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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三部 21-24)

  21

  这两件活儿不是三天,而是十三天之后才干完的,不过干得相当到位,特别是地形图,把所有的地形地貌都反映得清清楚楚,连陈长生小学围墙的轮廓都用断断续续的细线表示出来了。这时唐亚辉早已飞回浙江,我们的可行性研究进入了高潮,一干人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同时又叫苦连天。

  一天深夜,我正在一大堆图纸和数据中间痛并快乐着,电话铃响了。

  “舒先生,好久没有联系啦,你不会把我忘记了吧?”

  这女人终于露头了!不过我丝毫没有把高兴的心情表现出来:“欧小姐,你怎么这样不讲信用?上次约好见面的,你为什么不来?”

  “你才不讲信用呢!你答应一个人来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心里一惊:他们是不是发现罗剑云了?但我当然死不认帐:“我就是一个人去的嘛。”

  “那怎么半中间会有一个人突然冒出来找你呢?”

  我松了一口气,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曾经提到过的唐亚辉,这次的“突然冒出来”完全是个偶然事件。

  “我知道是唐亚辉。问题是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的战略思想是说假话的时候尽量说点真话。因此我把唐亚辉为什么来嘉平,为什么要找我,找到我以后又干了些什么不厌其烦地一一讲给她听,最后是她笑着把我打断了:“好啦好啦,我听明白了。明天晚上7点钟,你在博物馆门前的长椅上等我。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

  “那你明天必须亲自来,不能像上次那样,否则我就不去。”

  她又嘻嘻地笑了一阵。“上次我真的是不方便啦。放心吧,这次我一定会和你见面的……”

  “而且你必须准时来!我顶多等到7点半,要是7点半还见不到你,我立马走人!”

  “好吧,要是7点半还见不到我,就说明这次见面取消,你完全可以走……”

  第二天傍晚,我准时来到博物馆,意外地发现这里十分热闹。喷水池前的小广场上,几十个中年妇女站成一个方阵,正在录音机的乐声中大跳扇子舞,个个都极力使舞姿显得柔美翩翩。四周长椅上坐了不少老头老太太,有的在欣赏扇子舞,有的就着夕阳的余晖在看报纸。我找了张无人的长椅坐下来,向广场环视一周,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对象,便掏出一本杂志,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舒雁,你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多时未见的黎明老师。他怡然自得地背着手向我走来,每走一步都把腿抬得很高,还轻轻踢一下膝盖,仿佛想用形体语言解释“闲庭信步”的词义。

  “我随便坐坐,没想到碰上您了……”我边说边站起来,若是平时与他邂逅,我一定会很高兴,然而今天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是每天都要来这里散散步,活动活动腿脚,整天坐教研室,不活动活动不行啊……”

  “那您接着散步吧,”我赶紧说,“我改天再到学校去看您。”

  可是他对我手里的杂志发生了兴趣:“舒雁,你看的什么书?哦,《诗刊》!现在你还看这个?好兴致啊……”

  我心中暗暗叫苦——诗歌从来是他心爱的话题,万一勾起他诗兴发作,滔滔不绝起来,就不是一时半会能够了事的。

  “这本诗刊我已经看完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看吧,咱们改天再聊……”

  “不用!”他把头大幅度地一摇,“我早就不看诗了。腰不舒服,可能是椎间盘突出,还看什么诗哦……”说着就伸出拳头去捶他的后腰。

  椎间盘与诗之间的因果关系很费解,但我一言不发,只求上帝保佑,让他捶了腰就离开。然而他捶过后腰又去揉脖子,一面揉一面告诉我,他的颈椎可能也有问题。我看看手表,7点15分,欧小姐大概已经到了。此刻她也许站在马路对面,也许躲在树丛背后,甚至可能就混在跳扇子舞的方阵中间,等待着和我接头的机会……我心急火燎地看着黎明老师,他却一屁股坐下来了。

  “……所以我对这些闲书早就不感冒了。最重要的是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对对对,黎老师您就多走动走动吧,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急,不急,你坐下来,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只好坐下,同时看看表,7点20分,欧小姐肯定到了!

  “舒雁,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胖了?”

