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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挂历》

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

——题记


第一章

1,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事后周化蝶怎么也想不出,这位叫金凤凰的女医生究竟是什么时候进的门?难怪大庄和老李的眼是直的。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医生,带来的是梧桐花的香气。

那是六月的一个上午,太阳冲破了多日的阴霾,使天空和大地温柔而明亮。窗外,吸足了水气的梧秱花,像少妇那红润的嘴唇,轻吐着淡淡的、醉人的清香。周化蝶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在审看自己写的电视剧本。因为九月就开机,导演急着要剧本,渤海医院的院长和他的主治医生,特意给他开了一个特殊病房,让他安安静静地搞创作。谁知,他这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把这个病房当成了创作室。

这天,他把几个文友约来,是叫他们在一起侃侃剧本,听听他们的意见。

大庄先看。他是渤海稍有名气的诗人,他三下五除二地翻完,很不屑地把剧本往病床上一扔,连想也不想,就用诗人的想象力,挑鼻子弄眼。

“你就让我看这地摊水平呀!”大庄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像一面破锣扯高了嗓门,好似在跟谁吵架。他说:“坦率地说,这剧本不行,抓不住观众的心。好的电视剧就是要把观众的心掏出来,揉搓揉搓再放回去,让他们疼得心碎。”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爆炸性的名词,什么“情节不刺激,没有上床的镜头,没有卖点”等等。

周化蝶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微微一笑,这是大度的表现,也是大家的风度。像大庄这样的文人他见过多了,总是好为人师,总爱表现自己,夸夸其谈一大堆的创作理论,但在现实生活的海洋里,他们消失了。他们想象着他们的这些构思可以稳拿诺贝尔文学奖,可是一接触实际,这些空想者,就会两手空空,拿不出一个字来。

面对周化蝶的微笑,大庄失去了战斗力。他的战斗力从来都是与对方的火力成正比,对方面红耳赤,他就精神大振,对方不和他接火,他便马上十分无聊。

毕竟,他还很空,没写过电视剧。

老李是作曲的,听这些就如同听天书一样。但是处事比大庄练达,大庄刚一住嘴,他就说:“俺觉得挺贴近生活的,像是发生在俺身边的事儿。”

“你懂什么?”大庄呵斥一声老李,又质问周化蝶:“周主编,你说实话,你写这个剧本时激动过吗?流过泪吗?”

“没有,没流泪。”

“还是,自己都感动不了,你怎么能去感动观众呢?现在的观众不是阿Q了。电视剧不好,他们可以……”大庄把话收住了半句在嘴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咕咚”把话咽进肚里。

“哦,哦,医生,我们……”大庄变成了结巴。

“你们在开烟会呀!”

周化蝶这才看清,他们面前站了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短袖白大褂,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她的白大褂上领开得很大,像是穿了一件风衣,一看就知是自己改造过,但也由此显现出她特有的气质。她的裤子是青黑的,在白大褂的包裹下,使她的腿显得挺拔修长。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她的脖颈匀称滑润,她的腰肢柔美而富有弹性,浑身上下的曲线恰到好处,连五官的分布都准确无比。于是,用不着去细细分辨,她的眼睛是多么乌黑,睫毛是多么浓密,皮肤是多么晢嫩,一切都被总的概念压倒了。

她真美!

那一瞬间,周化蝶觉得眼睛一亮,心“砰砰”乱跳。天哪!世界上真有这么美的女人!那简直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而是一件不容人触碰的、超凡脱俗的艺术品。无论是整体轮廓,还是具体的细节,都是那么洁白、光润,都是那么健康、匀称,那么具有活力。

想想真可笑,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这是标准的中年人,这个年龄的人不那么容易激动,不那么容易产生美妙的幻想,可面前的这个女人……

周化蝶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香烟,不是上了烟瘾,是他的习惯,只要是一紧张,他就去摸烟,借着烟来掩饰他内心的慌乱。

“拿来!”

女医生严厉地向他伸出了手。

“什么?”周化蝶不解地问了一句,把手中的香烟递给她。

“不是这个。”女医生推开他的手说。

“那是什么?”

“你们看的剧本。”

周化蝶被她的严肃弄懵了,不知她要剧本干什么,就有些小心翼翼地把剧本拿过来递给她。

女医生接过剧本,随意地翻了几下,然后阴下脸对大庄他们说:“请你们离开病房,这里不是娱乐场!”

