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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土(2-3)

  货郎

  在罗霄山脉中段的西麓,有一处小小的盆地叫环山乡。乡的四周是延绵起伏的群山,山上林木茂盛,郁郁葱葱。垄中溪渠纵横。一百多个村庄散布在那些良田美池之边,茂林山脚之下,清溪绿渠之旁。村子里一幢幢青色的瓦房淹没在幽暗的绿树丛中。四周山沟的小溪湍急而又欢快地流经成行的树荫,滋润着肥沃的田园,汇入乡中的一条小河。

  小河是从乡东面的一个石灰岩山脚下迸出来的。河面冒着一层氤氤的白气,它像是一条龙在乡中蜿蜒盘旋钻进西山沟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小河上游南岸边有个桃园村。深秋的早晨,袅袅的炊烟升起了,公鸡在喔喔地打鸣,报告着一天劳动的开始。村民们收完中稻,挑着箩筐去挖红薯,小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一个穿青衣、着草鞋、腰系罗布手巾的青年,挑着满满的一担水,扁担随着健步,一闪一闪,颤悠悠的。两个桶里的水也随之荡起了小小的浪花。他已经把水缸灌满了,现在正挑着水往屋后的菜园里去浇菜。一个少妇挺着个大肚子从后门蹒跚而去,她一边拿着竹筒往桶里舀水,一边说:“阮友善,你专门挑水,让我来浇吧。”友善赶忙抢着竹筒说:“郑玉莲,这怎么行,你挺着这个大肚子怎弯得下腰呢?”玉莲柔声地说:“哎,现在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你一个人忙。还要出去赚钱,真苦了你啊!”友善俏皮地说:“是我弄大了你的肚子,累死也心甘。”他俩想到马上要做爸爸、妈妈了,会心地笑了。相互对视着,清泉般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玉砌般的牙儿几乎碰响,苹果似的脸蛋绽开了花。友善接着一本正经地说:“你还是去做早餐吧!我白天还要到县城里去调货。”玉莲只好摘一把青菜进屋去了。

  桃园村离县城足足一百里,去一天,回一天,阮友善吃完晚饭就倒在床上。妻子也不做针线活,依偎在丈夫宽阔的胸前,理着他的头发,抚弄着他的大腿温柔地问:“今天挑着担子翻山越岭走了一百里路腿还痛吧,我给你揉揉。”友善也抚摸着妻子圆滚的肚子关切地问:“小家伙在里面没把你弄痛吧?”接着他坐起来了,对玉莲耳语:“玉莲,假如我有一天不能回来,你怎么办呢?假如你生孩子我不在家怎么办啊!”玉莲赶忙捂住他的嘴说:“我这样爱你,你怎么会赖在外面不回呢?真是胡说八道。”友善说:“假如我在外遇到了强盗谋财害命呢?假如我为救人牺牲了自己呢?”玉莲急了,忙说:“如果是为救人而死,是死得其所,不过这是偶然,你总不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吧。”友善说:“只怕万一。”玉莲真的以为丈夫在说倒止话,心里一沉,偷偷地哭起来了。友善笑着说:“你太傻,怎么哭了呢?你怎么这么认真呢?你看我这样身强力壮,棒槌也打不死。再说,我们生长在这个山青水秀的村庄,又有你这个秀外慧中的妻子,将来还有可爱的儿子,到国泰民安时,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美好,我怎能舍得丢下这些呢?”玉莲埋怨地说:“以后再不许你开这样不吉利的玩笑了。”说完,二人搂得更紧了,好像谁也生怕失去谁。

  这对年轻夫妻确实非常恩爱,也算得上村里的俊男靓女。婚后每当启明星刚刚淹没,朝霞刚刚染上红色,他俩就犹如一对美丽的蝴蝶在园中飞舞。白天在田头、山岗挥洒着辛勤的汗水,夕阳西下,他们又像一对鸽子飞回自己的巢窝,每当夜幕降临时,他家的桐油灯就亮了,妻子在灯下穿针走线。丈夫骑在凳上打草鞋。他俩不但恩爱、勤劳,而且助人为乐。村中无论那家有什么大凡小事,夫妻总是不请自到,主动帮忙,干活非常麻利,赢得了群众的称赞。本村出生的湘赣边区游击队的队长阮成刚看准了友善的为人,前两年的一个漆黑的晚上来到他家,与友善单独谈到深夜,游击队长才归队。这件事没有一个旁人知道,连玉莲也不知道他俩谈了些什么。

