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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旧事--影子(二)

  第二章 屠夫杨兴

  

  一

  

  我不明不白地在高墙内度过了三年。

  

  一个晴冬的下午,我回到了家里,母亲第一个站在门口接我,她老泪横流,喉中哽咽,这回,我们母子才真正体会到悲喜交集的滋味,母亲说没有想到她的老命还能活着见到我。

  

  回到家里的一段日子里,亲朋好友们陆续来看望我,久别重逢,叙旧聊天,辛酸和喜悦交织在一起。他们还告诉我家乡近年来的一些变故,不禁使我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不久,往来日渐稀疏,家里也冷冷清清起来。只有叔父难隔一天会来走走。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以前那种豪爽粗犷的气质已近乎消失,变得沉默寡言了。在交谈中他每每叮嘱我要谨慎言行。我心里记住他的谆谆教诲。

  

  我又回到了那个小楼,经过一番打扫,积尘虽去,旧痕仍在,我每晚还是在那里或孤坐沉思,或在睡梦中辗转。

  

  听说我走后的第二年,静玫就被辞退了,不久和乡下她原来相爱的那个小伙子结了婚,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处境怎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幸福的。母亲告诉我说,静玫还会常来我家里看望,我很感激。但我回来以后,她没有来过,我十分思念她,很想去她家里和她见面,但又怕人们说三道四,反而使他们难堪,我心里感到非常困惑。

  

  还有曹敏,我在里面的时候,她经常会给我写信,但只能写一些希望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新生之类的话,不过我从她娟秀逶迤的字迹中看出了她的伤感和对我的思念。然而就在我将要回家的半年前,她告诉我她随着父亲一家人迁回老家海南去了。啊!海南——天涯海角。接到她的信那天我一夜未睡,只是朦胧间看见她和她的家人坐在车上思往天涯海角。她屡屡把头探出窗外,含泪回首怅望……

  

  直到现在,还没有她的音讯,心想,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和她再次相会。

  

  “新生”的喜悦并没有冲淡我的忧伤,我还是终日郁郁闷闷,只有一件事使我兴奋了好一阵子,听说那个杨兴浪因为做贼差点坐了班房,最后被开除、撤职,仍旧干他的打屠卖肉营生。他的下场使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从前,我确是瞧不起他,看见他就恶心。但并不仅仅因为他那酒糟鼻头下的一副猥屑嘴脸,而是他那丑恶的人品德性。

  

  他原是一个市井恶棍,斗肖小人,只因学会了打屠,算是练就了一身杀猪卖肉的拿手本领,可说远近有名。不管再大的猪,只要有一人帮着抓尾巴,他一手拿钩,一手执刀,就可以非常准确地捅中猪的心脏,叫猪应声而倒。卖肉的功夫也利索,你说要多少,他手起刀落,割下一块往秤上一钩,基本八九不离十。他低头看肉,仰头看人,认为不能少称的,包你足足有余,十分满意。但对大多数人,他又用另一把刀子,叫你挨宰不见血。

  

  猪肉凭票供应那年头,他被肉类供应权威部门——食品站聘为专职屠夫。他硬是用那张屠刀游刃有余地劈开了一片天地。每杀一头猪,他能根据某些有脸有面的人的食性爱好,一一满足,不敢怠慢。比如有个头儿,喜欢猪大肠下端六寸那段,多一寸不要,少一寸不行。杨兴浪备了一把专用尺子,每次都按标准地量了那六寸肥肠,割下刮洗得干干净净送到他家里。于是那班人对他特别亲睐、器重,后来,便叫他当了街上生产队的队长。

  

  当了队长以后,他每天一早起来逐户催社员起床上工,稍迟一点他便破口大骂。社员下地后,他就回家睡觉。一年到头他包括杀猪卖肉、休息睡觉,记工簿上月月都是满勤。

  

  他当队长有“三大法宝”,即扣饭、扣粮、扣工分,成了有名的“三扣队长”。那时上面还表扬他说他工作积极,敢想敢干。在一次全公社三级干部大会上,他作典型发言,还响亮宣称他有“三不怕”,一不怕报复,因为有人扬言要和他拼了;二不怕威胁,听说有个孤老妈子哭着要到他家上吊;三不怕绝代,好多人骂他会断子绝孙。

  

  凭着这“三扣”和“三不怕”的政治资本,家庭生活也充满阳光,一日三餐酒肉丰盛,吃得身体发胖,容光照人。

  

