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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支100年(第二部 夏至 1-4)

  第二部夏至

  

  一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又投入了另一种忙碌,另一种繁荣,夜是美丽的,却又是复杂的。因为黑夜就有了星星、有了月亮,有了蜡烛,有了灯,但即便是所有的星星都亮了,所有的蜡烛都点燃,所有的灯都开了,即便每夜都是皓月当空,每夜都是繁星闪烁,但仍旧有黑暗的地方,仍旧有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蜡烛、灯的光辉毕竟有限,它总是闪烁,朦胧而美丽。人们常常在欣赏这漂亮的景致,并置身其中,装点着这美丽的夜色。这夜便因月色而朦胧,因星光而灿烂,因灯火而辉煌。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丁,星光即灯光,那么,每一个灯火闪亮处,便闪烁着一个美丽的故事,每一个灯火摇曳处,都摇曳着一个美丽的希望,每一个灯都燃着人生,燃烧着爱情,或黯然失色,或灿烂辉煌。

  

  街上的街灯亮了,仿佛天上的街市。人们匆匆上街,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便是夜的好处,这便是夜的美丽,此时此刻的人们,都不必戴着面具,虚伪地生活,人们不必再用美丽来掩盖那些丑恶的、让人恶心的东西,或许都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赤裸裸──就像我们赤裸裸的来,但又有谁觉得她肮脏?漂亮的、丑陋的,年老的、年少的,男人、女人,将军也好、农夫也好、小偷也好、妓女也好,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有一盏自己的灯,他们是平等的,都在体验这个世界和人生,这样,将军就不显得高贵,妓女也就不能说是下贱。夜是美丽的,她对每个人都是公正的,它不会多给一部份人黑暗,又少给另一部份人光明。她是无情的,又是宽容的,她亲眼目睹寒来暑往,春夏秋冬,女娲补天,沧海造田,人间喜剧,人间悲剧的上演,悲惨世界,艰难时世,时世艰难,黑暗与光明,战争与和平,邪恶与正义,残暴凶狠、贪婪自私的伪君子,野蛮、刁钻、古怪等等、等等,纷纷粉墨登场,或卑劣猥锁,或阴险狡诈,或崇高伟大……就像这夜与昼,匆匆旋转,夜幕刚刚拉开又匆匆降落。

  

  夏天的夜空是如此的美丽,夏天的雨也是如此的美丽多情,它会不经允许,不经承诺,总是来得匆匆,走得忙碌,高兴了它会浇你一头雾水,不高兴了它也会把你弄得像个落汤鸡。昨夜的雨,就扯天扯地下了一个晚上,所以,早晨一起来,夏鹏轩就感到空气是格外的清新。

  

  夏鹏轩随江南、江茜二兄妹来到何家洋楼别墅前。那些别墅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中式的,西式的,歌德式的,法国的,德国的,还中国园林式的。它们陈列在那儿,展示着什么,诉说着什么。

  

  夏鹏轩他穿了江南的一套学生装,长短还合适,就是显得挤了些,但这套学生装却让夏鹏轩显得很精神。他是被江茜硬拉去的。江南、江茜二兄妹都是何家三小姐的家庭教师。今天是二小姐的生日。

  

  大厅里灯火通明,壁灯、吊灯、彩灯闪烁,魔灯旋转。夏鹏轩刚走进大厅,一股热浪就迎面而来,暖暖的,让人沉闷。大厅里挤挤一堂,男男女女,很兴奋、很热烈,他们寒暄着,嘻笑、打骂着,小伙子们西装革履,油光可鉴,他们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象好斗的公鸡,争得面红脖子粗的,谁也不服谁,但他们都很喜悦,各自在内心猜测着今天的女主角,将以何种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都很得意,自已能被邀请,参加这么隆重的生日party。何博华是上海滩何等人物呀?这是何等的气势?她们象一只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他们则是一群乌鸦,一群公鸡,或故作深沉,或故作幽默,拿腔作势,令人作呕。夏鹏轩看着自己身上这身衣服,忐忑不安,便想悄声无息地退出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但江茜挽了他的手,落落大方地带了他,介绍给他们……

  

