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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记

                                                             (一)

  李玉没想到回家的这天会忽然下起雨,仿佛电影里的场景一般,别离时节,总要有场雨来陪衬。雨稀稀落落如珠玉般滴在行道树法国梧桐叶上,一叶叶,一声声,若悲怅的音乐,在天地之间悠悠的鸣响。上天真是个天才的导演。

  李玉右手打伞,左手掏钱,却找不到钱包。一阵慌乱,换作左手握伞,右手找钱,终于从背包里寻到钱包。付了钱,出租车司机猛踩油门,须臾消失在雨雾里,好似一只受了吓唬的大黄鱼。隐约听见在骂:小杆子,婆婆妈妈,干么四啊!胸脯和头发原来都湿了,眼镜也朦朦胧胧起了雾。四月的风依然有寒意,但不顾得去思考身体,他慌忙的收了伞,进了候车大厅。来不及回头望一眼生活近七年的古都了。

  南京到重庆的高铁是不久前才通的车。然而,全民皆商的年代,交通的便利让火锅、麻将、麻辣烫、小面,除了麻将都在南京流行开来。尤其是重庆小面,街上不知不觉就新开一家,李玉与女友孙慧兰时常走进一家面馆,听厨子与服务员讲乡音,真有恍如还乡之感。因而虽在异乡,并不甚想念重庆菜的麻辣口味,竟在南京吃腻了。

  蕙兰一个月前就先回了重庆。她实在受不了孙母的死缠烂打,终于辞职回家考公务员,县政府不招人,先考村官也可。她与李玉是高中同学,在安徽念完大学,即来南京找工作投奔他。政府部门工作的孙父,原来一直坚持要她回老家“子承父业”,孙母听说与李厂长的儿子同在一家公司,考虑到两人有结婚的可能,便容忍她在南京静待其变。可怜天下父母心,孙母哪放心女儿一人在外,时常打长途电话来,除了嘘寒问暖,“摆龙门阵”,还要不断提醒千万不可与李玉上床,“你也算半个女人了,一旦男的得到了女的,男的就不是好东西了。闺女,妈是过来人。他要是敢那个,你就报警,拘留他个十五天。”

   刚开始听这话时,她与李玉还没确定男女关系。男方发现一见面,她就面红耳赤、期期艾艾,暗想:她大约是喜欢我。虽在出国留学培训机构工作,身边女同事如鱼贯列,姿色和身材好的也有好几个,但与重庆美女蕙兰相比,就黯然失色相形见绌。因此,就向她表白了。

  受了母亲的耳提面命,把恋爱当婚姻来对付,处处就像已为人妇的女人。李玉的经济管理大权早就被剥夺,烟也无可奈何只得戒掉,遑论其它。公司租了大的办公室,组建新的团队,部门经理让有摄影爱好的李玉拍了几张团队集体照,印刷出来,贴于办公室墙上。蕙兰硬是嫌单调,做主去淘宝买些卡通熊与“哈喽凯蒂”,排列相片四面。让本是营销团队的办公环境,变得像幼儿园办公室一样烂漫可爱。

  工作时,更要目不斜视才能逃过每日归家后的盘问。常常与同事的寒暄,讲讲俏皮话都要成为将来可能婚姻不忠的罪证。

 “我哪里和印文茜嬉皮笑脸了。她爱笑,出了名。见谁不笑?她也是大四就来公司实习。她那时候就爱笑。”

 “好啊!那个贱货早就打你注意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是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李哥哥早’‘李哥哥晚’叫得亲热不过。我也能容忍。——竟然还要给你买袜子?她有啥资格给你买袜子?明天还要买鞋,买午饭了?你不要以为她家有点臭钱,买得起香奈儿的包,男人吃软饭才好笑呢。”

  李玉早气得目瞪口呆,只恨没有张仪、苏秦之辩才。“我吃软饭?我顶天立地男子汉......我吃过哪个女人的软饭?以前还有些闲钱,现在是一分钱都要上缴。一顿午饭就成软饭了。”

 “喝——,以前的日子好是吧?那我走,”一面说,一面就要出门,李玉慌忙堵着门,心底虽如肖申克、窦娥一样冤,却怕走了去寻更麻烦。“以前有闲钱好。以后有闲钱更好呢!有钱和王经理一样,头都秃了,60岁了。买保时捷养20岁的大学生。那个老色鬼就是你偶像啊,他有钱。你也想有钱。多亏我把你管得紧,不然你还不早找‘印妹妹’练练手。又是买袜子,——买‘软’饭。”