大庄和老李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老李说:“我们只是凑在一起聊聊天,没干什么。”

女医生瞥他一眼没吭声,脸依旧阴沉着。

大庄嬉皮笑脸地说:“医生,你知道不,你这么一撵,一部震惊中外的伟大作品将要在你的手里流产。”

女医生瘪了一下嘴,极其藐视地用鼻腔哼了一声说:“就凭你们这些人也能搞出什么惊世之作?”接着又对周化蝶说:“剧本我拿走了,你打完吊瓶到医生办公室找我拿。”说完,她转身就走,一点不给他留情面。

“哎!你别拿走!”周化蝶急了,起身就下床,被小护士拦住了。他被迫无奈,只有冲着走出房门的女医生喊:“你怎么搞得!这是你们院长特批的!我可以在病房写剧本的!”

女医生站住脚,回过身来嫣然一笑,说:“说什么也没用,安心打吊瓶吧。”说完,头一回,就走了。

周化蝶十分懊恼地坐在病床上,长吐一口气,忿忿地说:“这是哪儿来了这么一个神经病,烦人!”

“周老师,你今天是遇到了茬子了。在这个医院里,连院长都惧怕金医生三分。”小护士嬉笑着对周化蝶说。

“以前我怎么没见过她?”

“她调我们院里没有几年。”

小护士说完去忙活别的病号去了。周化蝶看眼吊瓶,瓶内的液体还有一半,这还需要一些时间。大庄和老李他们走了,这屋子一下子静得有些不自在,僵硬得没有活力。周化蝶感到百般无聊,他适应不了这瞬息间的寂静,他感到有人在掐他的脖颈,把满腔的气憋在胸膛里,无处发泄,他只有悻悻地躺在病床上,两眼去看窗外的梧桐花,借此美景来调整内心的纷乱。

“笃笃,笃。”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把周化蝶从深思中惊醒。他用手背揉下眼睛,看见那个金医生站在他的病床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周化蝶慌乱地坐起身来,迷惘地看着她,雾里花里地问:“你,你有什么事儿?”

金医生依旧是笑容可掬,甜甜地问:“你是《渤海文学》的周主编呀?”

“嗯嗯。”周化蝶机械地点点头,又迷惘地说:“别叫我主编,我是副主编。”

金医生一笑,说:“别谦虚,我知道你是常务副主编,《渤海文学》你说算。”

周化蝶很快恢复常态问:“你是要还我的剧本吧?”

“不是,我是想和你探讨一下剧本。”金医生微微一挑秀眉说。

“怎么?你要和我探讨剧本!”周化蝶惊讶地问。

“怎么,不可以吗?”

“不是!不是!”周化蝶慌忙否定说:“不过,这电视剧可不是哪个人都可探讨的。”

“我叫金凤凰,认识认识吧。”金医生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周化蝶僵硬地抬起手,去握她的手。他感觉她的皮肤很腻滑,像是握住一团香脂。他的心又“砰砰”地跳动,一股电流从手传遍全身。

金凤凰?”周化蝶毫无目的地重复一下,似在自言自语地说:“金凤凰?这个名字我怎么这么熟悉呢?”

“也许是吧。”金凤凰眉眼都是笑地看着他。

“你是哪三个字?”

“金子的金,凤凰的凤……”

“那就是凤凰的凰啰?”

“是的。”

“喔……名字不错。”周化蝶赞叹地说。

“什么?”金凤凰没有听清。

“我说你取了个好名字。站在梧桐树上看百鸟朝凤,高贵自然。”

金凤凰笑了起来。周化蝶却突然之间感到不好意思。他原本是持重的人,今天怎么就开放了呢?这种幽默其实很童贞,是不折不扣的小儿科。

而她却笑了。是真心还是敷衍故事?

“你真有趣,还会说鸟语。”

他刚想说:“是吗?我太高兴了。”又理智地压了回去。无论如何,那种造作出来的幽默,那种浅薄的装腔作势,不仅低能而且令人作呕。

这真莫名其妙!为什么在她面前,自己变得像大庄!

