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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照世界(第三章 童年的日子 三)

  三、捉叽蚁子

  二姐带着我,到野地里挑猪菜。她吩咐我说:

  不要乱跑,跟着我。

  我就跟在她的后面,她走一步,我走一步;她停下,我也停下。她提着小篮子,一边挑猪菜,一边往前挪动,一边拿眼睛溜我,生怕我跑开。我是喜欢跑开的。她怕我跑开的主要原因是:担心我到荒沟里去玩,那里有半腰深的水;担心我到后园的深处去玩,那里没有太阳。她担心我玩的地方还有几处,可惜已经忘记了。后园的深处,的确隐藏着一定的危险性,我曾经碰睹过一次。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后园里安安静静,到处飘舞着金黄的树叶子。我感觉这不像是我家的后园子,倒像是大姐童话里的树林子,并且是某个湖边的橘红色的树林子。我一边走着,一边瞧着,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的树又高又大,把天空给遮住了;这里的草又深又密,把黑地给盖住了。这里的安静怪怪的,里面藏着一丝悄悄的声音。我越走越怕,越走越慢,慢慢的,迟疑不决。雾浪子摇晃起来,沙沙的声音响动起来,一只胖嘟嘟的黑獾子,出现在眼前。它立住身子,静静地注视着我。一双褐色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诧异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它慢慢转身,走进一个赭红色的地方去了。

  我和黑獾子不期而遇的会面,没有讲给二姐听,也没有讲给大姐听,更没有讲给母亲和父亲听。至于什么原因没有讲,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担心,讲出去,他们不仅不相信,还说我是个日白佬。

  猪菜挑满了,我和二姐回家,走到后园,又不想回家了,就在后园玩撵。我们一般都是在台坡下面的小路上玩。这条小路,就是我和二姐躲避母亲,一跃而过的那条金色小路。小路边上的小柳树,我们每天都要爬上爬下爬几次,是熟树。它们的气味,也是十分熟悉的气味,苦中带香的气味。阳光从树叶缝里泻到路上的小影子,蛮像父亲打回来的小鲫鱼、小鲦鱼,死脸皮,活蹦乱跳,闪闪发光。

  二姐从荷包里掏出三颗光溜溜的石子,玩抓子。我将手放在膝盖上,蹲在她的面前观看。石子抛上去,她的眼睛子子也跟着石子瞄了上去;石子落下来,她的眼睛子子也跟着石子瞄了下来。那副专注的神情,目不转睛的样子,好像蛮好玩,蛮有滋味。我认为不好玩,看她玩了几盘,便起身走开。我顺着蓝鶁子的叫声,走进了一穹阴凉的天地,听到了一片密密匝匝的声音:

  唧唧、唧唧,

  嘤嘤、嘤嘤,

  嘣、嘣、嘣,

  嗡嗡、嗡嗡。

  我的脑壳里,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虫子、香麻蜢、舴艋子、苍蝇的形象。正在这时,扑扑啦啦,头顶上一阵响动。一只白号子,展开一对优美的翅膀,飞到了树外寥廓的天空。它驮着一缕红色的的云儿,往雷家河方向去了。

  声音消失了,出现了一片寂静。我拐到一条细长的小路上,一边往前面走,一边往后面瞧。这时,寂静像一面黑影子,跟在我的后面。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好像走进了寂静的包围圈里。树林的阴影子,渐渐地笼罩下来。小路的尽头,影影绰绰,似乎有二只豺狗子,蹲在那里,等待着我。我不自觉地往后面退,“噗通”一响,绊在一根藤子上,跌了一个仰面跤。我把屁股一撅,爬起来就跑,跑到一方明亮的地方,喘上了气。我家的黄狗,傍着一条黑狗,亲亲热热,脑袋依偎着脑袋,脚挽着脚,并排走了出来。

  我大喜过望:

  是你们这两个鬼东西啊!

  我顿时感觉十分清爽,十分惬意,欢欢快快地来到二姐的面前,重新蹲在地上,看她玩抓子。这回,看得津津有味。

  后园的一个角落,传来了打鼾的声音。我的脑壳里,升起了一幅画面:一位老头子,穿着一身黑衣裳,靠着一棵黑大树,闭着一双黑眼睛,睏上了一场黑觉,做上了一场黑梦。

  我心里忽然踏实起来,望着那个黑地方,小声地对二姐说:

  那里有人睏觉呢。

  二姐瞧也不瞧,抓起一颗石子,仰起脸,抛了上去,说道:

  瞎嚓,那是癞克马在打鼾。

  癞克马?我的眼睛,跟在一条细长的、隐在密林里的黑色小路,朝着癞克马的鼾声,弯弯绕绕,绕去了??????