  从此,阮友善不是和其他男人一样,农闲时挖矿,挑煤,背树挣钱,而干起了卖杂货这一行。他每天挑着两个大篾篓子,篓子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上面放着两个敞口木箱,箱里摆着一些女人用的日常用品和儿童喜欢吃的糕饼糖食。手里摇着一个小鼓,鼓边的小珠把小鼓的两面敲得咚咚作响。他走村穿巷,喊着:“卖杂货啰!卖糕饼啰!”每到一村妇女们围着货担,挑针拣线,孩子们找来些鸡毛鸭毛、破铜烂铁兑糖吃,偶尔友善也几天几夜不能回家,丢下妻子独守空房。回来了,夜深人静,还要隔三差五去窜门。这样就难免有些风言风语传到玉莲的耳边:“可惜一个好劳力,做这样的小卖生意,能赚几个钱,即使有几个钱,在这男盗女娼的社会里也会花得精光。”有个爱管闲事的长舌妇还神秘兮兮地对玉莲说:“你家友善我几次深夜看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成刚家出来。一次我还看到他拎着个包裹,提着你家的草鞋进了他家。”玉莲却说:“人各有志,只要他不偷不抢,做什么都行。友善很老实,很爱我,绝对不会嫖赌逍遥,做出对不起我的事。”

  一天下午,太阳离西山还有一丈多高,西山上通住县城的道路上却出现了一支部队。前面的扛着膏药旗,紧跟着是戴着钢帽,扛着长枪的士兵,后面的骑着马,腰挂刺刀,脚穿长靴,凶神恶煞地向村子涌来。

  在村外的货郎阮友善高喊着:“鬼子来了,快跑啊!鬼子来了!快跑啊!”霎时,村子里鸡飞狗吠,男女老少乱作一团,家家户户扶老携幼走出家门,拼命的往北山跑,到北山要过环乡河,河面只有三根树架起的小桥。桥只能二人并行。由于人多,身强力壮的干脆下河淌过去,那些小脚老妇和孩子拼命地往桥上挤,有的被挤到桥下。哇哇大叫。鬼子来到村边,一个伪军喊着:“不要跑,不要怕,我们只是在这里借宿一晚,明天在这里请几个人帮我们挑东西到江西去。”人们没听见似的,还是一个劲地跑。鬼子开枪打死了几个老百姓,又截住了后面几十个人,他们把老人和小孩用刺刀捅死,扔进河里。顿时,在夕阳下,像鸡冠一样的河水在咆哮着、哭泣着。鬼子用刺刀逼着青壮年男女,将他们赶到村里,分男女关开。鬼子吃完晚饭,一个个醉眼酗酗来抢女人。女人们疯了似的,披头散发,又踢又咬,挣扎着与这群野兽搏斗。直到筋疲力尽鬼子把他们一个个撕得精光,将手脚用绳捆在扁担上,用棉絮塞住他们的口,任其轮奸、蹂躏。几个妇女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幸存的也半死不活。第二天清早,有个鬼子正躬着背去鸡窝里抓鸡,被一个躲在地窖里的汉子发现,他操起菜刀朝鬼子颈上砍去,鬼子身首异处,几个鬼子抢上来,用刺刀刺向那汉子,一共刺了十七刀。但没刺到致命处,那人痛不欲生,两手在地上抓了个大坑倒在血泊里。鬼子又将这家的房子点燃,顿时,烟雾腾腾,火光冲天。鬼子将男子放出来,用刺刀逼着他们挑着军火,随着队伍往东山闯去。