  旋梯上正中的门,“呀!”地开了,何美茹走了出来。她穿着极其讲究的晚礼服,敞领中衬着乳白色印度绸纱巾,别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胸针,多褶裙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了一朵红花,乌黑微卷的头发一直垂到膝盖下,象一挂瀑布挂在那里,波浪起伏。她那壁玉般皎洁的面庞上,嵌着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睁着两只非常美的大黑眼睛,四周遮着一圈长而浓的睫毛,睫毛的阴影一直映在眼睛里,下端是一张窄窄的妩媚的嘴。她拖着多褶裙裾款款移动,一种嘲讽的笑意,挂在嘴角,似笑非笑,这是一个器宇不凡的女子,她的整个面庞却显得高傲、冷漠、冷竣、毫无表情。

  

  夏鹏轩凝视着这个女人,仿佛在欣赏一幅画像,也没听见这凝固了的空气突然传出的喧闹,惊叫,欢呼。夏鹏轩仿佛在那里见过这个女人,那么熟悉,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魅力,就像声之有韵,火之有焰。

  

  他们都纷纷挤到她的身前,但她傲然而视,夏鹏轩落寞地立在那里,刚刚抬头正好与她那热辣辣,却迷惑不解的目光相遇。他匆匆地逃避了,但又有一种非得再看一眼不可的欲望,也不是因为她全部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端庄和温雅,而因为在她那一瞥中,凭他的人生阅历,凭他这几年在社交界中的眼力,他已经看出了,她那迷人的脸上,带着几分惊喜,几分兴奋,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再看她时,她也同时掉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点的、闪耀着的黑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在他的脸上,好象在辨认他,随后,又立刻转向那骚动的人群。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夏鹏轩已经注意到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在她的脸上流露,在她那亮晶的眼睛和她的朱唇弄弯曲了的、轻微的笑容之间掠过,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的全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在竭力想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这天晚上,她出现在哪里,那儿的脑袋便此起彼伏,那帮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有事没事,总想往她身前挤,总想跟她说句话。而她则似一只轻盈的燕子,在他们中飞来飞去,穿梭在他们中间,但她决不会在那儿多停留一分钟,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该到什么人那儿去,她精确地、周密地安排得紧紧匝匝,决不会给人亲热了谁,又冷落了谁的感受。

  

  吹灭生日蜡烛后,每个人的脸上都糊上了各色的奶油,白的、红的、绿的、黄的、青的、紫色的,花花绿绿、嘻嘻哈哈,散发着浓烈的白兰地和薄荷香以及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

  

  她们脸上泛着红光,走出了这个拥挤的大厅,来到后花园。何美茹在江南的钢琴伴奏下,唱了一首英文歌,然后跟她父亲跳了一曲舞,优美、轻盈、舒展的舞姿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博得了人们的赞赏。她父亲与她共舞一曲后,就自觉地退出了这个年轻人的世界,坐到后面,满意地欣赏着这群疯疯颠颠的青年人。很多人都想跟她跳,但每人最多只能与她转一圈、两圈。她们随着魔灯旋转着,趁着这青春、这金钱、这势力,跳吧,热情奔放的姑娘、小伙子们。何美茹旋到江南的跟前,江南受宠若惊,不合节拍地同她跳了起来,在她的鼓舞、安慰下,很快便配合得亲密无间,弄得多少公子哥儿们气鼓眼胀,打翻了多少醋坛子。

  

  江茜在弹钢琴。夏鹏轩早已逃离那喧闹,一个人来到大厅里,胡乱地拣些菜吃,慢慢品着各色的酒,还觉不过瘾时,又把它们调和在一起喝。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钻进来一位小女孩,头上布满了紧帖头皮的小发卷,眨了眨她调皮的大眼睛,活象一个逃学的小学生,一进来就对他嚷道:“嗬,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见不得,见不了大世面的土包子!”

  

  夏鹏轩一看不认识她,以为她认错了人,便未搭理她,仍旧吃自己的东西,喝自己的酒。

  

  “喂,你是聋子?你没听见我在叫你吗?只知道吃,大馋猫。吃、吃、吃,撑死你!”

  

  夏鹏轩又抬起头,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的人,便疑惑地望着她。

  

  “看着我干什么吗?你从来都是这么看女孩子的吗?”

  

  夏鹏轩十分生气地埋头去吃他的东西,还是没搭理她。

  

  “嗨!这个人,人家跟你说话,你却只顾埋头吃东西!一点礼貌都没有!”

  

  “礼帽?多少钱一顶啊!”