  几回吵架下来,他算是服了女人在吵架时的想象力。但尽管这样吵,他们的男女关系倒是稳定。他已过了精神恋爱的年纪,他与蕙兰的恋爱是奔着婚姻去的。他渴望婚姻,原因他还是童子身,对异性身体充满幻想。念大学时,寝室内的卧谈会,众人一致认可,四年之内无论什么手段都要找个女的碰碰,不然大学就白读了。殷自强是最有性经验的,和好几个网友上过床,还嫖过。听说李玉是处男,就要给他介绍个会所小姐。可想到每每大家一起对着墙撒尿,都会侧目看殷自强能否尿出来,担心会被会所小姐染上病。因而,大学四年他宁愿白读了。一想到这儿,就忿忿难平,饥渴难耐,对着蕙兰一阵狂吻乱摸。那蕙兰果然是她口口声称的“女中豪杰”,难得突破敌军火力凶猛的防线,反而被抓得皮开肉绽。他始终得不到。

 时间是解药。随着公司事业蒸蒸日上,要扩展到重庆去,刚毕业就在这家公司供职的他已升任“team leader”,公司需有经验的人才去成立子公司,他又是重庆人,可谓不二人选。便让蕙兰先辞职回家。一旦两人都回家工作,定要先谈婚论嫁,结了婚,女方总不能拒绝。虽别了那几个对他有好感的女同事,且等结婚的时间也难熬,但总算有了盼头。

 “乘D二二五五列车的旅客请注意......”就要登车了。李玉又是慌乱一时,得应付行李,又得严防别人插队。眼见得检票口就在前面,而队伍却行进缓慢。门口不是刚检了票吗?还一一安检搜身,好似每个人都可能来劫持南京南站,弄得人紧张不安。现在又检它个妈的x票。他正心里怨着,却见茫茫人群里有张眉目清秀的脸,有些熟悉。那不是——?他不敢确定,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双眼。重新戴上,定了睛搜寻,又被匆匆的人流阻隔不见。

  那无疑是荀小寒。天下事就有这般的巧合,前几日还犹豫要不要与她道个别,她却也回重庆?不过,或许不是她,比她瘦,没她白净精神。他疑神疑鬼,加之行李又重,落在了人流后面。站台的冷空气又在镜框上聚会起来,像是雾里看花找车厢都困难。好容易寻到了车厢,一群大妈倏的从天而降,完全无视尘世排队的规矩,嘈嘈喳喳又嚷嚷,他简直恨不得生出双翅膀。

  上了车,欲安放行李,窗外的背景已是向后奔逃的建筑,渐的愈来愈快。他扶了扶镜框,惊奇发觉荀小寒正好坐在前面一排。她还没变,依旧白白净净,只是有些倦容,眼泡微肿。正呆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像极了美院教室里的那尊石膏像“伏尔泰”。

 “你还好?”他欲说还休的模样,只说出这三个字来。脸上讪讪的。

  小寒也感到局促,忙请他坐在对面奶孩子的中年女人旁边,正好是个空座。邻座是三个返乡栽秧的民工在斗地主。

 “这段时间还好?生活好不?工作好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重新见面似的,李玉感觉都忘干净汉语了,只记得用这几个词汇来寒暄。

 “太——不好!只能回家考村官了。实在是混不下去。房租太贵,地铁都坐不起了。城市的生活成本太高,三千块,不够生活——”小寒低下头,心底想说得会不会太直白,恐糟对方嘲笑。脸上蓦地飞来红云。

 李玉以为对方是害羞,不禁浮想涟涟:她是恋旧情的。他收了收窘迫,努力使自己镇定,思想却不听使唤,跑马到五年前的记忆里。(对方问他回家待多久,他也没听见。)那是理工大男生邀医科大女生参加的一次春游,去的是苏州同里。他还记得那个日期:二十四节气里的惊蛰。

  还没出发前就闻说这次医大来了一群美人,车站一见,果然是个个天仙下凡。李玉并没有特别注意淹没在人群里的小寒,汽车上无聊时间,只与更貌美更活泼大方的lady们讲笑话。“尖头鳗”们自嘲理工大男女比例是“僧多粥少”,lady们不甘示弱“医科大是尼姑多,和尚少”。一说到和尚、尼姑,加之近年来,少林寺要上市,和尚开豪车、包养二奶,辱骂甚至打香客的新闻层出不穷,人们对宗教已失去虔诚;关于尼姑和尚的话题就谈无不尽了。

  抵达同里水乡,听导游说去罗星洲要坐船,在景区外,要另外收费。众人问,岛里有啥景观。导游说就几座破寺庙。人群里倏然爆发一阵怪笑和嘘声。导游误认为是因自己幽默的语言天赋,便更加放肆的讲起怪里怪气的导游腔。

  春光尚好,众人游兴亦浓,便一一按门票上的提示游览这千年古镇里的景点。三桥的鹭鸶捉鱼表演最是好看,学生党们囊中羞涩,只好趁别人付钱,看免费的。幸好退思园、嘉荫堂、水乡婚俗馆、松石悟园皆包含在半价门票里。一圈看下来,大家皆累了,预备再忍耐一阵,观完珍珠塔,就休憩吃饭,吃罢饭,下午去坐木船。