  我焦急地摇头,他立时有些紧张:“那我是不是越来越瘦了?进行性消瘦,这是糖尿病的征兆……”

  “不不不,黎老师,你既没有瘦也没有胖,我看你身体很好,气色也不错……”

  我说的是真话,然而黎明老师断然摇头:“假象!这是一种假象!脸色好,说明我血压有问题……”

  我又看了下手表,7点25分,天哪,只剩下最后5分钟了!

  “黎老师你赶快抓紧时间散步去吧,”我顾不得礼貌了,“我还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不陪您了。”

  黎明老师颔首微笑,说散步确实必须抓紧,散步对稳定血压很有好处,而他的血压肯定有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只不过校医室的医生没有检查出来,因为那医生量血压总是量不准……于是这宝贵的最后5分钟就被他的血压问题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了。

  我一万个不甘心,决定继续等待。我寄希望于黎明谈完血压就会离开,然后欧小姐就可能来找我。可是黎明对健康的关注和执著远远超乎我的想象,谈过血压马上转到血糖问题。时间在他的侃侃而谈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看着手表的指针心急如焚。

  7点40分,录音机沉寂下来,扇子舞方阵解散了,我终于听明白黎明的血糖完全正常,但他又忧心忡忡地谈起了血脂和胆固醇。

  7点50分,长椅上的老头老太太纷纷起身离去,我始终没搞清楚黎明的血脂有何问题,他却已巧妙地过渡到鹤翔庄气功。

  8点钟,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整个广场一片空寂,连喷泉都停止了喷水,我明目张胆地频频看表,但这些都不妨碍黎明雄辩地论证大小便咬牙的重要性。

  8点10分,夜色已浓,黎明开始对保健品进行系统评价:哪些可以安神补脑,哪些可以利尿通便,哪些则纯粹是骗钱的……

  8点20分,黎明透彻地分析了长寿的秘诀,宣布退休以后他将全面实施。我知道今天的事情被他彻底搅黄了,百无聊赖地仰靠在椅背上,呆望着博物馆那棱角分明的轮廓逐渐化为一团朦胧的黑影,心中感慨万千。我想起这个地方曾有一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地名——“荒坝子”,想起这座苏式风格的博物馆当初在“荒坝子”屹立起来时,曾经是无比的美仑美奂,灿烂辉煌。如今这些一度华丽的柱廊却已灰皮脱落,一度精致的浮雕也已磨掉棱角,博物馆昔日的风采早已荡然不存了。然后我觉得黎明也跟这座博物馆一样,被岁月磨洗得黯然失色了。食补药补,利尿通便——这些“形而下”的兴趣固然无可厚非,但我难以忘却三十年前的黎明。那时的黎明老师是何等的激情满怀,才华横溢,洒脱奔放,风度迷人!即使在后来身处逆境的年月,他也自有一种内在的魅力,不然怎会赢得刘思秀如痴如醉的爱情……

  8点半,黎明终于站起身来。我如释重负,连声说黎老师您走好。不料他猛地一拍脑门,又转身坐下了。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舒雁,我有个同学叫薛鹏,你还记得吧?”

  “记得。”

  “他前些时候到嘉平来找过我,打听你和唐亚辉在哪里,我把你们的地址和电话告诉了他,后来他找到你们没有?”

  “没有啊。”我感到很意外,“他说没说找我们什么事?”

  “他说是件很要紧的事,好像与一张什么图有关……”

  我顿时打了个激灵。

  “什么图?”

  “他也没说清楚,也可能他说了,是我没记清楚……我只记得他说,你们小时候找到了一张什么图,他这次向单位请假来嘉平,就是想跟你们谈谈这个问题。”

  “那……他现在在什么单位?”

  “他说过,可是我忘记了……那段时间我的体重有点不正常,心里很烦……”

  “黎老师你能不能再想一想?”

  他想了一阵,还是摇头:“抱歉,实在想不起来了……”

  “在哪个省也想不起来吗?会不会是甘肃?”

  “不会不会,不是在西北,是在南方,不是广东广西,就是福建浙江……”说着他站起身来,“这回我真的要去散步了……”

  “黎明老师!”我赶紧叫了一声,“薛鹏找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年,大约是2月底。”

  我心里一亮:时间完全对上了!2月底我在外地出差,薛鹏从黎明那里搞清了我和唐亚辉的情况,两天以后,我一到家,欧小姐的电话就来了,就像已经等候多日似的,而且她还提到了唐亚辉——这决不是巧合!欧小姐找我是为了一张图,而薛鹏找我也是为了一张图,这显然更不是巧合!我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觉得许多谜一样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意外收获!今晚虽没见到欧小姐,但是发现了一条新线索,完全不虚此行!