  生产队长虽然不是什么官,并且照常打屠卖肉,人们却改称他为杨队长了。有人偶然叫他一句杨屠师他就满脸不高兴。至于他另外有个谓之“秤钩”的绰号,当然只在人们的记忆中“珍藏”。

  

  谁知有一天,光棍阿七凭着过去与杨兴浪同在道上混过,也跟他一起下乡合伙杀过猪,后来因为没了本钱才拆伙的老相好的关系,知道杨兴浪当了队长,也好像沾了一点光。见了面格外高兴,竟情不自禁地喊道,秤钩,老伙计,好久没见,当了官啦,恭喜!杨兴浪当时把脸一沉,恼火地骂道,流氓!忽然阿七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他没想到会白讨这个没趣。心想,这小子怎么啦,从前是共碗吃过饭,同床睡过觉的朋友,也合伙杀过猪。记得那回在黄泥坳一个人家杀猪,他偷了东道洗澡堂上挂着的一条裤子口袋里十块钱被我看见了,他叫我不要声张,还说什么他和我是“一斤猪肉两块”的好伙计。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阿七越想越气,一股无名火冲了上来,颈上暴着粗筋嚷道,秤钩,你这个杂种,不认爷了!还记得黄泥坳的事么。当了个鸡巴毛队长,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就只知道拍马屁。说到这里,他叉开双腿,指着自己下身那个东西,满脸难看地说,秤钩,嘘!你是这个……

  

  杨兴浪灰头灰脑,背过脸走了。

  

  这个吴阿七也不是一条好惹的虫。他光棍一条,成份贫农,历史清白,家徒四壁,吃了上餐没下餐,是典型的“无产阶级”,所以他谁都不怕。某些人看中他敢于打破情面,斗争性强,便叫他帮助主持批斗大会,看管那些牛鬼蛇神。他满口应承,还说不要报酬,只要有饭吃就行。

  

  他虽然不算高大,但很威武,站在台上,面前是一批躬背勾腰的挨批斗对象,台下有千万人仰望,他是那样的精神抖擞,满面生辉,觉得人一生一世,活到这个份上,值!

  

  他和杨兴浪吵了以后,心里很不服,他想,现在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看过几多今天你斗他,明天他斗你,你杨兴浪也保不了终有一天会栽倒,到时候,老子有你好戏看。但使他没料到的是不久杨兴浪竟提拨当了大队的治保主任,阿七听了“呸”的一声,只好自我安慰地说,没什么,走着瞧!

  

  二

  

  杨兴浪当上治保主任不久便被公社委派带领百多号四类分子等参加新建五七中学工程,他是监管大队长,还带了一个基干民兵连长当助手。

  

  到了工地后,他便宣布纪律,每天五点起床,五点半上工。不准迟到早退,有事请假必须经他批准。有一次他批了个假条,大笔一挥写着:“上牛回去,下牛回来”,把“午”字写成了“牛”字,后来被传为笑柄。

  

  每天晚上他要召集那些民工开会,由他跟他们训话。他总是“他妈的”“饭桶”瞎骂一通。当然,首先还要进行政治教育。但他只记得两句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有一次他历声强调说,对于阶级敌人我们要“狼狼”地打击。下面的人听了窃笑。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民兵连长小声纠正说,是狠狠,不是狼狼。他竟还理直气壮地嚷道,我的就是狼狼,我要用“榔头”敲他妈的脑袋。不料他的话音刚落,下面听众中竟有人放了个响屁。他勃然大怒喝道,哪个敢大胆放屁?追查!吓得那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个个诚惶诚恐。

  

  本来放屁是小事,是自然的生理现象,没屁挤不出,有屁忍不住。何况他本人也有常常放屁的习惯,同时他还有放屁的祖传基因。他父亲放屁就出了名,据说有一次从横街走到直街拐弯处,就连珠炮似的放了十七响,跟在他身后的人准确计了数。最后一次是为了一桩小事俩父子争吵,杨兴浪一怒之下,一记耳光扫过去,打得他父亲一连放了几个乌屁,还尿了一裤子,后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卧床不起了。

  

  当杨兴浪扬言要坚决追究时,不免火上攻心地拍了一下桌子。由于用力过猛,中气下窜,好像关不住的阀门,下身突然“崩”的一声巨响。全场为之愕然。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一看,他身后墙壁正贴着一张毛主席像,全身便冷了半截。坐在旁边那位连长顿时也面色煞青。因为最近有个人也是因为在背向毛主席像的时候不慎放错了屁,结果被揪了出来。

  

  杨兴浪此时有些神情不安地把手一挥,散会!