  逃到北山过夜的老百姓没有一个安眠,他们恐惧而又焦虑地望着村子,有的颤颤惊惊,有的含泪丧泣,哭而不敢作声。夜深了,一户户围在荆棘丛中,静听着村子里的动静。山猫在林子里发出凄厉的怪叫,麂子在远处鬼哭狼嚎。林子里人心惶惶。东方刚露鱼肚白,郑玉莲的肚子隐隐作痛,越痛越厉害。避难的大婶们知道她要生产了,一边唠叨着骂友善没良心,怎么忍心丢下妻子不管。一边取水生火,有的搂着玉莲叫她送气。玉莲咬紧牙关,汗流浃背,使尽全力送气。随着太阳露出笑脸,一个男婴呱呱坠地,玉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婶们断了脐带,玉莲脱下自己的罩衣,裹着宝宝,抱在怀里,在那又红又嫩的脸上亲了又亲,在那樱桃般的小嘴上吻了又吻。

  太阳出来了。人们窥见鬼子上了东山才慢慢地移向村子,逃过了这场劫难的人们,庆幸捡回了自己的一条命,回到家里一看家畜、家禽全被宰了,家具当柴烧了,碗锅碎了,米桶里是屎,油罐里是尿,死尸有的裸体,有的血污,惨不忍睹。

  傍晚抓去做挑夫的人们回来了,他们带回的消息是鬼子走在湘赣边界的十里长冲时,忽听两边马鞍山上的机枪“嘟嘟”地响起来了,紧接着手榴弹炸开了,顿时山沟里烟雾弥漫,火光冲天。鬼子不知哪来的天兵天将把他们堵在山沟里。炸得鬼哭狼嚎,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一百多个鬼子全部葬送在山沟里,枪支弹药全部被游击队缴获。

  原来昨天在村边摇鼓的货郎阮友善是游击队的侦察员。他发现鬼子来了,喊着让群众跑后,自己把篓子上面的货扔了。篓子里全部是子弹。他挑着子弹,拼命地住山上跑,山道崎岖,挑着担子往上跑谈何容易,可是他不知那来的劲,像长了翅膀的天神一样,平膝盖高的礅,一蹿一个,一蹦又是一个,跑到湘赣边区游击队的据点,已是大汗淋漓,将子弹交给了游击队长,并告诉了鬼子的兵力和行军路线,才有了这场漂亮的伏击战。

  乡亲们一个个心花怒放。有的说:“真是恶有恶报。”有的说:“还不是搭帮阮友善。”一提到友善,都问:“他怎么还不回来呢?”一个叫三纲的青年说:“友善哥也参加了这次战斗,他一手举一支枪,一发一个准,如猛虎下山,冲向敌人的阵地。回来时游击队长告诉我们,他要带友善去继续打游击,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来,并嘱咐我们要好好照顾他的妻子。”

  郑玉莲日盼夜盼,带着儿子苦熬了六年,一直盼着丈夫的归来。盼到了解放后,他家大门上挂着“烈属光荣”的那块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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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业组长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工业以钢为纲,农业以粮为纲!”“钢铁压英美,粮食跨纲要!”等标语捕天盖地的写满大街小巷。农民一出门就可以看到白墙上的红字,黄墙上的白字光彩夺目。

  那是轰轰烈烈大跃进的l958年,人们喊着上述口号欢欣鼓舞一下子跨入了共产主义社会。生活供给制,吃饭定量,穿衣发票。生产军事化,每月出28天工,男全劳力月工资7元,妇女男半劳力出26天工,工资5元。赤脚医生采草药,社员看病不要钱。有国家教师,学生上学不要钱。公社为团部,原三个高级社并为营部,原高级社为连部,原作业组为排。排长兼作业组长,下设蔬菜班,畜牧班,后勤班。各排都有一个食堂,一齐吃饭,一同出工,统一领导,统一指挥。社员做事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那个敢调皮,就象1957年整风反右那样批斗。做事的口号是“大雨小干,小雨大干,无雨拼命干!”造田,修路,修水利在“大插红旗,大树标兵”下涌现了部分积极份子,在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声中,赤膊上阵,担着双担打飞脚。这样的先进人物马上在工地黑板报上表扬栏中就有他的光辉名字,几天后他就可以举起右手在党旗下宣誓。

  作业组的积极份子拼命干,入党入团评模范。落后份子出工不出力,做事偷工减料,批评没有痛,表扬没有吃。中间份子表扬批评都无分,吃饭工资不会少,四平八稳。干部瞎指挥,田里产量有减无增。