  回去的路上,我沉浸在这条新线索带来的愉悦之中,没注意到一辆小轿车从后面追上来,在我身边放慢了速度。

  “明天中午一点钟,我们在寒林寺碰头。”

  当我意识到这是罗剑云的声音时,他已将桑塔纳加快速度,飞驰而去了。

  22

  寒林寺我已数年未来,只听说它现在是本市一处佛教圣地,香火颇盛。来了一看,寒林寺门前这条街果然热闹非凡,铺面摊点密密麻麻,都是卖香蜡纸钱、佛像念珠、经书古卷、以及测字算卦的,同时一律兼售各类麻将骨牌。可见菩萨们虽然六根清净,却甚好赌,在西方极乐世界闲得无聊之时,是要经常聚在一起搓搓麻将的。

  进得寺门,只见庙宇殿堂无不焕然一新。大雄宝殿金碧辉煌,香烟缭绕,钟磬声声,俨然一派庄严肃穆。殿后的林盘依然古树参天,不过亭子、假山、石桥、小径均已整修得有条有理,昔日衰微破败的模样了无痕迹。后墙上那些我们曾经无数次钻进钻出的大小豁口也都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个狭窄的小门,门外很严谨地设了一个售票处。

  我在林盘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是一些老态龙钟的善男信女。走到假山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然后便见罗剑云从那后面踱出来,两手插在夹克衫的衣袋里,不慌不忙地朝后门走去。我跟着出了后门,发现他的桑塔纳就在售票处背后。

  5分钟后,罗剑云嘉华大学的围墙后面把车停下,向我皱起眉头:“昨天晚上黎明怎么来了?”

  我说他每天都去那里散步。

  “真他妈的倒霉!”他懊恼地一拍方向盘。这时他已和我混熟了,而混熟了的警察,据我观察,与普通公民毫无二致,照样会骂粗话,会乱扔烟头,甚至会随地吐痰。

  “可他为什么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走啦?你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说我觉得黎明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因为他无意间谈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使我明白了欧小姐要的图究竟是什么。这张图我今天带来了。

  “是吗?”罗剑云立刻来了兴趣,“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很郑重地将那张纸面发黄破旧不堪的“藏宝图”取出来,罗剑云接过去一看,眉头又皱起来:“居——香——必?这是什么玩意儿?”

  “也许应该是‘必香居’……”

  “‘必香居’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罗剑云眼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那,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简要地告诉他,我和唐亚辉怎么找到一个笔记本,怎么从中发现了这张“藏宝图”,怎么根据它去寻宝,后来那笔记本又怎么被烧掉了,我以为图也一起烧了,最近才发现它夹在一本旧书里。

  “这么说,既不是文物,也不是古董,只是个小孩子玩的东西。欧小姐怎么可能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这个?”

  我把我的依据摆了出来:黎明的老同学薛鹏专程从外地赶来找我和唐亚辉,要谈一张图的问题,他要谈的肯定就是这个“必香居”,因为第一,他说那张图是我们小时候找到的,而我们小时候找到的图只有这一张;第二,夹这张图的笔记本里写着薛鹏的名字,证明他与这张图之间有某种关系……

  “停!”罗剑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说的是薛鹏对这个东西感兴趣的原因,可是我们研究的是欧小姐,你凭什么认为欧小姐也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因为我发现他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罗剑云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发现的?”