  

  三

  

  打那时起,他心里总有个“鬼”。偏偏这个时候又听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据说曾在我们公社当过书记的赵成邦在别地已被打成资本主义当权派,我们这里的群众要求把他揪回我们这里批斗,算他当年的帐。杨兴浪心里不免紧张,因为他们原来虽只是上下级,但关系暖味,有些事情怕被牵连出来,拔起萝卜带起泥。再说,赵成邦还是他的恩人,杨兴浪当队长的时候扣了一个人的粮食,饿了人家几天,还强迫这个人打通宵,后来,便倒下死了。家属和当地群众告状,上面派人调查时,赵成邦编造理由,竭力包庇他。上级来的人以相信当地党委,相信当地政府为由,不予追究。事后,赵成邦还提拔杨兴浪当了大队的治保主任。

  

  批斗大会在郊外一个大空坪召开,中间搭了个台。几千人从四面赶来,人山人海,口号连天。人们一开始便控诉赵成邦在三年困难时期打人、饿钣、扣粮。社员被迫上山采野菜,使很多人得了水肿病,还饿死了好几个人。在会上,许多人摩拳擦掌要揍他,负责维护大会秩序的干部拼命护着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结果有人想了个办法,叫赵成邦当众吃一顿当年他害得贫下中农吃的那些野菜、糠渣。这建议立即引起了一片欢呼。

  

  一会儿,一碗野菜,一碗糠渣端到赵成邦面前,叫他一口一口地吃完,不准糟塌。赵成邦硬着头皮,呲牙裂嘴地吃着。他张开大口、闭着眼睛,每咽一口就反胃想吐,大家吆喝叫喊要他快吃。他只好伸起脖子死命吞着,象鸭子吞蚯蚓一样。忽然两眼翻白,身子往后倾斜。在场的人硬要他吃完,最后他面如土色,眼泪直流。

  

  人们终于开心地看到赵成邦当着几千人的面,吃他们以前为了活命吃的那些糠渣野菜的狼狈样子,发泄了多年憋在胸中的怒怨,便也就心满意足地慢慢离开会场回家。

  

  散会后,赵成邦站了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步履艰难地离开会场。他茫然四顾,不知所向。

  

  后来有人看见他往十字路口方向走去,到了那个供行人歇脚的木棚里。到了那里,他一屁股坐在那条横木长凳上,气未喘定,肚子忽然翻江倒海,那些野菜糠渣一起吐了出来。吐完之后,忽又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全身冒虚汗。他立即从身上取出几块早已准备好的饼干,跑到小溪边,手捧溪水,把饼干送下。此时,他认为饼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好像一场噩梦初醒,他有点悔不当初。但他除了认为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之外,对自己的过去又找不到痛恨的理由。他三十多一点就当上了书记,恰巧遇上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这期间他发挥了“五敢精神”,放了全县第一个亩产五万斤粮食的高产卫星,提出了要让粮食高过泰山的响亮口号。发动成千上万的社员用树木杂柴造了几百个肥山肥海,上面盖着一层草皮,绿油油的十分壮观。上面来的领导看了都说又是个全县第一。还引导群众在山上松树下面种南瓜,创造了万株松树,十万斤南瓜的纪录。并且第一个发明了一斤米煮七斤饭的先进煮饭法,还作为一项科学成果在全县推广。还动员群众创作了几百首歌颂大跃进的山歌,以其中一首山歌“苦战三年超英美,人民公社幸福花”的句子编了一本《幸福花山歌集》正式出版发行。受到了上级的充分肯定。还出席了地区的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他步出棚外,抬头往北面一看,蓦然见了昔日那幢办公大楼依旧巍然屹立。多么熟悉啊!窗子朝南那间就是自己住过的卧室,窗明几净,雅致宽大。那一排窗户的大厅是会议室,想当年,自己站在主席台前讲话时宏亮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雷鸣般的掌声,至今犹隆隆在耳……还有大楼前面那个阳台,后院的花园,办公室的交椅,处处都使人难忘。

  

  一抹斜阳从西边投射过来,木棚前的空地上,映出他长长的身影,形单只影,倍感凄凉。

  