  吃了中午饭,二姐牵着我,唱着歌儿,往外面走去:

  牵羊羊,卖枣枣,点金脚,点银脚。

  杨树青,柳树青,来到荷塘看蜻蜓。

  我们没有到雷家西堰去看蜻蜓,而是来到杨柳大路上,听叽蚁子们的叫声。它们的声音越叫越响亮了。它们趴在杨树上,运用合叫的方式,这里叫,那里叫,到处都叫上了。方圆十里,全是它们“知了、知了”的声音。

  二姐站在大路的中间,听了一气儿,说:

  好好听哟。

  我听了一气儿,说:

  不好听,没有雷家河堤上的叽蚁子叫得好听。

  你知道听过鬼。

  我改口说:

  这里的叽蚁子长得蛮漂亮。

  这个?

  她静了一下,表示同意。

  杨柳大路这个时候是青白色的,宽宽敞敞,干干净净的。我和二姐感到眼睛格外明亮,格外神清气爽。我望到了大路的尽头。二姐说她望到了尽头的尽头,比我望得还要遥远。一头大黄牛,在一阵一阵的吆喝声中,从棉行里拖出一把犁铧来。犁铧闪着白光,跟在黄牛的后面,拐了一个弯,又耕进棉行里去了。我蛮高兴,拉起二姐的手,不停地甩到前面,甩到后面。当我甩得正带劲时,她猛的一抽,把手抽走了。我跟着她的手,往前趔了好几步,险些扑在地上。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狠不高兴了。二姐经常做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儿,踏母亲的态。

  一只叽蚁子,在一棵高高的杨树上,欢快地叫起来,雄壮有力。紧跟着,一整条大路上,鸣声阵阵。我走到那棵高高的杨树下面,透过树叶子瞄了很久,终于发现了它。它趴在一块向阳的树皮上,乌光闪亮。一对透明的翅膀,乍得开开的,尾巴向上翘起,拼命地翘起。我想:这么洪亮的声音,一定是从这个尾巴里发出来的吧?我心巴巴地看着它,十分艳羡它。我向前跑了几步,抱住树,往上爬去。爬了几腿,滑了下来,坐在了地上。树太粗了。

  二姐转眼见睹,笑道:

  该的!

  起来!

  我索性一倒,倒在地上,赖着不起来。嘴里嘟嚷道:

  我要叽蚁子。

  二姐上来扯我,我跟着她的手坐起来;她的手一松,我又倒在地上,蹬腿子。

  她把眉毛一翘,眼睛一横:

  起不起来?

  我赶紧打了一个滚,离开她的脚,指着树上,大声嚷道:

  我要叽蚁子。

  这一大嗓子,突如其来,将叽蚁子们唬得闭了嘴。四下里,静悄悄的。二姐伸长脖子,仰望着树上,兜了二圈,失望地说:

  没啦。

  我听了,一骨碌爬起来,帮着她看,看睹了那只叽蚁子。它趴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死了呢。

  我兴奋地叫道:

  看,在那。

  二姐顺着我的手指,瞄寻上去,看睹了它。她碰了一下我的手,小声说:

  像鬼吼,小点声。

  她那眼睛瞧着树上说:

  站着不动,看住它。我回家拿捕网子。

  我提了一把短裤,使劲点点头:

  好的!

  说完,往前跨了一步,站到了树下。我抹了一把鼻涕,握紧拳头,昂首挺胸,眼睛正视前方,一动也不动。这模样子,蛮像在为叽蚁子站岗放哨哩。

  二姐歪着脑袋,捺着肩膀,匆匆地跑来了。她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子,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跟前,还在喘,喘得呼呼声。我耐着性子听她喘完气,总觉得她这喘声跟亏先爹那头老黄牛的喘声相比,不能比,不像是喘气声,像是齁气声。

  我扯了扯她的袖子:

  捉叽蚁子啊。

  她一只手握着竹篙子,一只手在脸旁打扇。那个眼睛子子斜了我一眼,没有理会。她闭上眼睛,抿住薄嘴壳子,鼻子里喷射出一气短促的、有节奏的响声,像个马鼻子在打喷嚏。

  我笑道:

  你在朗搞吔?