  蔬菜班的是六十岁左右的老农,他们只拣近的好的松的园土挖,几个老农在一起边干边聊,干得一阵又坐下卷起喇叭筒烧生烟。烈日躲在树下,暴雨躲在檐下。大多数菜园荒废长满杂草,少数肥土春种苋菜,作几畦黄瓜辣椒,冬季作几畦白菜萝卜芥菜等。

  畜牧班的妇女将各家各户的猪鸡鸭集在一起越养越瘦,食堂常有死猪死牛,瘟鸡瘟鸭吃。也不繁殖幼畜,畜禽越养越少,鹅兔滨临绝种。饲养员无忧无虑凑到一起东家长西家短浩浩不休。

  后勤班的班长兼事务,一个蒸饭的,一个炒菜的,一个择菜的,两个捡柴的。班子虽小矛盾可多,你妒忌我轻松,我妒忌你能占小便宜。一个食堂百多人,有的要吃硬饭,有的要吃烂饭,有的要吃咸菜,有的要吃淡菜,张氏说李氏的菜铲得满些,李氏说张氏的好菜铲得多些,加上小孩吵,大人骂,排长大声在训话,简直是个大杂烩。再说开头集中私人的菜,每餐三菜一汤。谁知好景不长,由三菜一汤逐渐变为辣椒汤和盐汤。由吃死猪肉到一年只有过年才有半斤肉。可怜的老实农民啊!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以上只是交代了当时农村的状况,下面言归正题,谈谈泉眼村和作业组长的情况吧。山青水秀的泉眼村30户,贫农,富农,小土地经营各一户,其余都是中农,125个人口。有水田200亩,旱土20亩,山林800亩。全村原都是姓王的,因外村有个地主有50亩田在村前,并起了栋庄屋在村里给长工住,左金生父子就是长工,因他无地无屋,解放后土改划为贫农就分了庄屋和十亩田给他,他就在本村落户了。左金生就是赤膊上阵的党员,他只学三月个书,现年45岁,一米八的个子,肚子平平的,肌肉发达,能挑两百斤,说话像洪钟,走路一阵风。小时候好动,小名叫猴子。因为猴与头在牟县方言中音同,所以在选举时选了他当组长。他又是维一的贫农,是依靠对象,所以上级也批准了。再则他各项农活都是好把式,能写出全村的名字,排工都是先写在本子上,张三犁田,李四担粪,王五打杂,各尽所能,安排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对领导的指示言听计从。

  清明后,营部召开排以上的干部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开展轰轰烈烈的全民大搞钢铁运动。每个连要建一座高炉,每个排要调20个最好的劳力,共一百人,50个建炉建厂,30个烧木炭,20个挖铁矿。这样排里的劳动力几乎全部要参加钢铁大军。两个月后高炉建成了,运铁矿运木炭的任务又派到各排,各排的老媪带婴儿,老翁做农活,组长带着妇女上山运输。人心齐,泰山移,端午后所有的高炉都点上了火。只见炉顶浓烟滚滚,蓝天雾霾沉沉,风箱呼呼作响,炉前火苗熊熊,工人大汗淋淋,厂房火花四射,个个干劲冲天。

  在铁厂蒸蒸日上中,泉眼村的生产也象泉眼无声惜细流了。大暑前后,一百亩双季稻要抢收,二禾要扶苗了,一百亩单季稻要中耕了。在这种形势下,高炉不能停,劳力不能回,苦了作业组长带着所有的妇女和蔬菜班的老头夜以继日地抢收。组长白天带着大家割禾,把禾背到江洲晚上扮。白天烈日炎炎泥水汗水交加,晚上月色朦胧蚊子嗡嗡,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妇女专门扮禾,组长专门担谷。困了,瞌睡来了只好睡在桶边的稈上,醒了又继续干。宋美娇挨着金生睡,等大伙睡熟了她去抚弄金生的阳物,尽管她尽情撩拨,那阳物还是象大肠似的举不起来。金生只是呼呼地打鼾,做着火烧火燎的梦。美娇只好作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也做起了同样的梦。

