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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门(7)

  你是谁?你到底想要什么?

  (德)E·弗洛姆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被吞噬了,像每天都会有人灵魂烟散,像年馑时生命随时粒粒溃败。但我要在此之前,勾画出人的贪婪、人的悲哀、人的凄厉之伤和狞丽之美。尽管我带着疑问而来,还将带着疑问而去。

  民国

  那块玉佩是姥娘传下来的。那块玉佩凝聚着血污和耻辱,渗透着仇恨和苦泪。姥娘说,当时,因为家乡出现了吃人的时候才逃出来寻亲的,和她娘失散之后,只带了那块玉佩。

  出现吃人村落的那个资料我没有收集到,我无法收集,我时间不足。我从城里逃到乡下,在这村落里听到的是乡村公路上的车声,看到的是窗外渐渐泛起的秋光,无法知悉姥娘当年的弱小和苦恼。姥娘只是说她的母亲要逃走,要去寻找父亲;村子里不仅卖人,而且杀人吃人,至于细节她也无法陈述。我手头的资料是颖昌的,字里行间并不血腥。一九九三年版《颖昌县志》记载:1943年,春荒严重,饥民挖野菜,采树叶,捞河草,拣雁粪,吃观音土以充饥,甚至有人相食者,而且饿殍随处可见。全县饿死43761人,逃荒要饭者40093人,卖儿卖女者14017人。是年秋,蝗蝻遍地,逾墙越屋,谷物被吃光。

  姥娘说,襄城县因为人吃人而到县府打官司,邻县的一家远亲也说,她的孩子丢了,在邻家发现有孩子的一个破鞋子,在院子里终究挖出了男孩残骨。还说,某某村把自己刚刚断气儿的孩子煮了吃,某村某人去扒别人家埋的死小孩儿回家煮了吃。而我知道某村的一家,断炊多日之后,男人做贼囚死,不懂事的孩子一遍遍的喊着妈妈、妈妈、我饿、我饿、我要吃、我要吃,反复纠缠,其母万般无奈,走到屋外,看着苍天,说老天爷呀,老天爷呀,原谅我吧,原谅我吧。说过之后,抱一把柴禾,烧上一锅水,看着懵懵懂懂沸沸扬扬的热水,神经兮兮地祷告着,拉过孩子,一把摁进热气飞扬的沸水世界……

  当代

  我们恋爱期间,她听说父亲不满自己的出走,要到河桥边的那棵老柳树下上吊矢志的时候,她并不在意,她不相信。她倔强地说,我就是不走了,我要嫁给他,我跟他跟定了,谁劝我也不变。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谁要和谁结合,就像谁要和谁诀别一样,决心不改,如出一辙。但是,上吊的劝说同其他的劝说相继来临。

  一个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洗过碗看电视的时候,我们的黑白电视刚刚播放着《新闻联播》的时候,我家三十多平米房间的米色房门被人敲响。我说谁呀,外面是妇人的声音,说要找她。我知道是他们来了,她娘家的人来了。我不会回避,我要去开门。但她示意她要回避,她走到卧室。所谓的卧室就是原来那种八十年代旧楼里小套房屋的厨房,我一直住在那里。这时候,她示意自己要躲进小屋。

  我打开门,来人很多,有其母、一姑、一姨,表姐表妹,一拥而入。我的陋室变得狭窄。我冷静地请他们坐在那唯一的长沙发上、搬来的小凳子上。然后,也坐在那只钢筋焊成的小铁椅子上与他们对视。她姑说,你们两个的事儿家人不同意怎么行?她一个女孩儿不回家,天天住在这里像个啥?姑在一一表述自家意见和风俗意见的时候,准岳母一言不发,抱着膀子,昂首看着天花板上没有打开的电扇。我说,不回家不是我勉强的,我不像有人说的是我拐骗了她,也没有把她锁在屋里禁闭她,那都是谣言,你们要是想报警就报警吧。