  我觉得讨论进入精华部分了,不无得意地告诉他,我是根据黎明说的话,加上我这段时间经历的一些事情分析出来的。然后我夹叙夹议,向他描绘了欧小姐——薛鹏团伙的活动过程:据黎明说,薛鹏来自粤桂闽浙,我认为他很可能与欧小姐一样,都是来自广东,并且是一起来嘉平的。他们到嘉平后,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就由薛鹏向黎明打听我和唐亚辉的住址和电话,然后告诉欧小姐,由欧小姐出面给我打电话,这就是唐亚辉不认识欧小姐而欧小姐却知道他的原因。其实薛鹏并没有离开嘉平,而是躲在暗处监视我,因为我在兰州下车时,是跟他以及他的两个同伙一同出站的,可见他们与我坐的是同一列火车,一路跟随我从嘉平到了兰州。这就是说,在我上火车前,他们就发现了我的意图(尽管我不清楚他们是怎样发现的)。至于欧小姐,显然是与薛鹏他们同行,因为我刚住进和平饭店,欧小姐就跟着住进来了,这件事情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薛鹏告诉她的,我登记住宿的时候,薛鹏正在那里……

  正说得起劲,罗剑云突然笑了。我大为扫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还有吗?”他忍住笑问我。

  “还有就是,我在兰州见到薛鹏的时候,他假装不认识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

  “他从嘉平把我一路跟到兰州,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

  罗剑云呵呵大笑起来。

  “舒雁,我问的是你发现了什么,你回答的却是你的推测,而且你推测的基础也是推测。”

  我感到十分尴尬。“可是我这个推测使许多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这些事情可以有多种解释,可能是你说的这样,也可能不是。总之,仅凭黎明说的那些话,不能证明欧小姐和那个薛鹏是同伙,更不能证明欧小姐要买的那张图就是这个‘必香居’。”罗剑云边说边把“藏宝图”递给我,“这张图你先收好……”

  我急忙摆手:“老罗,这张图是给你的。”

  “那,你不是就没有了吗?”

  “我另外复印了两份。我们搞设计的都是这个习惯,不管是互提资料还是发放设计变更通知单,都要复制两份留底。”

  “那好吧,带回去研究研究……”老罗宽厚地笑着,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将“藏宝图”放进去。我看得出他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安慰我的自尊心。

  “不过舒雁,我建议你再朝其他方面仔细想想,有没有欧小姐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我窘得脸都红了,呐呐地说:“除了这张图,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我手里的东西,唯有这张图还有些来历。而且,它也比较……神秘,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

  “是吗?”罗剑云竭力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显然是怕我难堪,“那这张图是谁画的呢?”

  我说直到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才发现写那本日记的人曾在嘉华大学任教,不过这人在解放前夕就失踪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这张图画的是什么。然后我又讲述了我是怎样发现这个人是被冤枉的。罗剑云听着听着,身子渐渐坐直了,当我说出方步岳的名字时,他在我膝盖上拍了一下,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你说的就是这个嘉华大学?”

  “就是。”

  他把头一仰,震耳地大笑起来。“你说的原来是这个人呀!我还拿他这件事把嘉华大学的人耍了一把,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我大吃一惊。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听唐亚辉说过,时间就是文革之前的那个春节。那时候我还在军区体工队,唐亚辉回嘉平来过寒假,天天拉着我到嘉华大学练足球。”说到这里他看看我,“我记得我们好像还在街上遇到过你。”

  我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唐亚辉还说要你教他几手绝活。

  “对对对,那时候唐亚辉劲头大得很。有一次在嘉华大学球场边上,他对我谈起了这个方步岳的事情。他没说你的名字,只说是咱们中学的一个同学,带着方步岳家属的信到嘉华大学来了解情况,才发现这人是冤枉的,所以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冒充的原来是你,哈哈哈……”

  “你冒充我?冒充我干什么?”

  “这件事说起来笑死人!”罗剑云拍着我的膝盖,笑得前仰后合,“那天我们正在那里边走边聊,一个足球滚到面前,唐亚辉开了一个大脚踢回去,把人家办公大楼的窗户砸碎了。这一来可就糟糕喽:不知从哪儿一下子钻出来两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唐亚辉转身就跑,两个老头就把我逮住了。那天我没穿军装,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干啥的,拉拉扯扯地把我拽到他们保卫处去了。到了保卫处,两个老头对值班的人说,他们亲眼看见是我把玻璃踢破的。我说玻璃我可以赔,不过你们这样随便冤枉人可不行。那个值班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牛皮得很,把桌子一拍,说我态度不老实,是故意破坏,不但要赔玻璃钱,还要罚款,至少罚一百块!一百块呀,舒雁你想想,那个年代一百块是什么概念?再说我身上也没带那么多钱哪,所以我就跟他急了。我说你们嘉华大学简直是乱弹琴,一点实事求是都不讲,就会冤枉人。他说,我们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从来不放过你这样的坏人。我说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啦?他吹胡子瞪眼地反问我:你说我们冤枉的人不少,那你就一个一个说出来,说不出来你今天就别想走!当时话赶话弄得我没法下台阶,我就用方步岳的事情来顶他。我说你们学校有个方步岳就是被你们冤枉的,这件事你怎么解释?那小子被我说懵了,又不肯当着两个老头的面承认他不知道这个人,就把老头打发走了,然后掏出个小本本问我,你怎么知道他是冤枉的?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他这么一问,我就紧张了。你想我能告诉他我是当兵的某某某吗?当兵的跑到地方上来跟人家吵架,不管有理没理,反映到部队上我不就惨了吗……”