 领众人进珍珠塔的是个圆脸、双下巴、眼睛又小又无光的女导游,讲起话来竟宛如晨莺婉转流利。可惜又是令人厌烦导游腔,讲门口“门当”和“户对”的典故,众人还注意听,进了庭院,讲方卿与翠娥的爱情传说就如嘴里嚼着蜡一样烂俗无趣。或许,面对眼前这一对对现代的“才子佳人”,她心底满是嫉妒与恨,——“休想老娘做你们的月老”“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所以,故意为之。学生都喜贪便宜,要不是免费演讲,谁还愿意听她啰嗦。李玉听她的口音,H、F不分,前后鼻音不辨,方卿念作“慌亲”,忍不住想笑一场。又慌忙抬头四顾,怕被别人觑见。蓦然发现人群中也有张笑脸,像朵莲花绣在空水澄鲜的湖面一样。

  人流继续往前,正应了那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导游早布下天罗地网让学生们上当。进了一间琴声悠扬的院落,导游先是骂了一番现代人,尤其青年人数典忘祖,琴棋书画都忘干净了,中华文明正乃危急存亡之秋。然后便开始滔滔不竭兜售大厅里卖的古琴、毛笔、纸砚,学生有岿然不动的,也有被春风化雨感动的。女导游似乎对这次购物很满意,恢复了对中华文明重整旗鼓的信心,赞道“中国传统艺术的未来是有希望的,你们回去要好生练习,希望就在你们身上,我们不能输给韩国,要爱国。”

 一行说,一行把导览的棒子交给了一个男导游,是个生得一脸正气中年人,脸晒得像包公。一面领着众人,又是一番爱国主义的演讲,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清政府的惨败,再讲到东北沦陷、七七事变、八年抗战,结论果不其然是:落后就要挨打。因此,青年学生要勿忘国耻,要爱国、爱传统和爱共产党。

 此时,快接近珍珠塔的出口,还剩最后几间房子,其中一间挂着红色的横幅“XXX——国宝级画家莅临现场......”。导游领众人进门,李玉一眼就看见那女导游,正站在一个长头发戴墨镜的鸡皮老翁后,心里叹道,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老翁身前是一张宽敞的大方桌,上面堆满了字画和笔墨、印章,他身后墙壁重重叠叠挂满了他的作品,书法篆行草楷皆有;画仅有几幅,(女导游解释是怕被盗,慎重起见,只挂这些)一个巨大的草书“龙”字用玻璃相框装裱的,分外醒目。

  男导游安排大家坐定,老翁遂慢条斯理道:“老朽不才,承蒙各位大学生状元们光临寒舍,实乃蓬荜生辉。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就简单的做个自我介绍,我的字画一尺在市场上卖几千块,别人请我去,我心情好则罢,心情不好,跪下求我也别想得我一撇一捺......——今天春光灿烂,大快人心,就舍身为大家表演个姓名作诗,我是诗、画、书三绝。诗第一,画第二,书法第三。罕见的全才。”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女导游,导游而合了下嗓子,干巴巴地念道:“珍荣皇恩重如山,珠联璧合结良缘。塔助学子题金榜,美誉园林佳话传”。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懂古诗意思。老翁忽的从导游手里抢过纸片,一面指,有些怒气地道“第一个字连起来,是什么?”又自问自答,“珍——珠——塔——美”。

  台下仍旧沉默是金。几个学生借口上厕所,已经逃了。李玉早就想溜,但又想看看这仨人到底唱什么戏。更重要的是,他正暗暗自得:别的男生真是瞎了眼,一笑倾城远胜众芳的佳人,正藏在角落里,只有他慧眼识得。

 “你叫什么,——荀小寒?好名字,看我七步成诗。把你名字写进去,不好不要钱。”老翁经验丰富,观察出这个女学生腼腆,不好拒绝,就预备先拿她开刀。

  李玉立马感觉袖手旁观是个错误,心底叹了声糟了。果然是七步成诗,几分钟时间,老翁已做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荀宋精灵亦厚颜,小寒天气塞雁还”。老翁念着诗,女导游早已铺开纸,递上笔,老翁道:“黄金有价,字无价。但我们有缘分。难得——这有三种尺寸的卷轴,分别是899块,599块,299块,见你是学生,就给你对折。你要哪种?”那小寒早已吓得说不出话。

  老翁又道,“你就选个中等,我知道学生不容易。用的是父母的钱。” 摘掉墨镜,顿腕提笔欲写,李玉急中生了一智,上前道:“既然写就写个最大的。我们刚租的房子不是正想装潢一下吗?难得遇见大师,以后留着后代,也是传家之宝。——小寒,我们去拿钱。门口不就是银行。”一面说,拉她胳膊往外走。

  门口的男导游慌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听这男学生口气,不像是骗人。正踟蹰之间,众学生也趁机一窝蜂的出了房间,那老翁气得破口大骂,女导游更是气得脸苍白,直骂男导游蠢如猪、吃白食。

  午饭时节,大家开了香槟庆祝。无论李玉怎样解释,他与荀小寒已经配对成功了。本来就是为了配对的旅行,再多解释都是做作虚伪,只是没想到这一对浪漫得像部电影里的男主女主。

   