  这美娇为什么有上述淫邪的主动呢?还得从她的身世说起。她现年42岁,7岁时在接官亭讨米。小土地经营的王四爷住在泉眼边,他在大路旁开了个小商店。他在城里调货回来见到一个衣衫褴褛,身体瘦弱,头发蓬松的小姑娘被狗追着她汪汪直吠,她吓得又哭又喊,四爷见了赶开狗问她:“妹几,你叫什么名字?家在那里?你为什么要讨米?”那女孩像触到她的狼疮,哭诉着:“我是宋家洲的,叫宋美娇,今年7岁,我爹前年抓去当壮丁,去年死在战场上。母亲知道了,从气晕到气魔了,娘有时搂着我又亲又吻,有时抓住我又打又咬,以后死了,爷爷奶奶早死了,丢下我一人只好乞讨。财主家的狗凶逛,我不敢进去,穷人家讨点残羹败食,吃了上餐愁下餐。”四爷怜悯地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凤山去?愿意拜我做干爷吗?”女孩双脚脆地忙答“愿意,愿意!只要你能收养我,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四爷忙扶起她说:“好女儿,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洗漱完毕,换上新衣。四爷一看,一个多么雅致,多么漂亮的女孩啊!就让她和比她大三岁的儿子睡。原来四爷是想让她做童养媳。女孩第一次与男孩睡有些忐忑不安,可是出于无奈,只好悄悄地睡在男孩脚下。

  这女孩好像久旱的禾苗得到清泉的灌溉,尽情地饱吸着玉液琼浆,茁壮成长,14岁就出身了,长成个美丽的大姑娘了。亭亭玉立,白里透红的瓜子脸蛋灯芯都掸得血出。乌黑的头发刘海齐眉,水汪汪汪的眼晴秋波荡漾,雪白的牙齿粉装玉砌,甜甜的酒窝抚媚动人,莺莺细语悦耳动听,麻利大方的举止活泼伶俐。她不像大家闺秀窈窕淑女不出绣房,而是一只不知害羞的野鸽子。她喜欢玩耍嬉戏,而总是往男孩堆里钻,拍拍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男孩叫她骚鸡婆,她叫男孩骚鸡公。骚鸡公常常搂抱她在地打滚,她摸男孩的肚子,男孩摸她的馒头腋窝,她咯咯发笑,口喊作和,心里舒畅。她l6岁就生了一男孩,到22岁连生了四个儿子。人家四世同堂,她家不但如此而且四子登科。分别叫爱民,爱军,爱国,爱乡,而且都是医生。说到医生是四爷眼珠看得远,他和儿子水生苦心经营的积畜全部用在培养孙子身上,爱民稍懂事就请了私塾先生教了四年,四年后又请了一名老中医教孙子学医,其他三个也是这样。四孙德艺双馨,爱民在家坐诊,爱军参加了解放军,在军队医院当了院长,把爱国爱乡二弟招在医院当医师,把爱妻左玉招招在医院当护士。左玉招是金生的女儿,与爱军同龄,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婚龄结为伉俪。金生只有这个独生女儿,要爱军入贅,四爷全家也同意,并将爱军改姓左。邻居敬佩地说:“不知四爷积了什么德,出了四个这样的好孙子。”

  再说金生与水生同龄,名同一个生字,五行金生水合得来,结为老庚。他老婆文花娇与美娇也共一个娇字,也是同龄结为老同。花娇是个病秧子,生下玉招患了子宫寒,性冷淡,做爱无热情。他们两家成为亲家后来往甚密。金生望着亲家母抚媚动人的容貌,勾起了对她的暗恋。