  

  她拿了一块奶油蛋糕,给他砸了过来,夏鹏轩也拣了一块给她扔了过去,一阵嘻嘻哈哈,俩人身上都挂了彩,涂得乌七八糟的,她可从来没有这么放肆、疯狂、高兴过,看看他的脸,又看看自己的身上,禁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转而却嘤嘤地哭了。夏鹏轩被这个疯疯傻傻的女子弄得莫名其妙,走过来安慰她,说是她先扔他的,是不是砸疼了?她却一把吊在他的脖子上破涕为笑了,说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是嫌那儿太肮脏,太虚伪,所以便逃到这里来,是的,你适应不了,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高雅却腐朽的贵族生活,他们就象一条条肮脏的蛆虫在那儿蠕动,他们一个个相貌堂堂,谈吐不俗,可却是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夏鹏轩更加迷惑了,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她竟那么了解我,就连我内心深处的东西,也被她一眼看出,她那无比深刻的观察力象箭一般把人穿透。他好像掉进了五里雾中,她是谁?她那么小,却有这么深刻的观察力,夏鹏轩有些害怕,她把他搂得更紧,他使劲推开她,便要逃走。

  

  “哈哈哈,你害怕了,你不但土,还胆小……”

  

  “我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

  

  “你认错了人!”

  

  “没有!你不是姓夏吗?”

  

  “夏,夏什么?”

  

  “夏天?”

  

  “不!不!你认错了人!我不叫夏天,我叫夏鹏轩!”夏鹏轩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头沁出颗颗冷汗。“我想你不会认识我的。”

  

  “叫我安琪儿吧,你怎么这么害怕?”

  

  “安琪儿?不!不!我该走了!”

  

  “你要走?不嘛!不嘛,我不要你走!”

  

  夏鹏轩恋恋不舍、却担惊受怕地回去了,耳边仍萦绕着舞曲的优美旋律,眼前浮现着何美茹美丽的倩影和他父亲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神态,觉得太幸福了,激动得无法入睡。夏鹏轩暗自发誓,总有一天,终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天,他一定要打入上流社会,过上上流社会和上流人的生活,才不枉活一回!但一想到那个自称安琪儿的女孩,总觉得她那么神秘莫测,那么古怪,她究竟是谁呢?

  

  二

  

  江南、江茜同他们父亲江柏龄住在江边一条搁浅的大鱼船上,船上正好有几间屋子,江茜、江伯各住一间,夏鹏轩同江南挤在一起。这船静静地泊在那里,会随着微风吹过波面而起伏、摇摆,它就在那儿的港湾里休憩,仿佛准备天明再出航。

  

  这天,夏鹏轩起得很早,天还没大亮,周围是静寂的,只有机器突突突的声音。天空变成浅蓝色,很浅很浅的,转眼,天边就现了一道红霞,慢慢扩大了它的范围,加强它的光亮,过了一会儿,在那海天连接处出现了太阳的一小半,红是红得很,却没有亮光。这太阳像是负着什么重担似的,慢慢儿一步、一步地努力向上面走上来,到了最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海面,那颜色真红得可爱,一刹那间,这深红的东西,忽然发出夺目的亮光,直刺得人眼睛觉得有些痛,同时附近的云,也着了光彩。

  

  夏鹏轩被身边这一自然景观吸引,不知什么时候江茜来到身旁,轻轻地吟道:“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美吧?我们每天都在这里最早迎来日出,最晚从这里送走黄昏。太阳每天都在这里诞生,而且每天都是新的,每天给都给我不同的感觉:灿烂、壮丽、庄严、肃穆、力量、鼓舞,我每天都从这里获得无穷的力量,从而开始一天新的生活!”

  

  夏鹏轩紧紧握住江茜的手激动地说:“我看到日出了,我看到日出了!”

  

  “是的,你看到了!”

  

  这时却传来一阵婉转、萧索、凄凉的箫声,夏鹏轩不禁皱了皱眉,说:“是谁在吹这么消沉的笛子?真煞风景!”

  

  江茜笑了,努努嘴说:“是箫,你没听说过‘横吹笛子竖吹箫’?呶!那不是,我大哥。笛子吹出来的是明快、欢乐、向上,而箫吹出来的是忧伤、萧萦,让人愁肠百结,有很深的意境,一般失恋、失意的人都喜欢箫声。”

  

  “哦,一大早,他就起来吹什么箫,难道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失恋了?”

  

  “他呀,心有千千结!”

  

  夏鹏轩似懂非懂,岔开话题,说:“昨晚,那些人一晚上都在那里谈什么裴多菲,是不是匈牙利写‘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那个诗人?”

