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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子(二)剃头风波

“我想问一声各位师傅:你们有谁拿过学校的教鞭?没有吧?我拿过!”接着,他举起号

衣里的剃刀继续说:“我能够放下学校的教鞭、敢于拿着剃头铺的剃刀,就说明了我来这里

是一心向各位师傅学手艺的……”

湖北东部边陲,有一个不为人知晓的小镇秦家涝。这里一片黄土山丘,不适合农作物生长,附近村镇的人几乎全是从事一行职业-剃头。每人挑着一副担子,担子一头是热水,一头是凉水,担子头挂着一块油亮的搪刀布,走乡串村给人剃头。问起这里五县十镇挑担子剃头的,十有八、九是秦家涝的人。

秦泼涔是秦家涝第三代剃头匠,手艺还不错。1958年,国家大跃进,农村不少的人到汉口做工,秦泼涔也随着乡里人来到汉口,到一家机械厂打小工。这家机械厂有几千人,打小工的人也很多,看到这个机会,善于钻营的秦泼涔就在机械厂一角支起一个油布棚,做起了剃头的老行当。小剃头棚一开张,生意真是不错,终日顾客盈门。于是一个口信,叫了秦家涝几个早先一块走乡串村给人剃头的伙计们,正式开了一个剃头铺,他当铺主,后来发展到10多人。谷越春妈妈看中的,就是秦泼涔的这个剃头铺。

第一天,秦泼涔递给他一件不算太旧的白大褂,这里称“号衣”。剃头匠也和医生一样穿白大褂,谷越春忽然有一种鱼目混珠和滑稽的感觉。他有点自嘲地穿上号衣,和每个剃头师傅一样,他的号衣口袋也装着剃刀、剪刀和条梳。


秦泼涔30多岁,个子虽不高,一双眼睛却有鸽子蛋大。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即使是笑,也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接着,秦泼涔又交给谷越春一个所有理发匠都必不可少的用具:搪刀布,一条白色的双层帆布条。“什么时候你的这条搪刀布搪的和师傅们的一样光亮,你就出师了。” 秦泼涔对他说。但谷越春没有马上学剃头,而是叫他搞卫生。擦玻璃、擦地板、擦理发椅,每个地方都要擦得纤尘不留。然后用蒸汽桶蒸热毛巾,给每个理发椅的小台上摆好肥皂缸、肥皂水。完了没事就瞪大眼睛看每个师傅剃头……下午,秦泼涔又递给谷越春一把新剃头刀,说:“学剃头先磨刀、‘捄老莫’!”(“捄老莫”,理发行话暗语:剃光头)

剃头铺里,电吹风、电剪刀嗡嗡声响成一片。一种特别的、只有剃头铺才闻得到的毛巾、肥皂、头发、油脂以及烫发药水等各种气体的混杂味,直钻谷越春的鼻孔……晚上九点打烊,几个徒弟站成一排,右手拿着他们磨得锋利的剃头刀,站在那里练手腕。

“哪个‘老捄窑’(老捄窑,理发行话暗语:剃头铺)都是这样。” 秦泼涔对几个练手腕的学徒们说。“捄老摸”的关键是手腕活。手腕不活、不灵,头发剃不下来不说,还好“开老天”(开老天,理发行话暗语:割破肉),是理发行业的大忌。干哪行就得学哪行啊,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一个星期后,谷越春正看师傅剃头,秦泼涔喊他:“牵交鲁!”(牵交鲁,理发行话暗语:接顾客)是一个小男孩来了,他不敢怠慢,小心给他围上大白单……“捄好‘秧子’‘掐留个八’!” 秦泼涔对他说。

“秧子”,是剃头行话暗语“小孩子”;“掐”,是剃头行话暗语“收”的意思;“八”就是“钱”。秦泼涔对他说的话就是“给这个小孩子剃好头后收他1角钱。”

“留”,是剃头行话暗语一的意思,“月”,是二的意思,“汪”是三、“则”是四、“中”是五……用这些行话暗语在顾客面前交流,就不会显得尴尬,是剃头这一行业慢慢形成的行规。

虽说从学校老师到剃头铺学徒是谷越春一个转折、一个无奈的大转折,但他还是想用心学好,行行出状元嘛,他也想做这一行的状元。“到工厂学徒一个月才十八块,还要搞得像‘油老鼠’!”母亲说,“剃头铺一个月就有30多块,你爸做了半生才拿40块哩!”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每月能再增加30元是个不小的收入,没文化的母亲怎么想得到儿子做教师的前程呢?

听说剃头铺新来了一个“又端正又刮气”(刮气,湖北方言:英俊)的小学徒,机械厂一下子传开了。不少青年人,工人子弟都找来他理发,尽管他理不好。还有不少大姑娘、女孩子找他洗头,目的却是靠近他……

这天,一个十分俊气的青年“点将”要谷越春给他理发。在这里,被人“点将”的只有秦泼涔,这给他很大难堪。谷越春和这个青年边理边谈,青年人和青年人息息相通,一见如故。

“根本看不出来你才学几个月啊!”小青年说。“你,很有能耐……”谷越春不敢妄言,他知道小青年是在叹息自己,可没办法,是自己愿意来的。理完后,谷越春送他出门,小青年热情握住他的手说:“我是机械车间的郭汉生,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祝你早日出师!”