“我的自我介绍还没完呢。”金凤凰轻整下医生帽说:“我原来在西藏工作,业余时间也写过几篇小说。”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西藏诱惑》的作者!”周化蝶兴奋地拍下后脑瓜说。

金凤凰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西藏诱惑》写得好,我看一次窝囊一次。”

“就窝囊一次呀?你的这部电视剧我看完了,我想我会窝囊一辈子的。”

“有这么严重吗?”

“有!”金凤凰笃实地说。

“夸奖了,我的作品有多斤重,我自己知道,你是在恭维我。”周化蝶有些不忿地说。

“是呀,一部作品没有十全十美的。我就是想和你探讨一下,这部电视剧所存在的问题。”

“哦……”周化蝶继而醒悟过来,急忙收回面部的僵硬,表现出一副极其欢迎的表情,挤出一丝可怜的笑说:“欢迎,在渤海我真的是找不出能和我谈谈剧本的人。”

金凤凰并没去理会周化蝶话中的酸涩,只是闪动着漂亮的大眼睛看他一眼,嘴角微微地上翘一下,说:“首先得承认你的这部电视剧是没用心写。看来你还是没有生活,或者是说你的生活不足,所以使得全剧苍白无力。”

像大庄说的话。周化蝶在想。

“这么说,这是一部不成功的电视剧啰?”

“可以这么说。首先是你的选题就不对,老百姓肯定不乐意看,将来的收视率肯定不会高了。”

“可这是在市常委会上定下的选题,是宣传部长亲自抓的冲击全国精品工程的选题。”周化蝶的语气有明显的情绪。

“哼!”金凤凰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有领导参与搞不出精品来。主要是他们根本不懂艺术,根本又不去管艺术地乱指示一通。张说一点你得听,李说一点你还得听,听来听去,一部好的作品叫他们搅合得乱七八糟。”

周化蝶颇有同感地窝火。本来他的这个剧本是无暇可剔的,一泓清水样的纯洁,谁都看着舒服,可就是领导们看着不舒服,每次在剧本讨论会上,与会的领导都会有几点指示。那么,他就要在剧本上改动几番,剧本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就知道这绝不是你的本意,我读过你的《落红》,很感人。当我知道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时,我就想认识你。”

“喔!”周化蝶一怔,迷惘地说:“可《落红》还没出版呀,你在哪里读到的?”

“中国作家网。”

“哦,我在那里只发了几个章节。”

“这有什么?你的中篇小说《桃花坞》,我也读过。”

“这么说,我们神交日久啰?”

“可以这么说,起码是同道之人吧。”

金凤凰的那种高傲之气在周化蝶的眼睛里一下子消失了,她人也一下子变得可人了,他觉得他和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心里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于是,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说:“说真的,我早想扔了这个本子,我确实是叫他们弄草鸡了。可是扔了不干,又对不起人家投资方。”

“就这剧本拍了更对不起投资方。人家投资不就是想有所收入吗?你凭良心说,你这剧本拍了能卖出去吗?”

“我心里没有数。不过,我觉得电视剧还能卖不出去?”

“你不要太乐观了,我敢断定它要压在家里,变成一大堆垃圾。”

“有这么严重吗?”周化蝶惊恐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金凤凰

“有!这就是中国制造!”金凤凰直言不讳地说。

金凤凰肯定的态度,一下子把周化蝶打进十八层地狱,心里一下子黑得一点路都没有。这是他最不愿去想的问题。因为这部电视剧是他的同学冲着他来投资的,真的赔进去,他怎么对得起同学呢?可宣传部的领导却直劲地逼他。他无主张地去看金凤凰,目光中流露着无限的期盼。

金凤凰冲他一笑说:“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你在本子上稍稍一动,就会扭转局势。不过……只是稍稍好一点罢了,达不到理想之境。”

周化蝶的眼睛倏地一亮,他喜出望外地问:“快说,怎么改!”