  

  “那里。那是那些公子哥儿,为了炫耀、装潢自己,故意说些什么李斯特、肖邦、施特劳斯等等来撑门面,好象不说这些就不时髦,浮躁得很!可他们知道李斯特是写小夜曲的?最可笑的是硬将古典音乐大师贝多芬,说成是裴多菲,他们那里知道贝多芬是在双目失明,耳朵失聪那么艰难的情况下,扼住命运的喉咙,写成《第五交响曲》,也就是《命运交响曲》,他们根本就不懂艺术,却津津乐道,他们可曾知道《命运交响曲》激励多少人,与命运挑战,与命运抗挣!贝多芬大师的古典音乐达到了艺术的顶峰,意境开阔,曲调雄浑有力,旋律优美流畅……”

  

  夏鹏轩已经被她带入那音乐艺术的殿堂,仿佛命运之神就在叩门,而他就在命运中挣扎。

  

  “可这些公子哥儿怎么会知道中国古典音乐的崇高的艺术境界,他们不知道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淡淡的愁苦,弯弯的河流,淙淙的泉水,月朦胧、鸟朦胧;他们不知道典雅优美的《春江花月夜》集夜之美、月之美、花之美、江之美与春光之美,汇自然美、哲思美、人情美、音韵美于一曲之中,五音繁会,美不胜收。它宛如一幅山水画卷:春天静谧的夜晚,月亮在东山升起,小舟在江面荡漾,花影在两岸轻轻地摇曳。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夏鹏轩犹如在听一首配乐诗,那么美,他竟插不进任何话语,当然,他既不忍心打断,也不可能打断她。

  

  “他们根本听不懂,根本不懂艺术,却偏来附庸风雅,说起托尔斯泰,他们可曾知道俄国有三个托尔斯泰,说起莫泊桑、巴尔扎克、果戈理、他们似乎懂得比说都多,可他们当中有几人真的读过《洋脂球》、《红与黑》、《俊友》等等、等等。”

  

  “江茜,你懂那么多?”

  

  “书香门第嘛。”

  

  夏鹏轩眉头一皱,江茜收在眼底,便说:“我的爹和妈都是教书的,可后来染上痨病相继去世了,那时我们都还小,多亏江大叔收养了我们……”

  

  夏鹏轩见她眼圈红红的,声音哽咽,便打住话题,说:“看,海欧。”

  

  江茜抬头一看,波澜壮阔的海面,低低地飞着一支鸟,便笑道:“什么海欧,那是渔鹰,它这么早就出来捕鱼来了!”

  

  “哇,原来你们住这里呀?”

  

  那个自称叫“安琪儿”的女孩子,兴奋得张开双臂,边跑边叫,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像那风中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对什么都希奇,对什么都惊喜,仿佛她从就没有看到过这些东西,她朝夏鹏轩使劲地挥挥手道:“喂,过来呀。”

  

  见夏鹏轩没有理她,她便奔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对他嚷道:“哼!你装着没听见我,我叫你装!”说着扯起了他的耳朵。

  

  “放手,我不认识你!”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哦,你是怕我,把你昨晚偷吃东西的事讲出来,是吧?好吧,我们拉金钩钩,我不说出去就是了,说出去是小狗,真小气,好了吧,夏天。”

  

  “我不叫夏天,你认错了人。”

  

  “不嘛,不嘛,我说你是夏天,你就是夏天,这是我给你改的名字,夏天,多么蓝的天啊,多么动听的名字呀!”

  

  “鹏轩,她是谁呀?”

  

  “我也不知道,昨晚在何家大厅里遇上她这自称安琪儿疯疯傻傻的女子,硬说我叫夏天!这不,不知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呀,她是谁?你坏!你坏!原来你在这里金屋藏娇!”说着便在他身上捶打起来。

  

  江茜虽然讨厌这个女孩子,但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反倒高兴起来,只是一张脸涨得腓红,似那童子面的茶花。

  

  “你胡说什么,她是我妹妹!”

  

  “那敢情好。她也是我的妹妹了!嘻嘻!”她娇嗔地打着夏鹏轩,说:“你坏!你坏,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得人家乱吃醋!”

  

  她拉了夏鹏轩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夏鹏轩一脸尴尬地看着江茜,江茜避开她那多愁善感的目光,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不停变动的脚。

  

  “呀,这个地方真美,住的地方也是这么富有诗意,这么浪漫!就是脏了点,旧了点,看看,尽是油污,泛着白沫,还发出阵阵恶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亏你们还住在这儿!”