  回了南京,李玉先冷落了小寒一周,以他的恋爱经,不能让女方太骄傲。小寒却也不主动联系他,她是天性使然,生来不喜主动。她闺蜜还以为是听了她的忠告:有首老歌唱得好——爱要坚持半糖主义。

  李玉先慌了,提早两天就定了五星级宾馆二十九楼的餐厅,靠落地玻璃窗,能俯瞰玄武湖全景。选在这样的地方,一是出于价格的考虑,宾馆主要收入是住店,餐厅是为了方便,因此价格反而不贵,澳洲进口牛排能排买一份,送一份。他是学生,毕竟要靠家里养,恋爱经费能省则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二是窗明几净,强烈的日光能照得人现“原形”,要是对模样不够满意,退货还得及。

  两人无声的切着牛排,刀叉碰着磁盘声有些刺耳。几口红酒下肚,渐渐就谈开了。 没想到竟然是老乡,还是同一个县,真是他乡遇故知。感叹了一番,赶忙换了重庆话来。

 “老乡会朗格没见到你。”李玉问。

 “我不会喝酒,去过一回,老乡会就是喝酒会。彼此见了面也不晓不得有啥要摆,挺尴尬的。”说罢,却泯了口酒。她略微有些紧张,不知是不是因为恐高。心底想:自己的位置不知换过多少个姑娘。虽然没谈过恋爱,但韩剧也看得多,这一招太高明,情场老手才干得出。第一次来这里准会心跳加速,定误以为是坠入爱河。

 “老乡会就是无聊。只知道劝酒。每次都吐,哎——大学生活过得是无聊透顶。我的人生简直像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一阵风过就要枯萎。——真后悔没早点遇见你。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他也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女方笑而不语,见他说得这样顺口,料想他不止对一个女人说过,但还是脸发烫,情话哪怕是假的也比酒还醉人。

 服务员过来送饮料,却趁人不注意,变魔法似的在桌上变出一个蛋糕来。

 “不知道你啥时候生日。今天专门补一个。没得蜡烛,你就借着阳光许个愿吧。我最爱看女生闭眼许愿,从表情里能看到童年。有童心的女人最迷人。”

  此一招有些俗,但仍然能感动一个没恋爱经验的女人。女方闭着眼胡乱的想一阵,也不知道有啥愿望。——世界和平吧。以为会有一个吻,但男方竟然没动,电视剧与现实毕竟有差距。

 展开眼,天光更亮了。窗外的玄武湖,水绿得发亮,游船星星点点,可爱极了。那塔不是鸡鸣寺的?冒着浓烟,是失了火?忽然想到“人间烟火”这个词,在云端看人间,有隔世之感。

  李玉也后悔没有使惯用的手段,或许是因为今天牛排太腥了,怕嘴里有味道,又悔不该点五分熟的。送女方快到学校宿舍门口了,最后的机会也没把握住,只吻了脸颊,就放她走了。

 先君子,后小人。第一回来明的,下一回就是暗的了。电影院昏暗的灯光下,机会很多。只恨中国导演老是拍烂片,剧情烂得让人直打瞌睡,无聊的干坐了两个小时,竟啥也没做。还好杀手锏没有使,理工大附近有家咖啡馆,包间是封闭式的,灯故意设计得昏暗。大学以来谈的两任,虽因性知识不足,没有上过床,却在这里达到了“该摸的地方也都摸了”。

  然而,咖啡都凉了,他脸手都没抓着,肉麻的话说了一堆,自己都感到假,对方当然不为所动。他蓦地怒上心头,既埋怨自己恋爱技术倒退,又恨对方不懂风情。借口说学校社团忽然有事,买了单,丢了女方一个人就走。其实,小寒倒是有些动情,只是她不主动的天性,使得她看上去平静如水。

  接下来的几次约会又是不温不火。约会完,送女方回宿舍,照例是要温存一阵,可女方既不主动,也不反抗,让李玉突然感觉他是在亲一具女尸,与医科大流行的鬼故事若合一契,唉?这儿距离福尔马林池多远?——又不欢而散的赌气走了,回到理工大,参天的杉树底下是开得像火一样的二月兰,被昏暗的路灯照着,发着幽光,真怀疑那天在同里的牵是另一个人,或者是个美狐或小倩附了她的肉身。

  几年后的今天茫茫人海里遇见了,还有这种错觉。大学后来又谈了几次恋爱,也都不长久,却也反思出自己的恋爱经念得太急功近利,尤其后悔与小寒的那段感情,开始得草草,结束也草草。毕业季那会,倒是想找个机会重续旧情。正又担心毕业了,工作会使得天各一方,孙蕙兰忽然来了南京。

 “你还回南京么?”

 “不回了。”小寒语气很坚决。

 一问一答,两人都惊讶底牌掀得如此快。女方还不知道男方工作调动,以为他只是回家休假。于是李玉的话外之意是小寒如果回南京,我们还有可能吗?死灰里的火星,被“不回了”三个字转瞬扑灭了。

  一阵沉默,两人都睃着窗外,时间偷偷地把玄武湖的湖光山色背景换做稻田、平房、水牛,五年用的竟是一眨眼功夫。是安徽还是河南境地了?