“把什么村支书记、镇委书记改过来,改成热点的剧名。在剧情里增加反腐败的情节。比如,周世文为了贷款请分管市长上红楼,给他找小姐……”不知是什么时候,金凤凰竟然就坐在周化蝶的病床上,指手画脚地对他说。

周化蝶一笑,从沉思中醒过来,他对金凤凰起初的崇敬竟然荡然无存,一种鄙视感从心底下翻腾出来,他的大脑里闪过一个闪念:她不算是个作家,起码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作家。他不想去打断她的话,耐着性子听她的夸夸其谈。虽然是言语有些过激,想象有些幼稚,他还是沉静地听着。

“你怎么不说话呀?”金凤凰惊讶地问。

“话都叫你说了,我说什么?”周化蝶依旧笑着说。

“哦……”金凤凰沉下脸,不高兴地问:“你是嫌弃我说多了吧?”

周化蝶赶忙否认说:“不不,你说得真好,句句都在我的心头。”

金凤凰脸一红,秀眉一挑说:“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想说话?这大概是遇到‘圈里人’了吧?我还想说的是,你手中的笔是属于自己的。”

周化蝶心头一跳,跳出一个念头:和她处朋友吧。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平静了心潮,很坦然地说:“看来你不懂政治,我们的笔在这个社会里能自己说了算吗?”

“就算是说不了算,也不能违着良心说话呀,要为这个社会说话,这才是精品。”

金凤凰的话,使得周化蝶苦笑满脸,这种苦楚是从血管子里流出来的。他何尝不想要说自己想说的话?可是这个社会能够允许你说真话吗?因为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虚伪的。他双手抱着头,十分苦恼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心烦,咱说点别的吧。”

“你这是逃避现实,你这种性格不能当作家。”金凤凰冲他动脸色。

周化蝶一怔,他惊讶她的直白,他还没见过初次相识的一个女人说这种话,这种动态。他没有当作家的性格?他觉得好笑,他就笑了。笑中想到好多朋友说他具备大作家性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毫无情面地说他不能当作家。他不由地抬头看了金凤凰一眼,他和她真没有什么话可说,那种一见如故的情绪也就淡化了,他用沉默来调剂内心的不平。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嫌我的话多?”金凤凰却紧追不舍。

周化蝶还是不说话,连摇头的意思也没有,只是默默地看着吊瓶,呆呆地发愣。

见液体输完,金凤凰也没叫护士,就站起来给他拔下来,然后用一支棉花棒压住针眼。周化蝶感到他手腕上的皮肤一阵灼热,一股淡淡的香气侵袭他的脑海,浑身火烧般的热。他不自主地放松开自己,无力地摊开在床上。

“你们的刊物好过吗?”金凤凰转了话题问。

“还行吧。”周化蝶有气无力地说。

“全国的文学期刊都不景气,你们这种财政不拨款的期刊肯定不会好过的。”金凤凰一针见血地说。

“就是没有好稿子。”

金凤凰笑了,她笑得真好看,真迷人。她笑得周化蝶心头乱跳,遐想连篇。她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你真是幼稚的可爱,你就发表巴金的文章,这纯文学刊物也没有人看。你得办适合现代人口味的刊物,这才有市场。”

“那不就成了地摊文学了吗?”

“有什么不可吗?只要能生存下去,还怕当娼妓吗?”

周化蝶十分惊讶金凤凰说话的随便。但是细想想,她的话很尖锐,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可是他又极不习惯,好似一个大家闺秀去卖淫样的羞羞答答,他说:“就算是有心,也搞不来这种稿子呀。”

“我可以帮你搞到稿子。”

“你……”周化蝶用不相信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他对她又蒙上了一层陌生的露水。

“我现在手里就有一篇可读性极强的稿子,我去拿你看看。”金凤凰说完,刮风着火样地走出了病房。

周化蝶送出去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金凤凰就风风火火地返回来了。她把手中的一沓稿子递给周化蝶说:“这是一篇纪实小说,作者是一个日本人,他是写当年日本侵略中国时慰安妇的事。”

“哦,这可是个敏感话题。”周化蝶接过稿子,纸是普通的打印纸,满纸的日文,周化蝶只是结结巴巴地认识上面的汉字,面对稿子像是瞎子摸象。

金凤凰莞尔一笑说:“我看了一下这篇文章,写得算是精彩。文笔中充满了人性和亲情。故事情节感人,一定会吸引读者的。”

周化蝶像瞎子一样地翻弄稿子,一脸无奈地说:“再好的文章也是枉然,我们是汉文期刊。”

“你不会找人把它翻译出来再发表吗?”金凤凰真心地提醒他。

周化蝶眼睛一亮,继而又暗淡下来,他忧郁地说:“找谁来做呢?这是文学作品,不是一般的文字材料,这需要翻译者不但要有翻译水平,还要具备极高的文学修养和写作水平。”

金凤凰又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你对鲁迅先生提倡直译有什么看法?”