  

  “闭上你的臭嘴!”

  

  “怎么,我说错话了?好,好,那我收回我说过的话,可不许生我的气哦!”她拉了夏鹏轩的手使劲摇喊道。

  

  “你不要烦我好不好,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我们这不是认识了吗?我安琪儿,你夏天!”

  

  “我再说一次,我不叫夏天,你给我滚!”

  

  “不要这么凶嘛。”她气嘟嘟地走了。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江茜问:“鹏轩,这女子怎么样?”

  

  “你说呢?”

  

  “我看她疯疯颠颠,又没规矩,怕不……”

  

  夏鹏轩虽然讨厌她,但也有些喜欢,还有些怕,这女子有些面善,难道真的在那里见过?这时的天空中突然间飘起雨来,一滴一滴地,雨点密集起来,夏天就是这样,雨也是这样,但雨后的天空竟是如此的诱人。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夏鹏轩、江南、江茜仨人呈三角形坐有船甲板上。江南依旧吹着箫,那声音美丽、婉转、凄迷,如歌如泣;江茜低着头,手里拿了一根树枝在甲板写着什么;夏鹏轩看着那被云块掩住的月亮,渐渐突出云块的包围,露出皎洁的玉面来,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天空。但却感到有寒光冷气漫入他的身子,他不禁想起苏轼的那首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情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夏鹏轩拣了一块石头,抛到江中,把水里的月影砸碎了,泛起点点银辉。

  

  “鹏轩,怎么了?”江茜关切地问。

  

  “没什么。”

  

  “看你情绪低低的,想家了吧?为什么不把这儿当成你的家?”

  

  “没有,我只不过想起了苏轼的那首词。”

  

  “嗯,一定是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哦,我知道了,夏大哥,你一定是看到这美丽的月色,想起你的心上人,或许正在托明月寄托你的相思?”

  

  “傻女子,你夏大哥是不会恋爱的!”

  

  “哼!我才不信啦!不知你用这句话骗了多少傻女子了?”

  

  “我会吗?”

  

  “怎么不会?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不一般的人。”

  

  “不一般?”

  

  “难道你的经历一般?夏大哥,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磨历的人,是不会有你那种眼神的,透过你那双眼睛,可以读出苍桑、凄凉、痛苦、迷惘和仇恨。不知你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并不是仅仅因为你上次救了我,而是透过你那双眼睛,同样可以读出坚定、正义,总之,你是一个复杂的人,你很不一般,不知为什么,我总这样想。”

  

  江茜感觉到自己的异样,抚摩着发烫的脸颊,拍着起伏跳荡的胸口,自己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产生了爱……”近几天,只觉得夏鹏轩的形象越来越频繁地、清晰地闪现在她的眼前,渐渐地、竟至于如呼吸一般,一秒钟也不能中断。并且常常撩得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会儿怅然若失,一会儿又那么心旷神怡。

  

  三

  

  “江茜,快来拉我一把。”

  

  “何小姐,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不可以来?不欢迎吗?”

  

  “不是!不是,只是这地方乱糟糟的……”

  

  “这里不是蛮好的吗?有山有水,有月光下的沙滩,还有这艘船,可以在甲板听潮,瞧你们仨人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意啊!那像我一天都关在家里,象那笼中的鸟,呀!太美了,江南坐在那里吹箫,江茜则红着脸正与她的心上人说着悄悄话,多么美妙呀,甲板上还有茶炊,吱吱地沸腾着。而在你们的上空,你们的四周,到处都是月光的清辉,就象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这时候风轻轻地吹过,空气中泛出潮湿的腥味……但四周都充满睡意,悄然无声,多么惬意啊……我真想呆在这里,搬过来和你们住在一起,江茜一定不会同意?怕我侵略你们的领地,扰乱那份宁静,这份温馨?”

  

  “怎么会呢?只怕是何小姐一时心血来潮,在你熟悉的地方呆惯了,便觉得那里没有景致,等你熟悉这个地方,你同样会觉得厌倦,甚至后悔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再说,你的身子骨受得了!”

  

  “江茜,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江南你说呢?”

  

  江南正想着他的心事,被何美茹这么一问,不知如何回答,便支支吾吾地答到“嗯!”