“国营企业的工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工人啊,谷越春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汪三!汪三!”(汪三,剃头行话暗语:给男人洗头)谷越春和郭汉生的亲热交谈,别说秦泼涔,连剃头铺所有的师傅怎么也看不惯。这哪是在学徒?分明是在出风头,拉关系,找门路!秦泼涔更是视谷越春为眼中钉,冲着他一个劲儿吼叫……

接着又一个青年找谷越春时,却被另一个师傅接走。“你去‘汪产子’(汪产子,剃头行话暗语:给老年女顾客洗头)!”……

“听说你是刚来的?上过学吗?” 不料那女顾客开口就问。

“是。黄浦中学……还没毕业……”谷越春给她洗好头,伸手将湿漉漉的毛巾围着自己一边甩一边拧水,脚下现成一个水印圈。

一天,剃头铺门口突然来了个小男孩站在不走、也不剃头。“我来找谷老师,他收了我的铅笔……”谷越春感到好诧异,代课时他根本没收过谁的铅笔。他走过去,不料那个小男孩小声对他说:“谷老师,学校叫我来喊你回学校上课……”谷越春心里一阵感动,离开学校几个月了,学校还牵挂着我,想着我!他禁不住搂住那个小男孩流下眼泪:“好孩子!我想起来了,你叫马兴旺。谢谢你……你看我:现在已不是什么‘老师’了,而是‘理发师’……”尽管是小声,可还是被特别敏感的师傅们听到了。

“这山望着那山高,借风躲雨趁早走人!” 他们阴阳怪气地嚷着。

“有哪个好苗子在这里学‘老捄’哇,不耽误人……”

谷越春不做声。

过了几天,又一个人来找他,原来是学校的教导主任。见谷越春穿着白长褂、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子,良久不语。片刻,他轻声说:“小谷,学校已排好了你的课,你还是回来吧!考虑好:当老师不比当……”话未说完谷越春急忙打断他:

“莫说莫说!他们听到不得了的!……”接着无限留念又无可奈何地说:“我回不去了,父母不会要我回学校的……”话没说完,眼眶早已噙满了泪……

晚上,他辗转难眠,完全陷入了少年时代无限的回忆里……

波涛滚滚的长江早晨,朝霞映红了万里蓝天……一轮气势磅礴的旭日冉冉升起……滨江公园岸边一排排的垂柳,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千万条金链随风摆动。

长江水面,万顷波涛映出千万个夺目的太阳光点,仿佛是无数金色的珍珠从大江迸出……一群白衫蓝裤、系着鲜红红领巾的少年,在绿油油的草地和解放军叔叔联欢。

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年在朗诵,空中回荡着他清脆的童音:“……我要飞驾着国产银燕,在祖国神圣的领空翱翔!我要紧握手中的钢枪,日夜守卫着祖国的边疆……”

江面帆船一片,一架喷气银燕在长空呼啸而过……

一会儿,少先队总辅导员说:“同学们,我们欢迎谷越春同学再唱支歌好不好?”

“好!他是金嗓子!”圆脸大眼少年又走出来,右手高高举起行过队礼,一阵清脆、悦耳的男声童音便荡漾在公园上空:“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少年被歌曲所陶醉,也为理想而憧憬……

“总在念你的‘叨叨经’!” 妈妈总是这样骂谷越春。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也不管是捡菜还是捡炭,他口里总是“哼哼有曲”。没有办法,他离不开音乐,离不开歌声。

他也特别喜欢看书。在学校阅览室,管理员李老师见他这样爱读书,就让他当了阅览室的义务管理员,他可以很方便地阅读到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籍。《红旗谱》《茶花女》《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普希金诗选》……文学,在他面前构筑了一个瑰丽的世界。李白、杜甫、苏轼、王勃……但丁、雪莱、席勒、海涅……那些灿若朗星的名字啊!在他稚嫩的心灵里播下了希望的种子。民族英雄岳飞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更是让他感慨不已,要作为永生的警句鞭策自己。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又把他的精神和情操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第一次懂得了:一个人可以为革命而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当他在苏联英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看到的那句“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一生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的名言时,他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也要像保尔.柯察金那样珍惜生命,决不虚度年华,决不碌碌无为!他也要把自己的一生和全部精力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像“林道静”那样走革命的道路,谱写自己的“青春之歌”!让青春放出光辉!