  她没有回答,眼睛依然闭着,鼻子安静些了,也没有再喷出响声。

  竹篙子竖在她的手上,长溜溜的,直溜溜的。篙子的尖尖头,插着一柄圆形的铁丝,铁丝后面拖着一只亮纸袋子。圆形的铁丝,形成了一个圆形的洞口。

  我瞅着篙子,脑袋开始想象了:一个男娃子举起竹篙子,把圆形的洞口对准叽蚁子,慢慢地靠了上去,靠了上去,一下子罩住了。叽蚁子一惊,蹦蹦声,掉进亮纸袋里,扑腾扑腾,不住地扑腾。哈哈,成了我的叽蚁子了。

  想象消失了。我上去搬开二姐的手,攥紧竹篙子,使劲地往上举。篙子摇摇晃晃,朝旁边歪了下去。我朝前趋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它。二姐一步上来,一把夺走竹篙子,笑道:

  消开。

  她推开我,转过身子,瞅望着树上,咕噜道:

  你举得起来,是个人喽。

  她叉开两腿,双手紧握住竹篙子,高高地举了上去。篙子和她都在晃:篙子在天上晃,她在地上晃。我仰着脸,屏住气,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上面的亮纸袋子,看着它晃。亮纸袋子晃着,晃着,悠悠的,慢慢的,停住了,不在晃动。

  二姐叉开的两条细腿子,呈八字形,像两根细棍子,撑在地上。她盯住那只叽蚁子,喘着粗气歇息。亮纸袋子慢慢扭了一个方向,圆洞对准叽蚁子,小心翼翼地罩了上去,罩了上去。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叽蚁子似乎意识到背后出现了一穴黑洞,——“吱”的一声,扔下一记仓促的锐叫,射向了辽辽的天空。一枚黑点点,缥缥缈缈,远远地逝去了。二姐的身子晃了一晃,趔了几步,讶慌慌地站住。我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大叫起来:

  它飞了嘞。

  二姐往额壳上抹了一把汗,将竹篙子往地上一戳,气呼呼地道:

  叫个什么。

  她往杨树颠上瞟了一眼,一只脚在地上轻跺了一下,说道:

  再叫,我不捉了。

  我不敢再叫了。望着二姐,恩恩嗯嗯,悄悄地抽抽泣泣。

  她走上来,一边给我揩鼻涕,一边说:

  还汪,小心其它叽蚁子听睹,又飞喽。

  她顿了顿手里的竹篙子,眼睛往树上睃着。叽蚁子们醒过了神,重新开始鸣叫。这次的声音格外整齐,塞满了脑袋。二姐“咦”的一声,脸上舒展开了,眼睛里发出了光亮。她那额头上的汗珠子,也发出了光亮。她发现了一只爬着的叽蚁子,乌光光的,又发现了一只,也是乌光光的,整棵树全是乌光光的叽蚁子。这棵杨树,变成了一棵叽蚁子树。二姐的眼睛一定,瞄准了一只睏懒觉的叽蚁子。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将长溜溜的竹篙子,举了起来,缓缓地升了上去:靠近了——靠近了,近了,近了,眼看就要罩住了……

  嗨!

  突然间,三条黑影子,跳了出来,齐声大吼。这仿佛平地里爆炸了一颗地雷,大路颤动了,大树发抖了。

  二姐和竹篙子打了一个寒噤,慌慌张张地,蹲在地上。竹篙子歪在她的怀里,战战抖抖的。我浑身一悚,扯了一个哆嗦,憋了半天的一泡尿,倾巢而出,嘘了满满的一短裤。尿水淋淋漓漓,顺着腿根子流下来,流了一汪水窝窝。一树的叽蚁子,登时哑了口,静悄悄的。忽然又“轰然”一响,全部散了出去,天空出现了一片黑点点。一颗透明的白尿,从空中坠下来,滴在我的鼻尖上。

  二姐蹲了片刻儿,愣了片刻儿,猛地起身,一个箭步,扑向了黑影子……扑了一个空。她往前赶了几步,又返身回来,捉起我,甩到她的背上,横睛鼓眼,“哇哇”大叫,追了上去。我伏在她的背上,宛若腾云驾雾,兴奋得举起双手,呜呜大叫。这个大叫声,蛮像在给二姐呐喊助威呢。我们离黑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啦——突然间,大路的两旁,喊起了一句娃子们平时玩打仗游戏的口号:

  敌人冲上来了,拉呀!