  

  “怎么不是呢,何小姐,你怎么会住得惯这样的地方,因为你刚来便觉得它新鲜,等会儿你便会后悔,甚至诅咒起这破房子一点也不蔽风,一点也不挡雨,唉,真是晦气,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受罪!而且等会海潮来之时,这船便会左右摇摆,颠得你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那时你更后悔,更大惊小怪起来,甚至喊爹喊娘了……”

  

  何美茹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得有些勉强,有些做作,有些让人胆寒。她设问道:“我就这么没用,江茜?”

  

  “何小姐,你是温室里长大的,你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了那暴风雨的洗刷……”

  

  “不要叫我何小姐,叫我美茹吧!我非常愿意与你交朋友,因为我可以在你这里,听到我从来不曾听到的真实!是的,或许我很弱小,但我并不脆弱,起码,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江茜,我能经常与你交谈吗?真的,我很孤独!时常都有些东西象小虫一样啃噬我的心,虽然我什么都有了,但我却没有朋友,没有友谊,我看到的是鲜花、笑脸、谄媚,但我却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你能与我交朋友吗?”

  

  夏鹏轩听着他们的谈话,在内心估量着这个寂寞的女人,看着她那张脸,似曾相识?江南又埋头去吹他的箫,整个空气都响起一种清新、自然,却凄迷、哀婉。这时的天空有电光一闪,有雷声隆隆,像是要有雷阵雨了,空气也沉闷沉闷的。但天上下了几颗雨后,竟然放睛了,太阳光也随着雨升腾,光散发开,远处有七色彩虹,色彩斑斓,好美哟。不过空气却依然沉闷的,怕是有一场大雨吧。

  

  夏鹏轩这天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船上。江茜已经给他盛了热气腾腾的油炸春卷、核桃酥等甜咸细点,说:“粗陋了些,你将就垫肚子吧。”

  

  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内心像是喝了蜂蜜,流露出一种极其自然的满足与欣慰的表情,她轻声地问:“好不好吃,多吃一点。”

  

  夏鹏轩嘴含了饭,嗯嗯地说道:“香,真香,你亲手做的?这一生中,只要能够经常有这样的点心享用,我就觉很有福了。”

  

  江茜有一种突兀涌至心房的激荡与兴奋──她脸色古怪的泛红,心脏轻颤。

  

  夏鹏轩似秋没有注意到江茜神情上异乎寻常的变化,低叹一声,接着又沉缓地说下去:“人在江湖,岁月渡得可真艰辛,不止是勾心斗角的纷争,阴诡狠酷的谋筹,血腥漫天的杀戮而已,那种餐风饮露,日灸雨淋的煎熬,更是串成了生活的每一时,每一刻,求个安稳已是不易,又何敢于奢言享受?纵然是一般人们惯有的生活条件,对我来说,已是求之不得……”

  

  江茜茫然了,她不知道夏鹏轩为什么会告诉她这些,也迷惘于方才那一阵突兀的激奋里,但是,她察觉到自己好象误解了一些事情,困惑于某一情感的变幻中了。

  

  夏鹏轩萧索意味地笑了笑,点出他这番话的来由:“所以,我方才说,这一生如果经常能有现在的美食馔用,也是莫大的享受,又何敢嫌其粗陋?”

  

  江茜完全明白了,先时间那一刹的悸震,突然的兴奋,俱皆肇因于自己的错觉──一种微妙的,属于绮念的错觉,事实上,人家并没有暗示什么或影射什么,只是在平铺直叙的解说一个真象,一个苦涩的却无虚假的真象而已。

  

  夏鹏轩发觉江茜的表情有些生硬与不自然,他温柔地注视着她,问道:“你忽然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江茜深深吸了口气,极为牵强的挤出了一抹笑意──无可讳言,这抹笑意又是透着如何的僵木及冷淡:“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夏鹏轩微微有点怔忡,竟兴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对面的江茜变成了另外一个和他十分疏远的人。便说:“你的神色透着怨意及失望,也显露着懊恨。江茜,本来我们谈得好好的,我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可能是,我说的话使你联想到某桩不快的过去?你是在生气……”

  

  江茜扬扬脸,冷冷地说道:“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资格生人家的气!”

  

  夏鹏轩柔和地说:“有事别闷在心头,来,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会令你忽然间气恼起来?”

  

  江茜硬绷绷地说:“我已经说过,我没生气,即使有什么苦楚,也不须告诉你,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也根本帮不上我的忙!”