  我心里倏地一沉,猛然意识到他喜笑颜开地讲述着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我不敢听却又不能不听下去的事情。

  “你是……怎么说的?”我从干涩的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句话。

  “我呀,灵机一动,干脆用唐亚辉告诉我的话来蒙这小子一把。我说你这么凶干什么?我是北京的大学生,和方步岳的孩子一个学校的,他的事情我当然清楚,他爱人已经写信来告状了,信就是我带来的,这是人家的正当权利你懂不懂?至于我的名字嘛,我也有权不告诉你!那小子拿我没有办法就出去搬救兵,临走时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可是他忘了这个房间是在一楼。他一走我就打开窗户跳出来溜之大吉了。你说这事笑人不笑人?哈哈哈哈……”

  我脑袋轰的一声,霎时觉得天昏地暗。我看得见罗剑云的嘴唇在翕动,整齐的牙齿发出白色的亮泽,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只听见自己身体内部发出一种嗤嗤啦啦的声音,那是一种伴随着剧痛的撕裂声,我胸中一道最深的创口被血淋淋地撕开了。想不到二十年前那场锥心刺骨的悲剧,竟然是这样阴错阳差造成的——仅仅因为两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发生了一场毫无名堂的抬杠!后果是那样的巨大和惨痛,起因却是这样的琐细和无聊,两者之间如此不成比例,命运的荒诞真令人震骇至极!最残忍的是为什么不在当时让我知道真相,而要拖到今天?今天我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心爱的那个人,她的母亲早已含恨而死不可复生,她也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怀着对我无法消除的误解和怨恨,一去不返地永远消失了……

  “你怎么啦?”罗剑云收住笑容,关切地问我,“你怎么突然脸色煞白?”

  “没什么,我有点头晕……”

  23

  神泉项目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完成后,就给唐亚辉寄去了。过了几天,唐亚辉又来到嘉平。陆院长一见面就催他签订后续设计合同,他说这事要等到报告审批以后,由他们老板亲自来办。好在省建材局很快就将评审会的日期定下来了,会议地点仍是神泉县招待所。

  开会前一天,唐亚辉来到办公室,问我什么时候去神泉县,我说今天下午就要去打前站,好在明天早晨开会以前把图纸表格在会场上挂起来。唐亚辉点点头说那好那好。然后他一件一件地摆弄我桌上的文具,很专注的样子,于是我叫他有话快说。

  “嗯,”唐亚辉放下文具,转而摆弄他的招风耳朵,“我的老板今天晚上到嘉平。”

  “这我知道。”

  “我和你们陆院长明天早晨陪他过去参加评审会,所以明天你就会见到他了。”

  “那又怎么啦?”

  唐亚辉运了口气。“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是汪德才。”

  “汪德才?是不是咱们初中那个汪油嘴?”

  “不是汪油嘴,是汪德才,记住:德才兼备的德才,不是发财的财,以后你千万别写错了。”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说是怕影响我的工作情绪,“我知道你与他格格不入。”

  我呵呵大笑,说唐亚辉你当我还是个小娃娃呀?你的老板现在是我们设计院的上帝,对上帝我怎么可能格格不入呢?只能是毕恭毕敬嘛,这个道理鄙人还是懂得的。

  “你骗谁呀?我还不知道你?你小子属于那种走极端的无神论,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我今天告诉你,是给你提前打个预防针……”

  我说我根本不需要什么预防针,因为我与汪德才之间没有任何过节。“他倒是可能对你耿耿于怀,因为是你发现他偷看女厕所的。我还真有点纳闷:你们之间发生过这事,他怎么还能收留你给他当助理?”