  她的表妹说,要不见见我表姐,看她什么意见,愿不愿意回家?我说那好,你们去问吧。

  然后,我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敲敲门,说姑要问你几句话。他们推门涌进小屋。我拉开灯,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姑进来坐在她的床边,一声声喊她的乳名:二妮儿、二妮儿、。她掩被朝里,一声不吭。几分钟后,一直如此,我说她不舒服,姑,你也知道她的想法了吧。准岳母在客厅隐忍不住,怒冲冲高声叫骂着冲进来厮打,被姑和我拦下。准岳母怒冲冲叫骂着被他们劝着一同走掉了。

  深夜,我拥抱着她,不断擦拭着她的泪,说你受委屈了,我们下一辈子还做夫妻,即使不做夫妻也要做兄妹。我披上衣服,打开灯,把那台黑白电视搬下来,去掉罩布,打开作为桌子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只木盒,把盒中绸缎包裹的一枚纹饰玉佩拿出来,送给她说,这是我家传的,你带上吧。

  这枚玉佩是姥娘送给我母亲的,这枚玉佩有一段无法言传的悲伤和哀痛。

  民国

  一枚玉佩不知何年何月流传到一个女孩子身上,无法知晓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家人转送给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只十几岁的孩子。在漯河和母亲失散之后,除一身衣服之外,她几乎要当掉这枚玉佩以糊口。就在她泪干寻母的时候,街道上冲来一群带黄绿色帽子的兵匪,在街上当众抓人,说是每个国人都有抗日的义务,年经的男人要去打仗、要去拖车拉车,女人要去做饭烙馍。于是,她和一群衣衫破旧的年轻人一块儿被捆绑抓走。

  被抓走所到的地方是颖昌的长葛,是我的耻辱之地。那支部队,我一直在查找那支部队的番号,看这支部队死于谁手;我一直在寻找那支部队一个连长的名字,寻找他的下落,看是谁替我复仇,是哪一个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一枪毙掉他的狗命。那个所谓的连长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畜生。这样荒诞无耻的狗命在那个年代有多少?这样贪婪荒淫的狗命在N年代又有多少?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荒诞狰狞的笑,看到他魔鬼一样,不是恶鬼饿鬼一样的爪牙在空中挥舞,他贪婪地在一处民房里走来走去,像和平年代囚笼中的草原饿狼,一个士兵喝斥着把一个女孩子推进房间的时候,他狞笑着——那不是狞笑还会是什么,他狞笑着门也没有关闭,就扑向了那个羔羊一样的孩子。

  我无法想象当时混乱的情景——那里有黑白电视么,那里应该超过我的三十平米的房间,那个房间也不是空荡荡的,不会只有一张席梦思床垫和一面巨大的墙镜!那个年代没有席梦思床垫和巨大的镜子,尽管我可以跨越这样那样的年代,把镜子一拳砸碎,看着那些碎片像铁锈一样,在虚无的空中一枚枚脱落,我听到那女孩子的哭泣和颤抖,我听到她的灵魂碎片在一枚枚的脱落,那天空中铅一样沉重的蝗虫云块儿,一片片地降落,没有断绝,仿佛永久,从来如此,贪婪地把一切吞噬、吞噬。

  当代

  不知道是因为我送给她那枚玉佩作为信物,还是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她的选择要彻底终结,她一时间哭泣不已。她拥抱着我,像我拥抱着人性一样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可是现在感觉,那仿佛又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当我听到朋友说那枚玉石的时候,才想到我送给她的信物,还有那些誓言。和朋友分别,我酒醉着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入睡。我不再去沙发上睡觉,我推开卧室的房门,望着迷茫的黑夜,对她大声说,你起来,我有事要问你。

  接着我说了好多的废话,只有一句话有用,那就是把那块儿玉佩还给我。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宽大的胯骨高高地凸起,在朦朦胧胧的卧室里像月亮一样熠熠闪烁,还像是当年的模样。

  当年的她戴心形耳钉,甜甜的笑,柳眉下含情的眼,还有她瘦俏的肩,高高的胸脯,舒缓的呼吸,总是春天一样。不,即使是仲秋,也飘荡着桂花的香馥,弥漫着源源不断的热情面对着这个世界,面对着她的丈夫。那么无欲无求,返璞归真,万物宁静,森林深幽,泉流明月,溪邃嶂远 ,无可比拟,我怎么舍得下手。我把利刃别在腰间,用沸腾的血液熔化它。但我仍然厉声追问,把那块玉佩还给我!