可现在,是“让青春放出光辉”吗?这只是简单地谋生啊,他无奈,他感慨、又无助……

清闲的时候,剃头铺的师傅们就天南地北地闲扯。一个精瘦的老师傅叫伍于农,悠闲地躺在理发椅上,二郎腿翘得高过了头。他一边剔着牙还啐着什么一边说:“……就是在过去来说,我们这些‘老捄’们(老捄,理发行话暗语:剃头的),也比那些修脚搓背的下三烂强!”

秦泼涔最喜欢听那些关于高抬剃头这一行当的话了。听伍于农这样说,他也立刻瞪着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说:“早先哪,有个修脚的看不起搓背的,对他说:‘你莫看我是修脚的,我给皇帝修脚可以和他对面坐!你呢?只能看着他的屁股搓!这时又来了个剃头匠,你瞧他么样说?他说:‘莫说你和皇帝对面坐,我还能在皇帝的脑壳上摸……”

“哈哈哈哈……”所有的人一阵心满意足地大笑。

这时,一个年龄最大、因为一脸大麻子而一向恐怕辞退便一向讨好秦泼涔的占师傅也鹦鹉学舌插嘴道:“嗯!还有呢!你们冇听说过吧:过去有个开小包车的剃头。开小包车该‘牛逼’吧?剃头匠给他剃完头,你瞧他么样说?他说:‘你莫看你开小包车。晓得人家是么样看你们的吗?你们是街上的三伕――伙伕、马伕、车伕!’”又是一阵心满意足地哈笑……

尽管是闲扯,可谷越春知道他们的话中所指。无非是说自己看不起剃头匠、也就是看不起他们。他不理睬,一个人看报纸。自从学校来叫他回去上课后,剃头铺的风言风语就不断,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谷越春知道这些话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他们怎么说,他都不做声。

这天打打烊,做完卫生、洗好毛巾,照例在秦泼涔的办公室开会。秦泼涔从小跟着老剃头匠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学剃头,并没上过学。可在剃头铺这个小天地里,就把自己当领导,什么事当然他一人说了算。既是领导,就得有间办公室、就得有张办公桌。桌子上也摆放着墨水、笔桶等物,他的上衣口袋还总挂着一支钢笔……

人说“矮子矮、一肚子拐”一点不假。这时,他两手交叉抱胸、紧扳着面孔说:“今天,我要向大家说个事:我们有的年轻‘师傅’把这里当‘水牢’……”他瞪着鼓鼓的眼睛,说话咄咄逼人。

谷越春知道他要说什么。这是他的屋檐啊,为了父母,为了弟妹,自己千万不能动气,要吃得这苦中苦……

秦泼涔继续讲:“要是把这里当‘水牢’的趁早走!我们这里庙小供不起大菩萨!”

事情大了,看样子秦泼涔是不要谷越春在这里做了。“对自己来说,不学剃头当然好。可到哪里去做什么呢!母亲说过:手下的六个弟妹、四个上学,自己不做,家里的收入每月要少一半哪!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呢?弟妹们又怎么上学啊!”谷越春无奈地想。

“穷不做长子富不做幺,哪个叫你生在这个屋的?”他又想起母亲那句经常挂在嘴边儿的口头谭,只得处处小心、小心、又小心;什么时候总是低着头、闷着脸,默默地做事。有顾客总要找各种借口和他搭讪,而他总是装苕作哑……

可这样并没改变秦泼涔对他的印象。他还是找到谷越春的母亲,说“他把剃头铺当‘水牢’,要开除……”尽管母亲好话说尽、千万次请求都没用。第二天大早,谷越春照常到剃头铺穿上那件白大褂,依然做卫生、蒸热毛巾、摆肥皂水……希望能够留住自己。

看到师傅们陆续来齐了,秦泼涔神气十足地冲谷越春喊:“你被开除了,不要上班了!”

谷越春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希望能够留住自己。

“好了,把号衣脱下来,穿么衣服不比这个号衣强啊?”他说着反话,也是在说:现在哪里都不好找事做,我看脱了这里的号衣你能做么事!其他的师傅们也都附和着说:“脱吧……还穿它做么事!”

知道已经无法挽回,谷越春缓缓脱下那件半旧的号衣,整整齐齐地叠好,双手递给秦泼涔:“秦师傅,多谢你。我喊你一声师傅,是因为你曾经收留了我。但你说我是在这里‘坐水牢’而开除我……我想问一声各位师傅:你们有谁拿过学校的教鞭?没有吧?我拿过!”接着,他举起号衣里的剃刀继续说:“我能够放下学校的教鞭、敢于拿着剃头铺的剃刀,就说明了我是来这里向各位师傅学手艺的……”

剃头铺的师傅们都静静地直望着他,秦泼涔也瞪着鸽子蛋眼望着他:“我拧毛巾的水转一圈,那是怕水溅到公家的号衣上、让水散开!怎么就成了‘水牢’?怎么就谈得上开除?”

说完,他朝所有的师傅深深一躬:“师傅们,我走了。好在不是每个地方的天都是一块巴掌……”

没有人会选择磨难,也没有人可以逃离面对。当磨难来临的时候,沉着面对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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