  杨兴浪在家里躲着,看看天色不早,想出来打听一下风声。他在村口远远望去,但见十字路口的棚边站着个人,那样子好像赵成邦。他急忙跑前一看,果然是赵成邦,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杨兴浪轻轻地喊了他一声,赵书记。赵成邦一看是他,像见了救星似的惊呼,兴浪!杨兴浪做了个手势,叫他轻点,并说,赵书记,这里不便说话,走,到我家里去。赵成邦便跟着他到了他家里。

  

  杨兴浪叫他老婆热了一壶水酒,搞了几样菜和赵成邦两人对酌,说是为他压惊。赵成邦感激涕零地说,兴浪,你真好,我永远忘不了你,杨兴浪担心地说,他们没有逼你说我们之间的事吧?赵成邦说,这点你放心。

  

  四

  

  赵成邦到了杨兴浪家里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人们开始哗然,但嚷嚷一番之后也便不当一回事。都说他们两个过去是共穿一条裤子,而今猩猩惜猩猩罢了。

  

  果真如我本家阿七所言,如今这世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才两个月那个赵成邦又被新的县革委领导重新任命为我们这里邻近的一个公社当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原则是“旧帐不算,联合对敌”。说赵成邦过去没有犯过路线错误,只是工作方法上出了问题。

  

  消息传来,人们大为惊诧,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只有杨兴浪暗地里高兴得不得了,他对他老婆说,我早就知道赵书记还有出头之日!

  

  从那天起杨兴浪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估计不消多久赵成邦一定会来看他。可是七八天过去了,还没见到他的影子。才三十多里的路程,坐车一会就到,怎么就不肯光临?杨兴浪有点按捺不住,心里狠狠地骂道,他妈的,当初我把你赵成邦从一个下台的狗请回家里做了座上客,好酒好菜招待,一旦爬了起来就忘恩负义了。一天晚上他老婆也戳着他的蒜头鼻发牢骚,杨兴浪呀杨兴浪,你怕是瞎了眼供错了神,当初若是把那些饭菜喂我们的那条狗,它也会对你多摇几下尾巴。杨兴浪正要发话,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有人“笃笃”地敲门,还轻声喊着他的名字。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杨兴浪惊喜万丈,瞪了他老婆一眼便立即把门拉开。他老婆心里也“格登”一下,暗想,真是“说人人到,说鬼鬼来”,幸好他没听见。

  

  赵成邦一踏进门,他们两夫妻连忙迎了上去。杨兴浪激动地说,赵书记,这么晚你还来了,真辛苦,怎不早告诉一声,我好来迎接。赵成邦笑吟吟地说,我今天下午就到了你们公社,你们陈书记招待我吃晚饭,本来也准备跟我一起来,因为晚上他要开会,我就一个人来了,路熟嘛。杨兴浪忙请他坐下,他老婆立即端来一杯热茶,还上了几样上等茶点。赵成邦揭开茶杯盖,对着正冒气的茶杯惬意而轻松地吹着几下。杨兴浪偷眼看他:穿了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雪白的衬衣领稍稍外露,满头黑发,面色红润,一副开心的笑容,和从前比较,简直判若两人。赵成邦呷了一口茶,深情地说,兴浪,感谢那次你对我的关心啊!杨兴浪连忙说,赵书记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就请您原谅。赵成邦说,你太好了,难得!杨兴浪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说,赵书记,你才是我的恩人,爹亲娘亲不如你赵书记亲!

  

  两人亲切地交谈着,足有一个多小时。临走时赵成邦对他说,兴浪,我会把你的情况向陈书记介绍,他会考虑你的问题。杨兴浪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再点头弯腰表示感谢。

  

  赵成邦走后,杨兴浪夫妻重温着刚才激动人心的一幕,他家那条叫“乌龙”的黑狗见主人欢心,也在脚下快活地蹦跳。杨兴浪指着它对老婆说,过几天把它宰了。他老婆说,这狗在我们家多年,挺听话的,我可舍不得。杀个鸡鸭什么的不行吗?不行,杨兴浪说,赵书记有两句老话:“三天不吃狗肉牙齿发痒,吃了狗肉嘴里七天香”。他老婆又说,另买一条招待他不是一样吗。杨兴浪摇头说道,你哪里知道,就不一样。宰自家的狗才能表示加意敬重,并且老黑狗牯有补。他老婆就没话说了。