  这次轮到唐亚辉呵呵大笑了:“这年头谁还在乎这种事情?他干的事比这个邪乎多了!至于收留我嘛,是因为我给他拉了几笔生意。我跟他现在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亲密无间哈哈哈……”

  “唐助理,可以打你一个耳光吗?”

  唐亚辉收起了笑容。“别别别!我今天跟你说的是正经事。汪德才跟我之间只有利益关系,别的没什么,可他对你就不一样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对我说,他这一辈子忘不了两个瞧不起他的人,其中一个就是你舒雁。”

  “是吗?”我感到不可理解,“另外那个是谁呢?”

  “另外那个他没说是谁,好像是个女的。总之你见到他一定要注意一些,这是我要提醒你的第一个问题。”

  “这么说你还有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就是他对你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持怀疑态度。”

  “他怀疑我在糊弄他?”

  “不不不,”唐亚辉把脑袋摇得像个拔郎鼓,“要说他怀疑有谁糊弄他的话,他会认为是我而不是你,因为他知道我想靠这个项目来个咸鱼翻身,怕我叫设计院搞名堂,报喜不报忧。”

  “可是我们的报告并没有搞名堂呀,有什么值得他怀疑的?”

  “汪德才哪里看得懂你们的报告?他的看法都是你们的兄弟单位东南设计院灌输的。”唐亚辉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汪德才的真实想法是,这个项目如果要上,就把以后的设计委托给东南院,所以你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寄来,他马上就交给东南院去研究。东南院也没挑出什么具体毛病,只是提醒说,以前华北院也在神泉搞过一个项目的可行性研究,由于投资太大,经济效益不好,审查时没有过关。其实这事你早就跟我说过,但是汪德才听了这番话还是起了疑心。这次他特别邀请东南院和华北院都派人来参加评审会,还叫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好好抠一下你们报告中的问题。所以明天会上肯定会有一场激烈的交锋,你一定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还没说完我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严重的不是明天会上的交锋,而是汪德才背信弃义想把我们甩了。

  “他为什么要把设计委托给东南院?是不是因为和我的关系问题?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换个设总嘛!”

  “你想趁此机会顺坡下驴不给他干活了是不是?这种念头一定要打消!你知不知道上次签协议的时候,我为什么坚持要把你当设总这一条写进去?是汪德才要我这么干的。他从东南院那边听说过你的情况。所以你们千万不能跟他说换设总的话,不然你们嘉平院就更没戏了。你们没戏我也就没戏了,因为我们公司有些人跟东南院混得比我熟,项目转到那边就不可能由我来管了。我现在正为这事发愁呢。”

  “不是说生意场上最讲究的就是信用吗?你们汪老板这样对待我们太不讲信用了……”

  “咳呀,你还指望他跟你们讲什么信用?他这个人做任何事情只认一条,就是利益。他要你当设总是为了他的利益,他要把项目转到东南院也是为了他的利益,因为东南院说他们和那边银行关系熟,可以帮助我们豪发公司解决贷款问题。没有银行贷款我们连设计费都付不出来,更别说启动项目了。”

  “什么什么?你们公司穷成这样了?你上次不是说你们是中外合资公司,外方资金充足得很吗?”

  “哪有什么外方资金?豪发公司现在已经是个空壳了。”唐亚辉苦笑一下,“这些事情你也不必再问了。总之现在浙江的银行已经不可能再给豪发公司贷款,汪德才只能打外地银行的主意,谁能帮他做通银行的工作,他就把项目给谁。当然,前提是你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顺利通过审批,没有这个前提,无论哪家银行都没法谈。”

  唐亚辉走了以后,我马上把他说的情况报告陆院长。陆院长立刻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紧急会议,研究我们院有没有可能在嘉平这边的银行想点办法。大家议论了半天都表示一筹莫展,最后老头子说咱们一筹莫展也要展,不展下半年就全院没饭吃了。这个任务就交给左爽之同志,左爽之你无论如何要想方设法和银行拉上关系,拉上关系才能做工作,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亲自出马去烧香拜佛……