周化蝶茫然地看着金凤凰,不解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看就得直译。中国人的语言有什么双关语、歇后语,是任何外来文化无法比拟的。”金凤凰见周化蝶直皱眉头,有些慌乱地问:“我是不是扯得太远了?”

“不,不。”周化蝶连忙否认说:“你说的太有道理了。”

金凤凰的脸微微一红,娇羞地看一眼周化蝶。这一眼看得很平常,又似乎有些不平常,包含着一种情绪。

“大健先生让我拿来五万日元,说这是翻译者的劳务费。再是他考虑到他写的文章不一定适合中国读者的口味,先叫翻译翻成中文,再请作家来重新写。这一切的费用,均由他来担负。”

“你说的大健是不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大健纯一?”

金凤凰点点头。

“你看,我们这个地方小刊物,大健先生能光顾就是我们的莫大荣幸,还,还拿什么钱呢?”

周化蝶不安起来。

“怎么,你不想接受?”金凤凰瞪大眼睛问。

“不是。”周化蝶急忙否认,遮掩地说:“我,我一时觉得有些天方夜潭。”

金凤凰笑了。

周化蝶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相信作者的水平,更相信你的眼光。我想,请你帮忙把这篇文章翻译出来。”他略思片刻又说:“至于钱嘛,我们不要,你退给大健先生。”

“大健先生已经给了,怎好往回退呢?”

“那样就做为你的稿费。”

“我想还是你们编辑部找人翻译吧。”

“编辑部哪有人,都叫宣传部抽出去拉电视剧的赞助了,这期的稿子都不知在哪儿呢。”周化蝶懊恼地把手中的剧本扔在床上。

“如果你相信我,我来给你办这期刊物。”

“真的!”周化蝶眼睛一亮,倏而又暗淡了,他看得出她是在说着玩,就有也搭无也搭地说:“你有这个心,没有这个钱也是枉然呐。”

“说定了叫我干,这一切就不用你来操心,我还交给你两万块钱。”

又是钱!周化蝶心里稍稍有点不舒服。他抬头看一眼金凤凰,她却依旧坦然,丝毫没有惊讶之色。

“你同意了,咱们马上签定合同。”金凤凰十分坚定地说。

“好吧。”

2,神用男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

午后的阳光热辣辣的刺眼。

巨大的落地窗外,一切都浮着莫名的燥动和不安。那是一种恨不得将骨头从肉里剔出来放在冰水里泡一泡的热。

大厅里的空调发出“嗡嗡”的轻响,把窗内外变成两个世界:窗外燠热而懒散,窗内则是凉爽和忙碌的让人喘不过气。

金凤凰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淡粉色水晶表面下,指针正指向四点一十八分。

金凤凰微皱起眉头。

四点半有一个重要病号约好了要来看病,可现在还看不到保健科范主任的影子。

今天一上班,金凤凰就把吕院长的电话记录放在范主任的办公桌上,还特意地把他的听诊器压在上面叫他留意。这个病号一直是经范主任治疗的,别人想治疗也插不上手。

范主任午餐后就离开了医院,金凤凰也不清楚他上了哪里,但现在必须要找到他。

金凤凰拿起电话拨打范主任的手机。他的手机关机。她有些奇怪,就又拨打他的小灵通,结果是超出服务范围。她无奈,只好给他发了个短息。

放下电话,金凤凰拿出化妆袋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往脸上补了一下唇线。上班两小时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她得不停地接待病人,不停地对病人说话,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说话多了,便一直担心嘴上的妆。作为四十岁的女人,有强烈的爱美心。