  

  当人们看见杨兴浪拖着他家那条死狗到河里刮毛时,大家便知道他家今天有谁会来。

  

  没过多久,杨兴浪被提拔为大队革委会主任,原来的主任改当副主任,兼治保主任。

  

  五

  

  杨兴浪上任以后有一件事使他心神不安,也有一件事使他心花怒放,可说是喜忧参半。使他不安的是夜间常做恶梦,梦见他那死去的父亲老站在他面前发呆,样子非常恐怖。还梦见当年那个饿死鬼常常跟着他,扯他的衣角说要饭吃。他不敢请道士送鬼,便买来几捆纸钱在后院分做两堆焚烧,安抚那两个阴魂。

  

  使他开心的是那个叫李木英的女人又主动向他投怀送抱,两人终于成了“露水夫妻”。

  

  关于他和李木英的事,在这一带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男女皆知。

  

  李木英是街背周天保的妻子,脸宽嘴阔,泼辣浪荡,嗓音又尖又嗲。虽然没有什么风情,但丰乳肥臂,水妖蛇似地有几分骚态,杨兴浪早就对她垂涎。

  

  那年头杨兴浪打屠卖肉,李木英常常光顾,并且喜欢和他搭讪,还有意无意地晃动两个乳房,送去几个秋波,逗得杨兴浪两眼发愣。杨兴浪的感情投资是称给她的猪肉一斤就有一斤二两,并且没有骨头,李木英每次都很满意。

  

  有一次,杨兴浪觉得时机已成熟,想探探虚实。他把砍好的一块上等猪肉交给李木英时,左手乘势碰在她的乳房上,还嘻皮笑脸地说,若要肉好吃,头槽第二刀,若要×好操,黄蜂细细腰,木英你说是不是?谁知李木英把脸一沉,啐了他一口,骂道,你这蛇咬手。说罢便拿起猪肉,扭着屁股悻悻地走了。杨兴浪十分难堪地拿起那块抹刀布往脸上一擦。旁边那些伙计们哈哈大笑,戏谑地说,秤钩,快追呀!

  

  斗换星移,时来运转,杨兴浪已从屠夫上升到大队领导干部,身上已没了油渍,脸上另有一番风光。那个李木英也风韵犹存,见了杨兴浪故意搔首弄姿,邪乎乎地传递某种信息。

  

  一天早饭后,她梳洗一番,穿了件惹眼的蓝布连襟短衫,手提一篮萝卜,扭着身腰走到大队部,她尖声喊着大师傅的名字。大师傅还没出来,在楼上的杨兴浪便已飞快地跑到了她身边。李木英嗲声嗲气地喊了声杨主任,杨兴浪也浪浪地唤了她一声木英。这时大师傅已来到她面前,李木英问他要不要萝卜,大师傅还没回答,杨兴浪便说,要,全要了。并叫大师傅把萝卜称了,给个好价钱。

  

  大师傅走后,李木英站在杨兴浪面前“欲去又依依”,杨兴浪低声说道,到楼上坐一会吧。李木英面带桃花,身不由主地跟他上了楼。

  

  进了房间,杨兴浪顺手将房门关了,李木英有点胆怯地说,会不会碰上人?杨兴浪一把抱着她说,放心,我这里安全。李木英又问,你还记恨我么?杨兴浪亲她一口说,我喜欢你不得了,还记什么恨!这回李木英偎依在杨兴浪身上,像一头温训的绵羊任他抚摸,一会,便斜乜着眼睛徐徐躺下,杨兴浪饿狼似的扑了上去,恨不得把她吃掉……

  

  后来杨兴浪不顾身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身份,竟得意又满足地对当初讥笑过他的一个老屠夫悄悄地说,那女人躺在床上,精赤条条的,像一条刚刮了毛的肥猪,雪白、烫手!……

  

  为了便于两人来往,杨兴浪还设法给李木英弄了一个妇女主任。

  

  六

  

  从此,杨新浪更加潇洒风流,踌躇满志,生活上挥霍无度,花天酒地,路人都对他侧目,无奈当时他是红人,谁都惹不起他,那个李木英俨然是个太太,借妇女主任这个幌子和杨兴浪形影不离,招摇过市,徐娘半老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叫人看了作呕。这个女人一不劳动、二不做家务,花钱更是大手大脚,没钱就向杨兴浪要,杨兴浪又不敢不给。