  看到老头子忧心如焚的样子,我觉得院长这份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24

  省建材局的廖处长把评审会的议程安排得很科学:开场白之后第一项实质性内容就是到现场看厂址。他在开场白里说,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对于这个项目来说,厂址是个决定性因素,大家先看了厂址再回来开会,有助于消除意见分歧,达成一致的评审结论。

  他讲完以后,与会代表就坐上大轿车出发了。上车时没有见到陆院长和唐亚辉,我想他们可能是半路上遇到了堵车,然而大轿车开到王家坪时,我隔着玻璃看见院里那辆伏尔加已经停在那儿了。车旁除了陆院长和唐亚辉还有一男一女,背朝我们正向着山坡方向指指点点。那个女的我没兴趣,我把视线集中在那个男人的背上,觉得他的个头比我记忆中的汪德才似乎高一些。这时他回头朝大轿车看了一下,我发现他果然是个陌生人。他微微躬着身子对那个女的说了句什么,那女的便甩动着齐肩的头发转过脸来,碰巧和我四目相对……天哪,这家伙原来是汪德才!他把头发留得这么长,所以被我这双不识时尚的眼睛认作女人了。

  我走过去时,汪德才装作没看见,听到唐亚辉作介绍才把身子转过来,一副很夸张的意外惊喜神色:哎哟哟哟原来是舒工啊!你好你好你好你好……我也说汪总你好你好。他又说哎呀舒雁你辛苦了辛苦了人都累瘦了嘛,还是要注意身体哈哈哈哈。那口气就像大人物接见平民百姓。然后唐亚辉又向我介绍另外那个人,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老秦。老秦冷漠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同时又用一只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才发现他这只眼睛是假眼珠。

  陪汪德才看现场时我十分别扭,因为我既要向他介绍厂址情况,又要尽量不去看他的披肩发。我知道人家这是体现了一种文化气质艺术气质儒商气质现代气质……,但是那天天气很热,汪德才又西装领带着装正规,很快就大汗淋漓,于是那有气质的披肩发便纠结成团,油乎乎的显得很脏,令人不忍目睹。

  幸运的是半路上遇到了陈长生,我待汪德才哦哟连天地与他寒暄一番以后,便说陈乡长对这个地方最熟悉,他来介绍更好一些。陈长生介绍的效果果然比我好。他一上来就满怀豪情大谈本地的风水优势,汪德才立刻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还扯起公鸭嗓大声问我怎么选到这块风水宝地的,弄得华北院和东南院的同行们都朝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东南院派来的专家之一就是谢天浩,他以为我皈依了堪舆学,目光很是刺人,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穿过王家花园以后,汪德才在一口废弃的水井旁边站住不走了,非要我说这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地形图告诉他,这就是图上标出来的这口枯井。他说这张图画得不对嘛,怎么画成个圆圈圈呢?这井口上的石板分明是围成一个六边形的嘛,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哈哈哈哈……我见他越扯越远,就说咱们还是上矿山那边看看吧。唐亚辉慌忙把手一拦:别忙别忙,最精彩的东西还没看呢!最精彩的是对面那块石碑,碑上有八个大字,汪总咱们还是先到对面去看看这八个字吧!

  “最精彩的”石碑只剩下一个残缺的基础,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可是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唐亚辉今天就最讲认真。他极认真地将倒在草丛中的断碑一块一块指给汪德才看,并且从每块断碑模糊不清的纹路中都“读”出了一两个字,每“读”出一个就大声报出来,引得旁边一个地质队的老兄——也是唐亚辉以前的同事——闻声跑过来看热闹。最后唐亚辉神奇地凑成了“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八个字,地质队的老兄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说我怎么一个字也没看出来?唐亚辉说这是篆体,你柴老兄当然不认识,不信你问问陈乡长是不是这八个字。陈乡长当然不会说不是,这样汪德才的喜悦便达到了高潮,站在那里东瞧西看,大有顾盼自雄的味道。

  这时“柴老兄”突然“呃”了一声:我们的定位桩怎么不见了?2号定位桩本来是打在石碑基础这个位置的嘛,怎么被人拔走了?我们一看,石碑基础旁边果然有个小坑。唐亚辉皱起眉头说,我们这个项目还没开工就有人搞破坏,陈胖鸭你当乡长的应该严肃追查。陈长生苦笑一声:不用查了,一定是我那个二叔干的,我马上去找他要回来。说完撇下我们就跑了。