                             

                                                                      (二)

  

     展眼到了八月。重庆的业务开展还算顺利,分公司在市中心解放碑风风火火的开起来,有开疆辟土之功的李玉,也升了职,涨了薪酬,业务上仍旧负责市场营销。掌大权的是总经理王时吾,在南京,公司员工私下都叫他“王时捷”,南京重庆相去千里,分公司竟也无人不晓得秃头老总老牛吃嫩草,也无人不知这家公司的高管都姓王。中国的私营企业,很难摆脱“私”这把枷锁,任人唯亲之病,纵有“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之药,却鲜有企业主不是那怕见扁鹊的蔡桓公。王时吾哪里称得上合格的职业经理人,连报表都不会看,却爱弄权,搞办公室政治是一只修成精的老狐狸。因此,既要阿谀变态上司,又得承受新市场开展带来的繁重业务,李玉与其余几个主管都暗暗叫苦。

  重庆的夏天比南京还要“火炉”,李玉去楼下快餐厅吃午饭,差不多每次都会买一份冰淇淋。卖冰淇淋的是一个爱笑的“幺妹”,生得并不出众,是个酒糟鼻子,右腮上星星般缀着几颗痣,重庆产美女出了名,解放碑更是美女如云,却获了个“冰淇淋西施”的美称。李玉听说了此称号,免不了在买冰淇淋时,多看几眼。那女孩便在他下次来时,把脆筒在机器前多举一会儿,让脆筒里也塞满了奶油和冰,这样做,老板娘见了是要挨骂的。

  这天李玉又来买冰淇淋,女孩便问他工作情况,又问他习不习惯吃花椒和辣椒。李玉答他也是重庆人,不住市区,住县里,刚从南京调回时,吃了花椒,腹泻了一周,后来渐渐适应了。女孩就问他要微博,他心底奇怪这打工妹也玩微博,关心股市、财经、时政新闻?听她解释,她是追星族,微博上能见到明星的生活。两人相互交换了微博,李玉也就回公司了。

  一面走,一面也发觉这女孩也有可爱之处,笑起来愈看愈有味道,不愧为“冰淇淋西施”。又想到微博资料里,他的婚姻状况里填的是已婚,欲一回公司,就借着无线网,把已婚状态改为未婚。

  他的确还是未婚,与蕙兰的婚事还搁浅着。几个月前他的算计是回了重庆就结婚,就在微博资料里先行修改,杜绝自己再想入非非。然而,事情并没有向预期的发展。

  重庆的工作再忙,他周末也抽空回县城家里,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一次,约蕙兰出来吃饭,地方选在县里新开的一家西餐厅,老板是他爸李江平生意上的朋友。蕙兰一脸愁云,心底想着事,点菜只说随便。李玉起身到对坐用胳膊做了个环,扣住她胳膊就吻她的腮,又吻她的下巴、脖子,她竟不觉得痒。却突然用神秘的语气耳语说,吃完饭,我们去江边走走,我有话和你谈讲。这里怕你爸的朋友隔墙有耳。

  吃罢饭,李玉就趁江边人少天色又暗,动手动脚起来。他一时欲望又上心头,蕙兰依旧是利爪来镇压,双方拉锯了一阵,蕙兰不耐烦地骂道:“哎呀,你这悖时的猴儿,是精虫上脑壳了。我有事情和你讲。你听不听,是要老娘冒火,你才老实——”(李玉消停下来,才发现手臂疼得厉害)“你在重庆倒是安逸。整天脑袋里不知装了些啥?天天喊工作辛苦,我看你精神好的很,你在听?我有两件事要说。你听不听,不听省得在这里喂蚊子。”

 “我听——当然听。敢不听。”李玉慌忙答,手还不知放哪里。

 “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早晓得,我就提前半年回来好了。半年的时间,天就变了。上头出了新政策,要在镇里工作满五年,才有资格往县里考,我还要当五年村官才能转公务员,我爸也真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连我都瞒,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消息——”蕙兰蛾眉渐簇,是愈说愈气。

 “朗格会这个样子?那太不公平了。”那欲望还顽固的揪着心,因此只是敷衍的语气。

 “你都不晓得有多恼火。我们政府不像你们私企自由。难道我还要在悖时的农村待满五年。五年?都人老珠黄了。”——说五年两个字已带着哭腔。

 “不会的,朗格会。五年后,你一样好看。”李玉找不到话来安慰,心底想镇里和县里还不是一样,只不过条件差了些,蕙兰就是娇气,吃不得半点苦头。

  蕙兰又道:“你不晓得,我们镇里的领导都是色鬼。真是想来老娘就是一肚子气。四十多个大学毕业生,一大半都是女生,也算知识分子。回来当村官,怎样也比那些初中都没念完的干部强。可我们晚上洗澡都怕有人偷看。”蕙兰这话让李玉立马警觉起来,语气立马严肃地道:“最大不过镇长。他们色胆包天?不知道你爸在城里做官。”