  

  “人人都有隐衷,不足为外人道,我明白。江茜,我们相交时浅,当然不能达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友谊和情感是慢慢建立起来,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当作一个兄长般的知己,心中有了委屈,积了块垒,当将倾吐不留……”

  

  江茜咬咬下唇,表情古怪,脸庞涨红,却红里泛青,她竭力控制自己的音调,吃力地说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叫我想不到的是,我们之间竟如此疏淡──我原以来救命之恩会使我们的距离接近,把双方的关系更加奇妙的谐和,可是,我显然错了,错得太多,我们仍旧隔膜,我们和平常情形下结识的人,毫无二致,我们也仅只有这些天来的一点点认识而已,真的,仅只有一点点……”

  

  “江茜,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触犯了你?”

  

  江茜的呼吸已见急促,冲口说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把你自己禁锢于个人的藩篱之中,你抗拒身外的所有事物,不论有形或无形的,你漠视人类情感的自然滋长,你只有自我,你的天地,你的世界,只有你才是中心!夏鹏轩,你好孤癖!”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迟早你会懂的……”江茜一摔头,不待夏鹏轩再说什么,脚步微见踉跄地奔了开去,再没有回首瞥注一眼。

  

  又下雨了,而且是越来越大,但这只是一刹那间,老天竟然收回雨点,吝啬起来,没有大雨的浇灌,空气的沉闷,是可想而知了。

  

  夏鹏轩刚要转身离去,却被来人挡了正着。

  

  “江伯。”

  

  江柏龄捋着山羊胡,充满善意笑道:“真好笑。”

  

  “好笑?”

  

  “不错,好笑,真正好笑!”

  

  “不知江伯指的是何事?”

  

  “你和江茜两个。”

  

  “我和江茜?”

  

  “你们两个都使我觉得好笑。”

  

  “江伯,我真不明白,江茜或我在哪一方面逗引得前辈如此好笑?”

  

  “你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

  

  “鹏轩,你以前有过心上人没有?”

  

  夏鹏轩尴尬地笑了笑道:“活得已够麻烦,够辛酸的了,哪里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也就是了,难怪你会呆到这步田地,未免令我觉得好笑。江茜心有所想,言中有物,囿于少女矜持而不能直抒胸意,一个不能领悟,一个词难达意,两下又一交搭,自便弄岔了路,我如何不觉得好笑?”

  

  “你还是不了解江伯你的意思……”

  

  “你真不明白?我问你,江茜为什么忽然生了气?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实说,江茜对你产生的好感,已经不是平常的关怀,或受恩之念而已,她在言词间已有暗示,但你并无领悟,硬绷绷的直来直去,不啻拒绝了她的心意,再加上前面说的那段话──能一辈子吃她做的这种点心就很有福气了。使她无形中受到鼓励,而后来你又偏来上一段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等于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你想想,叫她如何不气恼,不羞愤?”一个闷雷响过后,雨水密密麻麻地灌下来,是那样的淋漓尽致,是那样的令人一爽,夏鹏轩看看屋外的雨水大了起来,便向江伯解释着说:“江伯,这是一桩误会,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任何词面之外的影射或暗示,我也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我只是在说我要说的话……”

  

  “这么说,夏老弟,你是瞧不起我们江茜?她哪一点配不上你?”

  

  “江茜是一个好姑娘,聪明、能干……”

  

  “对啥,你们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再说,你到哪里去找我们江茜这么好的人?”

  

  “江伯,正因为江茜是一个好姑娘,我就更不能!”

  

  “算了,算了!男女之间这档子事,最叫人莫奈何,你是当局者迷,我乃旁观者清,我有义务指明这里头的玄妙,但感情是不可勉强的,是你的,跑不脱,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江伯,这么久来,我一直住在你们这里,给你们带来许多麻烦,大恩不言谢,我想就此别过!”

  

  “你说什么?”

  

  “我想搬走。”

  

  “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走就走!我们待你不好?”

  

  “不,江伯一家待我恩重如山,日后定当报答。”

  

  “不走不行?你不去跟江茜告辞?”