  她翻身过来,坐起来冷静地说,什么玉佩?你喝醉了,明天还要上班,休息去吧。然后,又躺在黑暗里,夜一样寂静。我说,你要毁掉这个家庭,我还上什么班,你把玉佩还给我。我喊叫着,情绪像榆叶一样在年馑中哆嗦,那满树的榆叶,不是一枚一枚的落下,而是一片片一枝枝被掠夺。她终于容忍不住,从深夜里坐起来,大声说,什么玉佩,送人了,你走开!

  哦,送人了?我走开?我走开?我自语着,猛然一拳打在泛着白光的衣柜门上,白色的桐木顿时裂开一道急喘的缝隙。但是她隐忍着,像所有的隐忍一样,不为人知其所以然地沉静着。我追问自己:这是我当年的爱人么?这是我们的盟誓和誓言么?夏雪冬雷?天地已经沦为一体,黑暗和光明已经不再,什么星辰和明月,什么清流和密语,这个年代和那个年代都已经疯狂,我的欲望想要吞噬周围的一切,包括我的手脚和我的身体。

  N年代

  我不相信历史的巧合,但历史往往不以你的不信而消弭。

  玉佩是姥娘送给母亲的。当年,姥娘对母亲说,要知道现在就是福气了,不要多想了,嫁过去好好过日子。

  当我在孩童时期,在箱底摸出父亲的红色领章、闪闪的五角星和姥娘送给母亲的那枚玉佩的时候,就感觉到它们那么不般配、不协调、不和谐。那鲜红的领章、闪亮的五角星和云纹雕饰的素玉不是一个年代,不是一个概念,不是一类意志。

  那块玉石雕饰着一个面首,面首一双巨大的眼睛和硕张的巨口,并不蛮横的线条,呈现狰狞的美丽。它是人们曾经编造出来的“祯祥”和标记,它是超越世界的神秘威吓的动物形象。它曾经“协上下”肯定自身,“承天体”佑护人民;它就是“有虔秉钺,如火烈烈”、“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人”、无处不在又被人们常常遗忘的饕餮形象。它是保护人类的神祗,它又是恐怖的化身;它是华夏民族的恶之花,它又是人类选择善恶的力量之源。

  这个传说之中的神怪形象,让一个孩子初次相见就可以感知它的狞厉,在那鲜红的领章和闪亮的五角星之畔,何为明朗、向上、豪放,何为阴暗、潮湿、怪异,一目了然,这个孩子不知道这枚玉石将要与他息息相关,以为只是父母的珍藏。长大之后,我拿着这枚玉佩问姥娘的时候,姥娘坐在那座现在已不多见的三间瓦屋的旧宅之中,头扎一方深蓝头巾,依靠着六十多年历史的廊柱,不再多言,不愿言传;有老泪在秋霜之中缓缓地流下,就像那段弯曲的历史和悲痛伤人的命运。

  我知道姥娘的父亲是一名国民党的军官,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那悲恸的历史如此巧合。

  《河南文史资料》第53辑,张仲鲁先生回忆:1942年的河南,山河破碎,一夏一春无雨,自然灾害如此,人为灾害加剧了灾情。汤恩伯的十三军,在此地作恶多端,荒淫无耻,一个军官在漯河抓到一个难民少女,供其玩弄,几日之后,发现她的一块儿玉佩,问明她的家世,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民国三十一年,民国三十二年,饕餮一样的年馑,就这样深深地烙在我的灵魂与肉体之上。

  我的豆腐匠姥爷和老娘。

  当代

  寒情殇殇,我与汝具亡。

  我怀揣着利刃,在秋光明媚的中午,打一辆鲜红色的的士,前往朋友租出的房屋。

  疯狂意志控制下的理智是超人的,处理掉那样一个我跟踪过多次的白面书生,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我不想记述那简短的刺杀,没有呼喊,稍有喘息,这一切细节在案件的案宗里交代的很清楚。我只是说,我坐在被掩盖了血腥的房间里,看到的是两个同样身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只是一个躺在血泊里一息不存,另一个坐在床垫上目光呆滞。