 “朗格不晓得。当然也怕我告他们的状。但我有时候和荀小寒一块去村里,有一次,村里请客吃饭,和我们一同下乡的计生办的主任把我当做了她,居然摸老娘的手——”

 “啥?——啥时候的事?”李玉惊得目瞪口呆,他还不知荀小寒和蕙兰同在一个镇当村官。“然后呢——”他急忙问,也分不明更担心谁的手被摸。

 “我当然没有声张,他也是喝醉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只是那个荀小寒回来的路上就惨了。”蕙兰本来不愿意提起这个事,她也多少知道些荀小寒与李玉的过去。免得他又怜香惜玉,与情敌旧情复燃。但又好奇,这荀小寒到底有多少魅力。

 “然后呢——他们敢对荀小寒怎样?”李玉果然中招,又急又气,脸和脖子一定也红了,只是黑灯瞎火看不见。

 “回来是晚上。我们一行四个人挤后座。那主任先摸手,又摸大腿,又——”

 “他妈x的,什么主任,又怎样?”李玉破口大骂,不等蕙兰答,又骂“这些砍脑壳的家伙,每天吃喝玩乐,哪里为人民服务了。糟蹋年轻女大学生,都是他妈的好手。老子要是在车上就把他手剁了。”

  蕙兰心想你刚刚摸我时候,没见得这样正气,果然对那小寒余情未了,便用嘲讽的语气道,“不过,我看来,荀小寒也不是啥好货色。我就会反抗。我分析她也变了。环境改变一个人很容易。她说不定想勾搭主任呢。”

 “胡扯——”李玉怒道,“就算勾搭,也勾搭镇长——我意思是找也要找更大官的——”突然住了嘴,他实在被气昏了,乱说一气。他需要找个机会证实一下这件事,最好能当面和荀小寒对质。他不相信小寒堕落得这样快。

  蕙兰还说了另一件事,就是他们的婚事为什么一直拖着,是她妈嫌他工作不稳定,不像是国企或政府部门。

 “是吗?你家都是政府的,嫌我们草民高攀不起啊?”李玉今晚是气急而胆大,讽刺道,“我倒是听说,你妈是报私仇。故意拖着,是因为当年被我爸甩了吧。她要报复。”

  蕙兰听他这样讲,倒是没生气。这个传闻她也听说了,从她母亲的言语中,满是对李玉和他爸的恶意。连名字也很少直呼,用“暴发户和暴发户的儿子”来代替。可是当初为啥愿意他们谈恋爱。她不懂她母亲心底到底如何打算。眼看也就要当新娘了,却拖得如李玉说唱的“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那晚过后,李玉感觉的肠子就像打了两个节。让他食无味道,寝也难宁。

  且说其中一节。一个周末,李玉带着加班的疲惫,回家倒在床上就欲睡。嗡嗡隆隆听得有人叫门,他实在太累,爬不起来。又听得门打开了,原来是他爸回来了。他又喝得酩酊大醉,说话断断续续,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是个陌生的女人。李玉的父母早就离了婚,法院把他判给了父亲。他父亲交的女朋友,多得恐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带个女人回家也正常。可细听那女人的声音,好像是蕙兰她母亲。但他也不敢确认,平日只在听筒里,听她和蕙兰讲话,音色有差别。他想去看个究竟,又怕他爸捶他,迷迷糊糊就入梦了。

  房间外,李江平今晚喝了不少酒,他实在是高兴过了头。往事像晚风一样吹进他脑里,让他酒醒了不少。二十年几前,沙发上坐着的素素腰细得多,脸上还没鱼尾纹,头发也黑而密,那两条辫子呢?“岁月蹉跎啊,要是当初我有,——我有今天的权势,也不至于,我要你心里明白,素素,我一辈子就爱过你。别看我这么多女人围着,那都他妈是逢场作戏。天天围着,——我也不会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二十年,啥没变,沧海变桑田,重庆都成直辖市了。三峡都变没了。我也变了,变坏了。但我的心不变,我还爱着同一个,同一个。——她叫素素。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就后悔去吧。你相信吗?”

  秦素素今天也喝了酒,脸发着烫,在堆满杂物的茶几上,寻着空调遥控器。翻了阵,却一无所获,却不敢去电视柜上找,害怕李江平从沙发上倒到地上。要在平日,她才懒得伺候一个又邋遢又胡言乱语的酒鬼。她今天听了对方太多的衷肠,眼泡都哭肿了。早把永不原谅这个负心人的毒誓忘到九重天外。

  “我相信,怎么不相信。我也一直爱你,但我们都有孩子了。孩子都大学毕业,要结婚了。你怎么现在才联系我。要不是蕙兰——你好狠心。你好坏,好狠心。”素素虽有醉意,头脑也还清醒,不禁为自己肉麻的话感到尴尬,竟说着琼瑶电视剧般的台词。

 可二十几年前,她和江平那代青年男女不正是看着琼瑶剧,亦步亦趋学着恋爱的?