  婆冠节的一个晚上,金生从营部开会回来路过亲家门口。美娇正在檐下织毛线,望见他忙喊“亲家哥,进屋吃口茶得吧!”边喊边挽着他的手,金生半推半就地进了她的家门。美娇煎了四个荷包蛋,舀了壶酒给金生吃。金生也不推辞一五一十地吃起来,一扫残云后,脸渐渐的红了,美娇在一边也脸红了。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颜容便得知”。美娇虽42岁生过四个儿子,但风韵不减,雌激素荷尔蒙也非常旺盛,平常丈夫在家三天不做爱就不得过,何况现在他男人在山上烧木炭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她望着金生情不自禁地把手搭在男人的脖子上,给了一个飞吻。金生像西门庆遇上了潘金莲,顺势搂着她在床上尽情地亲吻,干柴烈火,熊熊燃烧。暴风骤雨过后女的心满意足,男的有点后悔感。有了第一次,一有机会就约会,每次都是女的主动,金生在她那里尝到了女人的味道,心想难道真的像有人说的喜欢生男孩的女人瘾大?俗话说“鸭蛋无逢有盐进”。不知那个长舌妇察言观色看出点端倪来,就告诉了营长。营长也没证据,喊金生单独审问了一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厉声在金生的耳里震荡,加上做贼心虚,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在那时贪污腐化是绝大的耻辱和犯罪,贪污一千元以上要判刑一年,搞了四属户的老婆要判刑一年以上。好在美娇是四属户的母亲不是四属户的老婆,经营部支部讨论,给金生留党查看以观后却的处理。金生再也不敢了,而且更尽职尽责,对上级指示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王四爷家是全村最热闹的一户,经常有人有事没事地穿门。有利条件一是靠泉边,挑水洗衣的都要经过他门前,二是爱民的坐诊中医和小卖店,三是美娇的喜色贤活,她对来客总是笑脸相迎,热茶上手。热天为客熏蚊,冬天生一炉煤火打开炉堂烧,让人家围着火架烤火,自己却烧着柴火烧茶,泡上热腾腾芳香扑鼻的茶,不管老少个个端上手。所以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她家闲聊讲故事,泉眼村的会场也设在他家。每次会前,她把地扫得干干净净,凳摆得整整齐齐,少不了一人一碗香茶。排长金生经过那场风波之后,他出于戒备,决定开会不来她家,改为食堂。

  过了春节又迎来了1959年的春天。这年上级领导察觉到大炼铁给农业生产的引响,所以团部决定在寨下开一座较先进的红旗炉,各连的炉一律停办,把炼钢铁的精神转到农业上。其指标是跨纲要(亩产八百斤),其措施是贯彻八字宪法,即“土、肥、水、种、密、保、工、管”。具体办法是改造低产田,挖塘泥,山漫泥,地脚泥,铲草皮,烧土灰,拆老屋的土砖搥粹做肥料等。插田由原来的8×12寸改为4×4寸,间作改连作,单季改双季。并号召党团员青年妇女种试验田。选出最好的田打上牌子。如青年妇女的牌子上写着面积一亩,产量一万斤,积肥一百担,深耕一米,密植1×1寸,并写上不达目标不嫁的誓言。大十爷看了笑着说:“我们村将来会有几个老黄花女”。

  当时农村都把精耕细作理解为深耕细作。组长的试验田要水生前面犁他在后面的犁沟里接着再犁,结果犁扯断了,牛跪在田里喘着粗气,口里吐着白泡。青年妇女凭着冲天的干劲把作泥刨开,把底上的卵石沙子挖出来,结果她们的试验田要灌长期水,一阵不灌水就干。禾苗病黄肿,总是长不起来。“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这个道理都懂。那时没有化肥农药,只能拆老屋当肥料。要拆奀九和大十的老屋他俩不肯,排长来了骂着:“你们两个老不死的,现在的房子都是集体的,地基是国家的,拆了你们的老屋我会按排新屋给你们住,嫌好哩!”说着第一个背着梯子到屋上下瓦,战士们一涌而上,瓦担到团部建万头畜牧场,把料揹到红旗炉作燃料。只见一堵堵老墙倒起轰轰响,灰尘弥漫,战士们搥的槌,担的担,干得热火朝天。这年全村拆了四幢房子。这陈土砖起了盐酸確实有肥,下了砖肥的禾长得非常茂盛,墨样的青,软叶闪闪。试验田下得最多,当时没有矮秆良种,只有高秆劣种。结果越长得旺盛的禾越提前倒伏了,割禾时穗子发了芽,下面稈沤烂了,一股臭气,一群像木屑一样的稻飞虱浮在水上,给晚稻带来了隐患。秋收后团部来检查,稻谷堆满倉,猪鸭挤满圈,体现了人民公社的优越。原来稻谷下面是稈,猪鸭是邻村借来的。金生组长不但学会了假,还学会了咵。纲要的标是八百斤,他提高到九百斤,总产是十八万斤。他成为了全营的标兵,营部取消了他留党查看一年的处分,还提拔他当副连长兼排长。