  我们的面前,横空出现了一条绷得直直的黑绳子。二姐“啊”字未出,“扑通”一声,绊在地上。我从她的背上直冲出去,栽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于是两眼一黑,睏觉一样的,晕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结结巴巴,伊伊呀呀地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爬起来,寻找我的二姐。眼前传来了抓声,咬声,嗨声,以及二姐的叫嚷声。我慌忙抹了一把眼雨,模仿花狗的阴独、冷撮动作,一头拱上去,逮住一条黑腿子,狠狠地咬了下去。一头猪娃子一样的惨叫声,直接灌进我的耳朵里。我又抱住了一条细腿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二姐尖叫起来:

  咬到我嘞。

  我睁开眼睛,兀愣愣地瞪了半天,抱住的那条细腿子,的确是二姐那条细细的麻杆腿子。我怏怏地放开手,没有一丁点劲了。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杨柳大路大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子。比较地平和,格外地宁静。

  二姐的裤子,撕乱了。几条片片子,在野风中晃晃悠悠,晃来晃去。腿子上出现了一条血迹,像一条红虫子,往下面爬去。她的脸蛋那里,绽开了一坨紫红的精肉,蛮像一颗红桃子,烂在那里。二姐这时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问道:

  你朗是个条头?短裤呢?

  我低头看看我的身上,赤条条的,光溜溜的,短裤不见了。她盯着我的脑袋,盯着盯着,“妈”呀一声,哭喊起来:

  妈妈呀——

  二姐背着我,往家里狂奔。一路上,都是二姐喊妈妈的声音。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惊慌和害怕的样子,蛮像我们的身后,一只大豺狗子追来了。

  我的额壳,不像是个额壳了。肿得尖尖的,像一只牯牛角。大姐看着我们这副皮青脸肿的狼狈样子,红了眼睛。她一声不响地走进房里,关上了房门,再也没有出来。

  父亲瞅着我和二姐,嘴巴不停地问道:

  疼吧?疼吧?

  我一直没有感觉到额壳那里疼,他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立刻疼痛起来。他真像母亲说一个老算命先生的话:说福不灵,说祸蛮灵的。

  他那手抬抬放放,想摸又不敢摸:

  忍忍,忍忍就好喽。

  人善人欺天不欺的。

  母亲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黑了,翻了一个白眼睛子子,瞅睹他,狠道:

  老天老天,老天是个瞎子!

  父亲听了,低眉顺眼,耷拉着脑袋,颓颓丧丧的,到后面除粪、洗猪屋去了。猪屋里传来了铁叉的声音,咣当、咣当地猛响。揣摩这个响声,似乎想把那个猪屋叉塌似的。这柄铁叉,要是叉到那三个黑影子的身上,就过瘾了。

  母亲一个劲儿地咬自己的牙齿,咬得硌噔咯噔响。她叹了二口气:

  唉、唉。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察看我们的伤口子。她一边看,一边抹自己的眼雨。一抹一把,一把一甩,甩得满地都是她的眼雨。她抹眼雨的动作,像在发咒语似的,狠劲狠劲的。她从鞋提篮里,翻出一块大白布,撕成两条长长的布片子,包住了我们的脑袋。我的脑袋缠了一圈,二姐的脑袋缠了二圈,脸蛋上贴了一块黑巴子。

  母亲摸着她的脑袋,温声柔气地说:

  躲着他们些,唵?听到没?以后就在家里玩,听话。

  二姐一边吞声,一边嗯着,答应着。我没有跟着她嗯着,因为我没有听懂母亲话里的意思。

  她走到一只凳子前,坐下来,眼雨夾夾,哽哽咽咽,形容十分可怜。我看她这样子,便学着她,一哽一咽的,也十分可怜了。二姐的头上缠着白布的模样子,是我十分熟悉的一种模样子,想了半天,原来是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模样子。我心里想笑,便笑出了声。屋里的气氛沉闷闷的,没有一个人跟着笑。我便不再笑,一个人笑没有什么意思。

  大姐的房门关得紧紧的,里面发出了一丝低低的饮泣声。我知道我的大姐,又坐在床头,默默地流眼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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