她仔细地勾画唇线,动作娴熟而快捷。她喜欢自己的嘴。尤其是她做医生的,嘴是她沟通病人最好的钥匙,因此,更希望自己的嘴每分钟都完美。

淡红的唇膏在她嘴上温柔地滑动。这种特制的丰润唇膏是路遥送她的,是泰国产的,可以持续四个小时的唇部化妆。虽然这种唇膏价位不高,却最适合她这种岁数和气质的女人用。再说,它的价位也不算低,比国产的还高出十几倍。她想到路遥也不容易,他是个家庭观念很强的人,挣得每一分钱都要交到老婆手里,能给她送这样的唇膏,可想而知他要少吃多少早餐。每每想到这里,金凤凰的心就疼辣辣的,她是为他舍不得。金凤凰补完妆,快步回到医生办公室,她刚坐下,范主任就急匆匆地从门外走进来。

范主任是那种一看就属于成功人士的男人:脸上的表情自信而矜持,很有分寸;衣冠楚楚绝对叫人无可挑剔,保养的极好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他对任何一个人都是热情地微笑,对他科里的下属,他向来就是大方的,用他的一句口头禅说:有钱大家花。这一点就是把金凤凰从中医科吸引到保健科来的原因。在这个越是有钱人越吝啬的社会里,范主任算是难得了。

金凤凰却对范主任一向没有好感。从来到保健科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得不躲避范主任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这双眼睛让她很不安,使她想到她老公的眼睛。不过看在钱的份上,她的工作一向是积极向上的。因为在这座医院里,保健科是效益最好的科室了,不但能发下工资,每月的奖金也是可观的。她的工作能力,很受范主任的赏识,到科里不久,就把她提到副主任,还为她争取了一个副高的名额。她坦然地接受了让同事羡慕不已的份额,没有半点不安。她觉得就是在别的科室,这一些也是她该得到的。因此,她根本就没有感激范主任的心情。

范主任走到她桌前,伸出两根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手机上的装饰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金凤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说:“范主任,四点半你有个病号。”

范主任盯着她看了看,一副恍然的样子轻轻敲下自己的脑袋说:“你瞧,我差点忘了。”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向主任室走去。

金凤凰松了口气。

为范主任的离开,也为他没有误了病人的约会。对于工作,金凤凰是很有责任心的。

病号来的也少了,医生办公室内少有的安静。由于中午一直没休息,一静下来,金凤凰就有些困,直打哈欠。她有些灵魂出壳了,就哈在桌子上暂时打个迷糊。

“嘟嘟嘟”。电话铃响了。

“你好,保健科……”金凤凰慌忙抓过电话,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标准的普通话。像这样的开场白,她一天不知要说多少遍,但她那睡意朦胧的嗓音听上去却是很有性感的。

“凤凰!”

是路遥低沉的声音。金凤凰一震,对于她来说,在今天所有的电话声音里,路遥的声音是最没有磁性。

金凤凰拿着话筒以沉默回答他。

她和他已有整整半个月没有见面。从那次她发现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又说又笑地逛振华商场,她就不理睬他了。憋了三天,把路遥憋疯啦。她接到他发来的短信:我好苦呀,我要你们这些女人有什么用?我要爆炸了!

金凤凰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文人的秉性,倒驴不倒架。于是她就给他回了短信:你好恶心呀!

他又回短信:我是恶心,我恶心我不是男人!

她又回短信:从今天起,我们就不再是朋友啦。

他显然有些惊慌,他的短信是这样:话说得不能死,事做得不能绝。我想你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妹,我还是爱你的。

她的短信回得很坚决:我不会再理你的!

他的短信一副无可奈何地:阴天下雨,娘要改嫁,我也无可奈何,随你吧。

这是他们相识四年的时间里冷战时间最长的一次。路遥来了几次电话,她都没接。从此路遥就再没有消息。受惯娇宠的金凤凰居然被路遥冷落了十五天,她的鼻子酸酸的。

“凤凰,真的不理我啦……”路遥又说了一句,语音是如此地哀求。他停下话来,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金凤凰一手持着话筒,一手不停地摆弄着桌上的钢笔。

“凤凰,你在听吗?凤凰……”

路遥提高了嗓门,有些急了。金凤凰还是不紧不忙地玩着钢笔。男人越是慌乱,女人越是镇静。这是她的好朋友富贵鸟告诉她对付男人的经验。金凤凰几次在路遥身上做试验,别说,还真成功。这真是女人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渐渐的她满足这种心理的获胜。她开始喜欢看男人着急的样子。喜欢这种只有两个人才能体会到的感觉,并在这种感觉中得到满足。

“凤凰,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路遥的声音很低调地软下去。每次他触犯了她的禁锢,他都是这一套。可这一套很管用,屡试不败。

“你还记得打电话呀!”金凤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却是酸楚楚。

“我去嵛山山区采风哩,整整呆了半个月。那个鬼地方连个电话也没有,手机又没有信号,打不出去。我这刚刚到市里就给你打电话。”路遥开始唠唠叨叨起来。他在《鲁东日报》干副主编,成天东跑西颠,这个她已经习以为常。

想到他在外面辛苦,金凤凰心就软了下来,她缓和了口气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约你今天晚上一起吃饭,行吗?”