  这些“光辉”的数字层层上报,给各层领导搭上了往上爬的梯子,“左”倾份子说“粮食番一番,驳倒了算账派”。于是统购粮的任务基本上比往年加重了一倍。泉眼排的倉库只剩下稈和逢里漏下的星星点点的稻谷。这下可急坏了金生排长,他把稈抛开把谷扫拢,把种子的基统,老谷,二粧一起过了秤,人平只有75斤谷。离过年还有三个月,平均每人每月只有25斤谷。平均每人每天只有五两米,因此食堂定量骤减,男全劳力每天一斤,女全劳力八两,老人六两,小孩六两,四兩,三两二两的,另外还有点杂粮等。农民是体力劳动者,吃这点粮只能维持生命,那来的力气做事。冬天到了风雪交加,饥寒交迫,个个不出门躲在屋里,睡在床上,老弱病残更是爬不起来。奀九爷在除夕告别了苦难的人世。为了迎接新的一年,大年三十每人吃了二兩肉六点油豆腐。当夜组长就喊了几个劳力把他埋了。全村死气沉沉。比起往年的除夕小孩玩耍,老人辞年,张灯结彩,鞭炮隆隆,餐桌酒肉丰盛,全家大小围在火炉守寿,真有天壤之别。

  1960年开春食堂就断粮了。排长和连长到营部告急,营长只好向团部反映,团长要粮食局一定要反销统购粮给断粮的食堂。粮站给各食堂定量是全男劳力半斤,妇女4两,老人小孩3两。小学生不上学了,整天守在笼床旁唱着儿歌“一两米,出眼哩。二两米,差不多叽”。对于男女劳力来说,这点粮塞牙逢都不够,加上食堂没油星,早晨一撮莱,中餐辣椒汤,晚上吃盐汤。因此妇女天天提着蓝出去摘艾叶,扯野芹菜,苦菜等。男人一路路到麻石岭石涛寺挖蕨根。老人将糠打成粉伴饭。那时个个水肿,老人瘦得一把筋,小孩瘦得皮包骨。成年男人阳物萎了,女人阴道缩了,经停了,全村没有新生儿了。猴子组长成了真正的猴子,屁股尖尖的,眼晴歪歪的。他喊出工连吹口哨的力也没有。他有气无力咬紧牙关带领全村人作了一百亩好田,差田和土无法耕种。到梅雨季节水肿的人走不动了,像王水生这样的老实农民,干活尽命牛,矫妻房事频,身体早透支。他舍不得孙子,每餐二两米要让一半给孙吃,自已蕨根艾叶野莱填肚,因此患上了黄胆肝炎,皮肤眼睛蜡黄,最后转为肝硬化腹水,一命呜呼!可怜四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风流美娇中年守寡,可怜他父子俩培养了四个医生还救不了他的命。老天啊!你为什么不开眼啊?!为什么不与人合一啊!

  到盛夏王秉钟也倒下了。他是一个全组力气最大的人,打禾揹侧桶,担谷下双担,苦事重事总是按排他干,他都能如数如质地完成。就是会吃,一吨能喝一斤酒,能吃一斤米饭四斤肉,外号叫老虎。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他不先死谁先死?

  有人向排长反映大十爷偷了薯种吃了。金生一听火冒三丈,晚上把他抓起来批斗,他总结了大十三条罪状,一,破坏生产偷薯种吃。二,做事牧羊工,出工不出力导致食堂吃盐汤。三,打击积极份子,说我排的黄花女嫁不出。大十爷反驳,偷薯种我不是个人吃,而是种莱组大家吃,让我们接口气好挖土,再则看到你们作业组田也作不完还有本事作土。至于我说她们嫁不出,因为她们的指标写得太高了,一亩田把里面的泥挖了也不过万把斤吧?我不过是实事求是说了句实话而已。至于牧羊工是你们作业组带的头,我们蔬菜班是跟你们学的。听到这儿金生更来气了,大喊“打倒大十不老实!打倒贼牯!打倒富农份子!”全场群众也跟着举起手,喊声如雷贯耳。这大十爷原来是全村最懂农事技术,最能吃苦耐劳,最勤俭的人,所以他是全村维一的富农。在村里扶弱压强,为理不为人,有一定的威信,所以大家选他当蔬菜班长。今天他挨了斗,受了如此打击,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碾转反侧睡不着。会场上的口号象魔鬼似的缠绕着他,扔也扔不掉,抛也抛不开,甩也甩不脱。心里像滚油在煎熬,凄厉地喊了一声“世道变了!”尔后断气了。可怜的老农啊!你含辛茹苦一生,今天却含怨而死。