  上世纪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到县城,与琼瑶剧、邓丽君的歌曲流行的还有下海经商,只要胆子大,车站卖茶叶蛋就能成“万元户”,各行各业都满是机会“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李家便是县里最先成万元户的资本家,是承包轮渡发的财。然而,秦家却没有经商的胆量和头脑,依然生活在贫困线下。李母便对李江平的女朋友有了意见,嫌她不矜持,不像个大家闺秀,发育也不好,屁股也不够大,以后生不了儿子。

  李江平坚持非秦素素不娶,秦素素也立誓不嫁江平就去投江。李江平也跟着誓语:不同生,求同死。李父李母刚刚感受到资本主义的好处,不相信还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就放狠话:死也不成全。

  秦素素先跳下去的。冰冷的江水使得她展不开眼,也没法呼吸,意识很快就一片混沌,浑浊的冷水不断涌进鼻子和耳朵。李江平也跳了,同样冰冷的江水却让他有了求生的欲望,也记起水性来。游回了岸,又哭喊着叫人来救素素。

 “你当时就不该救我。那一年我死了,你就只记得我年轻时候的模样了。现在老了,丑了,你还会为我去死?好怀念过去,不像现代年青人这样自私。”秦素素眼泪夺眶而涌,虽然不知对方能不能明白,然而女人流泪流习惯了,于是知道眼泪能减轻痛苦,她今天回忆起太多的往事,需要流一屋子眼泪。

 “现代的年青人明白啥叫爱情?爱情早就死绝了。谁敢说不是?我后悔当初不和你私奔,去哪里不可以结婚。——结婚,今天就补一个。我先求婚——”说着,就跪在了沙发前。

 秦素素眼睛已哭模糊了。但心里还明晰着,她已不是当年那敢跳河的傻女人。她的婚姻虽然没有爱情,但也保证了一个女人物质与尊严。眼前的跪着的李江平早已没了当年的风流英俊,就算还有三分余韵,也不可能离婚与他在一起。却又感慨(用几分欲擒故纵的语气)人老了,头也快白了,不知再过几年会丑成啥样,我的美丽还有几天?人老了。

 “谁说女人老了、头白了不好。老了头白了才更有韵味,就像酒。岁月会让酒更好喝。越老的酒越能治疗悲伤。邓丽君的歌还在听吗?——‘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我自己’。我真想把你酿成酒。把你酿酒。装进我心里。”一壁说,就把素素推倒在了沙发上。

  

 潮湿的晚风从江上吹来,像个暴君的夏日,终于在傍晚时节,偶发仁慈地赐给人间几许凉意。最后几缕阳光还逗留在钟楼楼顶的十字架上,街上的倒影也有个斜十字架,匆匆的过客踩在脚下,才注意到这是座石头砌成的教堂。三十年前,它可是这座县城最高的建筑,最大的洪水淹过来,也没有淹没过它的腰部。而近年来却荒废了,精明的商人利用它里面保留的旋转楼梯,在顶部开了间咖啡馆,咖啡和服务都一般,但卖点在爬楼梯时的新奇和露台的江景。

  李玉约了荀小寒六点会面,他提前到了。自从上次蕙兰提起她的遭遇,就处处留心起她来。然而尽是负面的消息,有人说她坐了一个当官的车,也有说她坐了土豪的车。这些流言飞语,他是不信的。他这次一回来,就先找了覃大嘴,他们高中同过学,也在镇里当村官。大嘴消息灵通,又不爱乱讲,就算语言夸张一些,但也不会偏离事实。

 “大嘴,你为人厚道。我晓得你不会乱讲别人坏话。我找你来,是想问你听没听说荀小寒。”大嘴说他与小寒不在一个镇,但听说过她。

 李玉接着道:“我们在一个城市上过学,关系还不错。”

 大嘴嘴生得不大,眼却大,一双发光的眼望着他道:“有多不错?”

 李玉被他盯得着了慌,缴械道:“我们谈过一段时间朋友,时间不长。但你晓得我是重感情的人。听说她在农村遇到了麻烦。她原来在南京工作,毕业了,我们也没啥联系,后来回来考村官。你晓得?镇里的那些当官的是么子家伙,你也晓得的。他们要是敢欺负她,再欺负,我朗格能袖手旁观。——我也不是好惹的。惹毛了,命也敢拼。”他愈说愈焦急,激动得汗都出来了。

 大嘴是聪明人,他看得出李玉是余情未了。但又考虑到与李玉也有多年的同学情。就语气委婉地说,荀小寒这个女人无论过去怎样,现在反正莫再去惹。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李玉却听得一字一字似锥子在锥他耳朵。他知道覃大嘴的人品,不会去恶意中伤一个人。又追问他知道的细节,大嘴说先是和一个主任纠缠不清,又和一个厂长搅在一起。是新来镇里投资办厂的,具体也不知是姓甚名谁。只晓得是个砖石王老五,想找个年轻老婆。

