下偷来的瓷,让女人们倒卖。

  曾祖父个子高,身上偷装几件瓷不显眼,陆大驴个子矮,见曾祖父装几件,他也要装几件,有时还要比曾祖父多装几件。为此,曾祖父常常劝陆大驴少装点,但陆大驴不服气,他对曾祖父说,早先,他们是一块捡柴的小伙伴,都光着屁股,如今,曾祖父已有了三个孩子,而他一个也没有,没有孩子,那是老天安排的,而偷瓷,是人为的,他一定要在这上面得到补偿。

  曾祖父不愿伤他的心,常常迁就他。

  但曾祖父不知道,陆大驴偷大了,他钻进仓库里,偷起了给北京定做的贵宾瓷。

  陆大驴出事的那天,和曾祖父一道并肩走到厂门口,被弓厂长叫住了,然后从他身上搜出了八件瓷,当天夜里,又从他住的条洞屋里,搜出了八捧子车瓷,其中,有九十八件国宾瓷,瓷器上画着天安门和领袖语录。

  陆大驴被公安局逮捕了。曾祖父去看守所看他的时候,发现与他关在一起的,全是定为“反坏分子”的“肃反”对象。曾祖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回来后,也没敢告诉他老婆。

  三个月后,陆大驴与二十六名“反坏分子”被枪毙在彭城南门外的渣山上。

  那颗子弹打在陆大驴的胸口上,也打在了曾祖父的心上。

  处理完陆大驴的后事,一连三天,曾祖父老觉得大驴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行。曾祖父走到哪里,陆大驴跟到哪里。曾祖父在厂里干着活,陆大驴就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干活;他回到家吃饭,陆大驴就在饭桌前,看着他吃饭;晚上,他躺到条洞屋的土炕上睡觉,陆大驴就在洞屋外来回走动,鞋底上钉着的轮胎掌子擦着地面的声音、踩碎瓷片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曾祖父知道陆大驴有话跟他说,半夜,他推开洞屋门,想问问陆大驴想说什么,但门外除了破碎的渣山和高空的月亮,什么也没有。等他关住门,往炕上一躺,陆大驴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曾祖父三天三夜没有睡好觉。

  第四天半夜的时候,曾祖父在炕上躺着,半眠半醒,一边听着陆大驴熟悉的脚步声,一边朦朦胧胧地在瞌睡的黑幕中游走,忽然,从瞌睡的黑幕中冒出陆大驴惯常给他说的一句话,那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曾祖父的后脑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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