“在哪儿?”

“杨柳居怎么样?”

“我不去!离你们报社太近了。”

“那样就去蓬莱春。”

“好吧。几点钟?”

“我把写的稿子送到单位,马上就去接你。我好想你……想你的……”

“你是想我吗?你是想发泄!”

金凤凰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发其火。路遥最后的话虽然压得很低,她没听出是什么话来,不过她能琢磨出来他说的什么话,她才回敬了他这么一句话。

放下电话,她一阵心酸,半个月的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金凤凰纤长的手指悲哀地摩挲下嘴唇,它是她身体中最敏感的部位,情绪舒展时,连线条都展示着艳丽,受到打击时,立刻枯萎。

旁边的院内电话又响起来了,她急忙拾起话筒。

电话里是范主任的声音:“金主任,你去药房问下有没有一针净。”

金凤凰一怔,在心里不由地嘀咕:他怎么也要起一针净?她放下电话,掏出纸巾拭了拭有些湿润的眼睛,向设在大厅的西药房走去。一路她在想:那样一个文明的男人竟也有性病,这个社会里男人还敢相信吗?她又想到路遥,离开她半个月不能没有别的女人。今晚上要用PP好好给他洗洗,不能再像前两次那么随便了,要不传染上性病就毁了。

西药房里的冷气很足,有点进了冷库里的感觉。金凤凰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顺着药架空档向药剂办公室走去。推开门进屋,屋内用磨花玻璃隔段隔成了一个个工作间,像蜂窝一样的工作间里面全是清一色的女性。她们日复一日地坐在电脑前,敲着一串串枯燥的数字和表格,涂成各种颜色的手指在键盘上忙碌而有秩序。

金凤凰敲了挂有主任室牌子的工作间的玻璃墙一下,富贵鸟立马把头抬起来,见是金凤凰,就起身过来拉开半截子门,不言声地把她一把拉进来,直拉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金凤凰见富贵鸟脸色苍白的像她身上的白大褂,使她施了重彩的嘴唇,更加鲜艳欲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安。眼睛上却有两个黑眼圈,像是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两腮用力挤出一丝微笑,是那样的勉强。富贵鸟是医院里她最知心的朋友,即使有了路遥,她也有很多时间同富贵鸟在一起逛街、购物、溜商场、泡酒吧。

“你怎么了?”金凤凰把头探过去,低声关切地问:“又跟佟树吵嘴啦?”

她心里坠坠着,口气却装出很轻松的样子。

富贵鸟点点头,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金凤凰疼痛地抽了一下心,握住她冰凉的手,劝她说:“别这样,两口子还有不拌嘴的?你看我跟路遥,还不是经常吵吵。你在佟树身上筑起个巢不容易,闹一会儿就好了。”

金凤凰凝视着富贵鸟,握住她的手用了用力,似乎想把她的坚强传递过去。

“开开心好不好?”金凤凰小姑娘似地摇着富贵鸟的手劝她。

富贵鸟止不住泪水,头发绝望地摆成一条条苍白的弧线,哭咧咧地说:“这一次不一样的,他说要和我分手,就是刚才……”

佟树是富贵鸟相爱六年的情人,他们一直同居在一起。这六年一直是磕磕碰碰不断,也许是富贵鸟太珍惜的缘故,即使是知心的朋友,金凤凰也无法在这一点上给她任何提示。六年,一个不短的时间,也是富贵鸟最长的一次爱情。富贵鸟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果断干脆,除了爱情。她对于爱情从来都是冲动和盲目的,从来就不考虑后果。

金凤凰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好友苍白的面孔,她除了同情与安慰,再也拿不出什么来减轻她的痛苦。她只有劝富贵鸟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开心也好,难受也好,一切都会过去的……”她看了一眼还在汩汩流泪的富贵鸟,又说:“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住院那时候你们不是挺好的吗?”