  李玉听他讲这些,反而松了口气。这不过流言,覃大嘴竟也信了。尽管觉得覃大嘴是道听途说,但这次请假了两天,加上周末,一共四天,有富余的时间约小寒出来,问个一清二楚。他要她亲口否决这些传闻。

  木质的旋转楼梯有声音,小寒穿得一身黑色牡丹连衣裙,国画工笔绘的牡丹,正开得秾艳;高跟鞋是恨天高,踩得一阶一阶的槐木地板佟佟的乱响。

  露台上的天光才照出她是化了妆,是李玉从未见过这般画过的浓妆,口红画得像油画里贵妇,仿佛暮光降临了,她将是这座教堂的主人。

 李玉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蓦然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小寒,”他虽瞬间明白了,仍不甘。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我约你来,是希望你澄清那些传闻。难道都是真的?”

 小寒低头无言,李玉也不知再怎样追问,也缄默着,像两人初次约会。服务员见状,赶紧前来递上鲜花代购的单页。小寒挣脱手坐了下来,从桌上倒水喝。李玉坐在她的沙发里,只坐了半个身子,一只手撑着靠背,别扭着腰。

 李玉又道:“你知道我一直关心你。最近我不知道做了多少梦,尽是噩梦。”(他眼泪流了出来,也顾不得去拂)“你要和谁结婚,我管不着。只要不是和传闻里的。我是信任你的。毕业才几年时间,我知道社会容易变化一个人,但我相信你不会。你是多么——”他想说“纯洁”或“干净”,但又觉得词不达意。哭得更厉害了。

 小寒抽出纸来,递给对方。有些动容地道:“谢谢你的关心。你也要注意身子。”

“小寒,你要晓得。当局者迷。我们这一代人和父母他们不一样了。他们朗格有选择的机会,但我们有了。你可以选择。——你会觉得钱不是那么重要。”说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缓和,小寒却用嘲讽的语气回道:

 “钱不是那么重要,朗格不是?老师和书本都告诉我,我们要做高尚的人。可我们走出书本,哪里不是钱说话。人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钱。这杯水,坐在这里不要钱?钱不是那么重要,这么多年,我被骗够了。”

 李玉听得目瞪口呆,这番话从任何人口里说出都可以,但小寒不行。他怒得失去理智地还击:“嫁给钱吗?寒窗苦读十年最后嫁给钱,到头来和发廊的婊子有啥区别。”

 “是没区别。说不定下次你见我,我就在那里。”

 “你疯了——”李玉听了这自暴自弃的语,站起来拍得桌子乱颤。他忽然想掀翻椅子,把她推下露台,自己也跳下去。明天县里的新闻头条应该就是他们的死讯。

  他俯身抓住小寒的双手,用哀求的口气道:“我要朗格才能留住你?——才能留住你。”一只手却一面伸向她山丘一样的胸脯。那野兽一样的,像发了疯的李玉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嘴里已是含糊不清一通乱喊。

  感受到了对方的拼命的抵抗,他觉得达到了玷污她的目的,从钱包里掏出钱来,扔在桌上。他推门往下走,想说几句侮辱她的话,但最终止住了。旋转楼梯带给他一阵眩晕,轰隆隆震得他耳朵和神经难受。

 

 高铁轰隆隆的驶过山洞,邻座的几个民工在斗地主。是不是回乡时碰到的那几个?李玉不想问,然而也睡不着。这次回南京培训,他本来可以不参加,他知道他的工作状态竞争不了副经理。王时吾调回南京,重庆的业务由新任副经理掌管,他不想参与这个角逐。他只想逃离故乡一段时间。

 长途旅行让他很早就上了床,睡了一阵,接到了他母亲的电话,他平日和她联系也不少。但通常是他主动打过去。

 只听她讲:“你那个爸,做事情是越来越不动脑子。我也不是想和他复婚,他脾气我是受够了。我和他恩断义绝。我是关心你。你不晓得吧?他已经要结婚了。”

“与谁结婚?”李玉虽然意识模糊,但已经反应过来。他眼泪已忍不住要往外涌。

“——姓荀。是个大学生。听说在镇里当村官,你爸他老得老了,二十岁的姑娘会看上他,还不是贪婪你和你爸的家财......”

 ——他断断续续哭了半夜才睡着。

   醒来时候,月光如水一样溢满了屋子。又像是回到了同里的石板桥上。桥下绿水逶迤,倒影着“尖头鳗”们妒羡的目光——最漂亮的姑娘竟被他捷足先得了。这样的梦会折磨他许多个夜晚,或许要折磨一生。

  窗外的古城墙千年不化,人的一生与之相比,何其短暂,渺小。而月亮看来,城墙才是渺小短视的产物,它才是永恒。咦?怎不见星辰,那比月亮资格更老的银河里的恒星呢?今夜,只有一弯残月挂在古都的上空,像一个奇怪的笑,像是导演安排的一个道具。   

                                                                                                  二零一五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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