  

  杨兴浪也真不容易,一人养两家八口(自己家五口,李木英一家三口),他老婆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加上杨兴浪自己阔绰惯了,简直象个大富豪,另外,平时还要给赵成邦和本公社的陈书记他们那边打点打点。

  

  幸好杨兴浪担任大队长,掌握了财权,这个大队木竹资源丰富,所有林业收益都要经过他的手。虽由保管结帐,但他可以在帐外做手脚大捞一把。平时多少还可以借支挪用一些。此外,一些上级拨款及其它的零星收入他都能设法把它落进自己的腰包,但还是不够他开销,渐渐就感到有些吃紧。

  

  他死爱面子,绝不肯让人觉得自己寒酸,因此就凭着自己的目前的身份,向信用社贷了一些款。有一次,因为急需,一时又无法筹措,便找到了马泰昌要他帮忙。

  

  他和马泰昌关系很是密切,平时常以兄弟相称,一个杨大哥,一个马老弟,叫得怪亲热的,在经济上彼此也有一些少量的往来接济。这次他要向马泰昌借五百元现金,因为数目较大,马泰昌有点犹豫。

  

  马泰昌为人暴戾性狠,但却很怕他的老婆,家里的收支全靠他老婆掌管,这事马泰昌不敢作主,一定要问过他老婆。

  

  马泰昌老婆不答应借这笔钱给杨兴浪。他戳着马泰昌的鼻梁说,他杨兴浪天天吃好的喝好的,还养着李木英这个骚货,你还要借钱给他,供他风流快活?马泰昌没法,看在他和杨兴浪的朋友关系份上,他只好瞒着老婆,把五百块钱公款借给他,限一个月归还,杨兴浪千感万谢,说马泰昌够朋友,并保证一个月把钱还上。

  

  眼看一个月只差几天了,马泰昌给杨兴浪打招呼,叫他作好还钱的准备。杨兴浪嘴里说没问题,心中却毫无着落,到期那天,马泰昌跑到他那里,要他还钱,杨兴浪回答请他宽限几天再说,马泰昌说,明后天上面就会来查帐,这个漏洞一定要填上,千万误事不得,杨兴浪只得求他再延期两天。

  

  第二天,刚好轮着杨兴浪到大队值班,他没精打采来到大队办公室,独个儿坐着干急,心想最迟明天就要弄到五百元钱,不知怎么办。听说李保管今天会到林场去接一笔木头款,打算向他从木头款上垫借,又怕数额太大,他一定会推说他不敢担当。

  

  杨兴浪正望着天花板发呆,李木英忽然撞了进来,她看四下无人,便一屁股坐在杨兴浪的膝上,嗲声嗲气说,在这里等我是不是啊,杨兴浪不作声,并轻轻地把她推开,李木英又说,怎么,今天不高兴了?杨兴浪推说今天身体不舒服,李木英撒娇说,兴浪,我看见供销社新到了“北京蓝”,我想扯它丈多做一套衣服,给我钱。杨兴浪说,我现在身上没钱,李木英扯大嗓门说,哎哟,买几尺布就说没钱,谁信呀?杨兴浪,这算什么交情!杨兴浪听了心里特烦,偏又奈何她不得,便央求她说,过两天行不行?李木英说,到那时早就卖完了。杨兴浪说,我会叫他们留下给你。李木英见杨兴浪今天这样没兴头,自己也觉得乏味,说了声“见鬼”便生气地走了。

  

  李木英这样一闹,杨兴浪更加心烦火燥,忽听见门外有人来了,他以为是保管结帐回来,抬眼一看,是那个吴阿七,拿着张纸条走了进来。

  

  杨兴浪一看见他就讨厌,不禁皱起了眉头。其实阿七也很尴尬,本来他对杨兴浪很不服气,无奈今天又要求他,只好勉强地献上个笑脸说,杨大队长,请你签个字,我想借点钱。杨兴浪拉了拉架子问道,借多少?阿七说,借二十块(那时社员借款10元以上要到大队部请大队长签字批准),并把条子递上。杨兴浪想起阿七当初在大街上奚落他时那番情景,特别是关于黄泥坳那事,他恨不得一口咬他,今天还要借钱?休想!再一想,这种人还是得罪不得,他要一翻脸,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他对吴阿七说,就借给你十块吧。阿七说,十块就十块吧。杨兴浪在借条上签上“同意借现金十元”,叫阿七盖了个章。保管刚好在这时回来了。阿七立即随他进了房间。忙乱之间把那个章子丢在杨兴浪办公桌上。