  我等待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破旧的楼梯上,有时候会传来鞋底和凹凸不平地面的摩擦声,但那绝不是年轻妇人的脚步。最终我没有等到任何女人的到来,这也许又是一个巧合。然后,我等待着深夜的到来,我要想好办法离开这个地方,那些谜底还没有揭穿。我在死者的身上和棕色的手包里没有发现什么,我收拾掉落在地上的眼睛碎片,我把他的鞋袜换掉,我丢下我的玄色风衣,装饰好现场,小心翼翼的逃离。

  我走在背街小巷之间,仍然看到已经消散的仇恨、还有死亡的恐惧被想要揭开谜底的欲望遮掩着。我如此平静,又如此彷徨,我站在城郊的街口向南望去,远处是一串街灯和大厦的光影,向西走一段,是渐渐稀薄的灯光和渐渐浓厚和沉积的黑暗。但是我不知道,不久,我就要死了,就像现在我已经死了一样。

  她并没有等待我的真实的消息,她也没有到那所谓的租房之所,她几天不见我的踪影,惊闻有认尸的消息,在殡仪馆那一排巨大的铁柜旁边勉强站定。她先看到一双她熟悉的鞋子,让后看到那双织着图案的棕色袜子,她手里握着我的证件,隐忍不住,点点头。刑侦人员说,你再看看吧,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死者的面容已经被毁掉。她摇摇头,指着鞋袜和地上玄色的风衣,说就是他,不用看了,不用……

  我看到自己死在那里,但我不会自首,不会对有关人员说出真相,我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处理,我要去姥娘那里,我要去看当年的素衣女子,问询饕餮玉佩的真相,要向我的豆腐匠姥爷告别,说我没有照顾好从小疼爱我的姥娘

  郊外十里桥桥头的树枝架成的木棚仿佛仍在,那桥头的老柳在明月间婆娑轻舞。姥娘曾经说,我妻子的娘家与我的外祖母一河之隔,世代毗邻。

  每想至此,那些讨饭和逃难的往昔岁月,那桥下的不息流水,那里的秋霜和灾荒,同一风云、同一辰庚的年馑和苦难,一起涌上心头。我要回到姥娘家那三间旧房子里去,我要去看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听她讲完她的捆绑命运和饕餮怪兽的传说。

  这样,没有多久,我在姥娘家被警方逮捕。

  N年代

  寂静的囚室内,斜射的阳光中可以嗅到春天的味道,那田野的油菜花香和新鲜的泥土气息。洁净的床头,打开的资料静静的摆放,一叠装订好的书信,字面清洁,字体娟秀,混合着从冬到春的讯息和妻子留下的手痕,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真相。我绝没有想到,当我探寻世人的身世、打开一道道屈辱之门的时候,我的灵魂被极大地欲望所捕获,我同时在制造者新的慢慢假象;我的狭隘和无知,把善良和美丽一口口的吞噬。

  我的妻子真的病了,从我们分居开始,她的乳腺开始纠结成痈,贴过一段膏药之后,以为痊愈,但不久囊性增生巨变,再诊断竟然是乳癌晚期。她不愿意拖累我,想方设法要断绝情缘;那位律师和她的来往,纯粹是为了帮她打官司、状告误诊的医院而结识为友的。当我在情感纠葛和紧张猜疑中挣扎的时候,她正在遭受我无法想象的疼痛和折磨。

  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敢于推测和臆想了,世事人生不会被人轻易掌握甚至理解、了解。我不愿揭开她是故意还是误指殡仪馆那具尸体的真相,以及其他的真相。

  我似乎终于顿悟——人,要过简单的生活;人,不要贪婪,不要饕餮;人,要过简单的生活。

  现在,我知道,她动过手术之后,她的病床一侧的白色矮柜上,摆放着我们订婚之前的那张黑白照片,怀念和祭奠着往昔的一段时光或者人生的岁月;乖巧的女儿在床头安静的画画,那枚玉佩在她的胸前熠熠闪烁着怪异的光辉。

  这是我留在世间的最后的文字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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