  秋收最后的一天,作业组长挑了大半担谷在路上连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咬紧牙关几乎是拖着脚回来的。回到家里一头倒在书椅上,他太累了,作业组的事管不了了。他呆呆的,脑子里浮现着往事,一件件,一桩桩,一幕幕,有高山流水层林苍翠,有飞禽走兽鸟语花香,有满垅稻菽满园瓜果,他想摘但手不能伸。奀九,大十,水生,秉钟蹒跚而来,有老人走去小孩跑来,有昔日伙伴往常同事,有情人情妇儿女孙子,有上级领导,他想喊而有气无声。有房子牧场家畜家禽,有家具农具杂乱之物,他想整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似乎闻到了红烧肉清蒸鸡,糯米酒大米饭的香气,口里来了一股津液,他想吞下去,可是喉咙硬了。他的气由强到弱,由热到冷渐渐地息了,象油灯一样油渐渐地干了,火渐渐地灭了。花娇收工回来,看到丈夫倒在书椅上,喊他不应,摸他凉了硬了。她双脚脆下呼天叫地哭诉:“爷啊!刚才你还挑着一担谷回来,怎么就没了,你真是累煞死饿煞死啊,你死了也是饿死鬼,造孽呀,我亲亲的爷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不管啊!你才48岁呀,满花甲死我也心甘啊!”邻居闻讯赶来,有的劝花娇节哀顺变,有的为组长装殓,有的在烧纸钱。美娇也赶来伤心地哭诉“我的亲家哥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和亲家母跟着你老庚去了,丢下我们壮年守寡啊!造孽啦,可怜呵!”前面的泉眼也跟着人们丧泣。南山的乌鸦也呱呱地叫得人心惶惶,雾霾沉沉笼罩着全村。爱民赶紧拍了电报告诉了在军队医院的爱军夫妇。夫妇俩带着儿子半夜才回家,他们虽然没送终,但她要八仙揭开寿具盖让她看一眼,女儿看到壮年的父亲睁着大眼,边哭边用手扫着父亲的眼合上。她几次哭昏在地,丈夫把她背在床上。

  第二天连长营长也来了,他们向排长含泪默哀了5分钟,也没开追悼会,祭奠更谈不上,一无物二无钱,三生者也无神。好在女儿夫妇在医院带回一袋米,一包海带,一包黄花菜,一只干咸鱼,喊作业组的人吃了餐早饭,抬着组长上路。抬到他家菜园口,前面打出山的踢了一脚摔倒了,后面的一齐脆倒在地,寿具像一座山巍巍不动。八仙再也抬不动了,只好要送葬的人一齐使劲把寿具拖到菜园的的岸下,挖了个坑埋了。这正是:“锄禾瘦骨肢,肤色如黄纸。四处地荒芜,农夫犹饿死。”

  196l年中央领导看到农村人口骤減,一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实事求是的真正马列主义者,不信下面虚报的数字,亲自到农村调查研究,总结了农村五条不正之风。即“共产风、平调风、形式风、浮夸风、瞎指挥风。”为五股黑风,并雷厉风行地彻底肃清。从此农村风清气正,公社解体了,高炉毁了,食堂散了,拆私人的屋按二十元一间赔了,救济粮来了,荒地开翻了,科学种田了,私人可以开荒种地养畜禽了,农民再也饿不死了。泉眼村山清水亮了,泉眼和泉眼村的人民眉开眼笑了。只可惜作业组长和那些饿死鬼好日子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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