  

  杨兴浪猛一看见桌子上阿七那个章子,心里陡然大喜,随即把它放进口袋里,这时保管正从办公室旁边的房间里出来,对杨兴浪说回家吃午饭。杨兴浪也起身和他一起离开了大队部。

  

  下午,李保管先来到大队部,发现自己那个房间的房门被撬,走进一看,办公桌的抽屉也被撬了,里面的现金全部被盗。他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往门外奔跑,一会儿,几个大队干部和周围群众闻声赶来,杨兴浪也赶到了现场。他十分严肃地说,要立即报案。公社的公安员也马上赶到,他劝散群众,把大队干部留下分析案情。

  

  分析结果,认定吴阿七是可疑对象,因为今天只有他到了李保管的房间里领钱,并且看见了那些钞票。阿七是单身汉,从他的经济情况分析,作案的可能性极大。公安员决定找吴阿七,并指示把那扇房门贴上封条,再派几个民兵日夜轮流值班保护现场。

  

  吴阿七被传讯到公社办公室,一问他,他便嗷嗷叫,说,我吴阿七人穷志不穷,老子再苦也不会做贼。后来他被留下并派人看管。他一夜大吵大嚷,直喊冤枉。

  

  第二天,县公安局来了两个人,询问了一下情况后便赶赴现场察看,公社公安员和大队主要干部也一起去了。

  

  他们撕去封条,走进房间,除了发现锁头被撬,抽屉里东西有些凌乱外,房内其他物品都没有移动的迹象。县公安局来的那个高个子据说是科长,他非常仔细地观察,想从蛛丝马迹中找出问题,桌上放的东西他都拿起看了看。在一旁的杨兴浪不时瞅着桌子底下,那科长也跟着蹲了下来,往办公桌下一看,马上伸进手去,拿出了一个章子。杨兴浪心里惊喜万丈,科长把章子看了看,叫人拿来印油盒,沾上印泥往纸上一印,立即显出“杨兴浪“三个字。杨兴浪顿时面色煞白,冷汗淋漓,他下意识地往口袋里一摸,还有一颗章子。他想离开现场,谁知双脚发抖,步子挪不动。那个科长问,杨兴浪是谁,李保管指着杨兴浪说,是他,我们的大队长。科长只瞟了杨兴浪一眼,没说什么。这时在场的人都满脸疑云地离开了现场。

  

  晚上,杨兴浪被叫到了公社。

  

  第二天,吴阿七高高兴兴、叫叫嚷嚷地离开了公社大门,他激动得手舞脚蹈向人们说着一切。马上杨兴浪偷钱的消息便传了开来,人们奔走相告,喜气洋洋,街上立即贴满了绿纸标语,每张都有杨兴浪的名字。

  

  特别是吴阿七这回真的扬眉吐气了,他逢人就说,要把秤钩(杨兴浪)揪出来批斗。

  

  后来由于赵成邦和公社的陈书记出面向公安局说情,要求免予刑事处分,理由是他毕竟是多年的基层革命干部,工作一向积极,可以考虑将功抵过,加上又是初犯,能坦白交待,且数额不大,撤销他的职务算了。

  

  杨兴浪被撤职以后,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月不敢见人。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拿起屠刀继续干他的本行营生。

  

  据说,他原先用过的那块案板,曾被屠夫们争着要,象如今的某些吉祥号码。结果通过拈阄被屠夫周阿强所得。如今杨兴浪一出事,周阿强竟把它弃在肉场角落里,说这家伙“晦气”,不要了。正好又被杨兴浪捡回来使用。

  

  一天,风和日丽,刚好又逢圩期,我来到圩场上,徜徉街头,挤在人群中一边这看看那看看,一边回忆昔日情景。走到肉场那边远远望见杨兴浪衣衫破旧,手执屠刀,那行头活脱脱是个还本还原的屠夫。我走到他肉案面前,掏出一块钱,轻轻地喝了一声,杨兴浪,砍肉!

  

  要好一点的。他的脸刷地一红,很有当年吴阿七叫他“称钩”时那种感觉。

  

  肉砍好了,付了钱,提起看一看,还不错。这时我仰望肉场的天棚,长叹了一声,这也算是扬眉吐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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