  后来我们离开王家坪时,果见陈长生提着定位桩从他二叔的茅屋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气成这个脸红筋胀的样子。

  评审会计划开两天,但实质性讨论在第一天下午就结束了,因为会上只有一个人发难——就是华北院那个搞总图的小伙子。我介绍报告内容时他一直在打瞌睡,讨论时突然来了精神,操起京片子头一个发言:今儿嘉平院这个报告真是奇了怪了邪了门儿了!这项目咱也搞过可行性研究,情况我们最熟悉,我们最有发言权,投资压根儿不可能这么少,成本压根儿不可能这么低,经济效益压根儿不可能这么好!咱就拿这厂址来说吧,今儿这个厂址瞅着倒是挺不错的,可是这地儿离矿山忒近,高差忒大,坡度忒陡,这矿石怎么下得来?甭管皮带运输还是公路运输都得绕个大弯不是?可你们的电耗反而比我们低,你们这也忒玄乎了不是?要我说你们这电耗一准儿有猫腻……他说到这里,大家哗的一声笑起来。另一个华北院的人——就是上次那个设总——赶紧打断他,说你别说了别说了,刚才舒总介绍的技术方案你可能没听清楚,他们采用的是溜槽方案,利用矿石自重,电耗当然比皮带运输低得多。

  他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加起劲,唯有汪德才满脸焦虑,一个劲催促小伙子接着说接着说,小伙子却死活不肯了。于是廖处长看着那个设总说,华北院的同志还有什么意见?那设总脸色一正,说我谈谈我的看法吧。刚拿到嘉平院的报告时,我对投资和技术经济指标也有怀疑,因为比我们以前做的指标好得太多。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怀疑了。关键是厂址变了!现在这个厂址太理想了,应该说是在这个地区所能找到的唯一理想厂址。顺便说一下,我们当初没有选这个地方,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在地形图测量范围以内,并不是因为矿石运输问题。对于这个厂址,皮带运输方案当然是不可行的,但是嘉平院采用了溜槽方案,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大幅度缩短了运距,简化了流程,从而降低了投资和成本,提高了项目的经济效益。说来说去还是廖处长那句话——对于这个项目,厂址是决定性因素。

  他说完以后,东南院的两位代表相继发言,基本意见与他一致,内容却丰富得多。特别是谢天浩,午饭时得知我并没有背叛无神论,转怒为喜,就对报告作了相当全面的歌颂,说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东南院搞经济专业的那位则特别指出,投资、成本、经济效益指标的估算都偏保守偏安全,因而是可信的。县经委那位熟悉价格情况的科长又把帽子往茶几上一甩,说他对这个说法完全赞成。后面其他人的发言都大同小异,唯有银行方面始终没有吭气。省建行那位厉害非凡的女处长没有出席这次评审会,只派了那个白胖青年来作代表,而他全过程中一直在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看着天花板笑眯眯地啃手指甲。

  晚饭桌上我和左爽之正好坐在白胖青年的两边。左爽之从上午就开始和他套近乎,此时似已取得相当进展,一口一个小田叫得甚是亲热。我问小田你们信贷处的房处长怎么没有来?小田反问我说的是哪个房处长?我说就是3月份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处长。他说那个已经退休了,最近从外省又新调来了一个女处长。左爽之听到这里马上敬他一杯酒:小田来来来,咱们为你们处长的健康共同干一杯!什么时候请你们处长出来咱们一起吃顿便饭好不好?小田还没答话,唐亚辉提着酒瓶过来了。第一杯敬的是小田,然后是我和左爽之。满桌子依次敬了一圈以后,唐亚辉拉个凳子挨着我坐下来,和我咬耳朵说今天你们不战而胜,老板非常满意。我说你们那个老秦好像不大满意,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他是你们公司的副总吧?唐亚辉把嘴一撇:屁个副总!他是汪德才的保镖,救过汪德才的命,他的眼睛就是那次打瞎的。

  晚饭后左爽之就陪着小田出去潇洒了。第二天他告诉我这事勾兑难度不小,据小田说,新来的这位处长架子大得很,轻易不肯和人见面,因为她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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