“都是他女儿挑拨的。她害怕她爹死了财产归我,就逼着他离开我。”富贵鸟抖了一口气又说:“我爱他六年,还是跟不上他女儿,一句话就走了,就把六年的感情断了。”

“唉……”也许是富贵鸟的话唤起金凤凰的心病,她有些同病相怜,她叹息一声说:“这就是四十岁女人的命运,男人不会把你当成一朵花的。想开点吧。”

富贵鸟用纸巾沾了沾眼泪,一脸无可奈何地说:“不想开点又有啥法,我又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是心里难受,六年哪,我对他真是动了情。”说着,她又哭了。

金凤凰既同情又气愤地说:“坚强点,你不会因为他就不活了吧?这种男人值得你爱吗?”她说着这些苍白的话,连自己也不相信。要是她和路遥也有这么一天,她又能比富贵鸟表现的坚强一点吗?

富贵鸟镇定下来,拿纸巾擦干眼泪,声音嘶哑地问:“你找我有事?”

“哦。”金凤凰像突然缓过神来问:“有一针净吗?”

“没有了。”富贵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又问:“又是哪个大人物得了性病了。”

金凤凰觉得她问得话好笑,就笑了一下说:“你真会逗,不是大人物就不得性病了。”

“小人物沾上性病哪还有用一针净的,那可是一千八呀。”

金凤凰转过身,无言地向门口走去。

“凤凰……”

她回过头来,富贵鸟无助地看着她,幽忧地说:“晚上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金凤凰心里跳了跳,有些为难地说:“我晚上没空……”她瞧见富贵鸟黯然失色的样子,就解释说:“是,是路遥回来了,他约我在蓬莱春吃饭。”

富贵鸟脸上掩饰不住失望和羡慕。

金凤凰几乎忍不住就要答应她,但终于没有说。她用了一句真心关心她的话说:“你再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啦,我才不去当电灯泡哩。”

“你的脸色好难看,快去补下妆吧。”金凤凰迅速转过身,不忍心再看富贵鸟,快步走了出去。她比富贵鸟大半岁,却无意中成了富贵鸟欢乐和悲伤的支柱。富贵鸟的父母不在这里,富贵鸟对她的依恋甚至超过她的母亲。在异乡谋生的人心中,都有支柱,都有依靠。这种关系将她们联系在一起,构成她们友情牢不可破的基础。但在这种事情上她是无能为力,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即使是最好的朋友。

感情世界只能容下两个人,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意愿在富贵鸟心中留下哪怕是最善意的建议。除了安慰,她再找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富贵鸟能够恢复靓丽的本色。时间,只有时间可以让富贵鸟忘却,即使这个过程遥远而漫长,岁月的流逝总会将过去的种种悲欢清洗的模糊不清。

金凤凰这样想着,就走进主任办公室,一阵浓浓的烟雾在宽大的房间里弥漫。金凤凰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咳嗽。范主任正同病号谈着什么,脸色十分沉重,不停地抽着烟。见她进来,范主任眼睛一亮,对病号介绍说:“这是我们科的金主任。”

那男人苍白的脸上木讷地一笑,金凤凰也只好回之一笑,那笑她觉得是很假很僵硬的。

“没有药是吧?”范主任却依旧是灿烂的笑。

“没有。”

金凤凰说完就欲回身走,被范主任叫住。

“你能不能找你同学给搞几支。”

“我看看吧。”说完,金凤凰退了出去。

金凤凰回到医生办公室,拿过电话给柳燕子拨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是柳燕子的声音,“谁呀?”

“我是凤凰。”

“是你呀,有事吗?”

“有一针净吗?”

“还有几支。”

“我叫他们去拿。”

“怎么,路遥沾上性病啦?”

“不是,是一个病号用。”

金凤凰还没待对方表态,就把电话扣上,又拿起院内电话给范主任去了电话,告诉他去保利亚药材公司拿药。

一直到下班,她的脑子里都盘旋着富贵鸟那张苍白的脸。虽然脸上还挂着职业的微笑,可心里已没有了接到路遥电话后那种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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