  

  “江伯,不必了,江伯,我是男人,一个男子汉,我必须去找属于我的天地。”

  

  “那我不留你,但请你记住,若你累了,疲倦了,这儿便是你的家!我这条破船随时为你敝开着门。当然,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过门。”

  

  夏鹏轩渐渐消失在江伯龄的视线之外,消失在黑夜中,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江柏龄捋着花白的胡须,面带微笑,若有所思,空旷的海滩,此起彼落的雨早就同夏鹏轩一同消逝了,在远处竟似有笛韵游曳其间:“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四

  

  明媚的阳光透过美丽的百叶窗,照射在何博华蜡黄、毫无表情的脸上,留下一道一道斑驳的阴影。他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不善喜怒哀乐溢于言表。何博华冒了一支大号古巴雪茄,坐在临窗的沙发上,手中那支雪茄升起一杠一杠的青烟,还不时从他的嘴里、鼻里喷吐出缕缕烟雾,仿佛他的思想也随了那烟雾飞舞。不时,整间屋子便烟雾缭绕。

  

  不知什么时候,何美茹已经来到他父亲身边。被呛得透不过气来,便故意大声咳嗽,抗议他父亲抽了太多的烟,但她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她,也不知什么事?竟让他入了迷。她推了推他,装出极不极高兴的样子,嚷道:“爸爸,你又抽了这么多的烟。”

  

  何博华哦哦地应着,却仍然吸着他的烟,美茹夺了他的烟,掐灭在烟盅里。

  

  “抽!让你抽!”

  

  “为什么不抽呀?”

  

  “黄伯伯说,不能再让你抽烟了!你的肺……”

  

  “黄伯伯?他懂什么?”

  

  “他可是你的私人医生,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乖,乖女儿,千万不要去告诉那个老夫子!”

  

  “除非你答应我不再吸烟!”

  

  “这…这…”

  

  “怎么了?那……”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可得说出为什么不让我吸烟?如果你辩不过我,你今后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何美茹暗忖道,一定是他又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我才不管啦!脱口而出:“这还不容易!众所周知,吸烟有害健康嘛!”

  

  “可,为什么人们还要去花钱买烟吸呢?”

  

  何美茹一楞,说:“那是他们都养成了一种不好的习惯,久之上瘾!爸爸,你就更不能吸烟了,再说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养成这种不好的习惯呢?”

  

  “二小姐,吸烟是一个历史性的问题,今天我们就不去探讨了,我只想推翻你说的吸烟有害健康。请问二小姐,为什么我不吸烟时,却咳得很厉害,相反我吸上一支烟却顺气多了!再说黄老太太吧,她可是黄大夫的母亲哟,八十多岁了,烟龄也有六七十年了吧。为什么她吸烟,身体却硬朗得很,而黄医生并不吸烟,却病恹恹的。她还经常唠叨说她儿子穷讲究,这样不准吃,那样不准吃,身体还是那么孬!再说,这样一来,人生还有什么乐趣?请问二小姐,你能回答我说这是不能吸烟的原因吗?”

  

  何美茹当时的确给难住了,想不到她平常敬重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不讲道理,尽拿些歪理来压她,她一急一难,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爸爸,你不讲道理,你胡搅蛮缠!”

  

  何博华自以得计,追着说:“请回答!”

  

  何美茹见她父亲已上当,便狡黠地一笑:“吸烟有害健康这是经过科学实践证明了的,我这里就不再赘述!请问吸烟与吸毒是不是一回事?吸烟与吸鸦片有没有两样?它们都是获取暂短的你们所谓的‘欢乐’,可欢乐之后呢?那么,照你这么说鸦片也应合法经营了?鸦片战争,中国人民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么照你这么说,鸦片战争是本该避免的,请问爸爸,你也可以吸毒是吗?至于你举例说的黄老太太,那不过是个别现象中的特别个案而已,你这叫以偏概全,偷梁换柱。难道你就没有看到多少人因吸烟而病而亡的吗?”

  

  何博华一脸尴尬,心里不禁佩服。厉害!厉害!不愧是我何博华的女儿。

  

  “再说,爸爸,你不能说别人可以那样做?你便可以那样做了?别人杀人,你也要去杀人!”

  

  “也许吸烟是有害健康,但不吸烟虽不伤身,却更伤心啊。其实,吸烟也是一种风度和气魄!而且还是一种掩饰,特别是我们生意场上的人,不吸烟那是绝对不行的!”

  

  “伤心?伤什么心?没有好的身体才伤心哪!那么照你这么说,不吸烟就无法做生意!”

  

  “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二小姐,比如说今天突然来了很多生意人,大家又不是太熟悉,怎么办?一是可通过香烟作为桥梁,二是可以通过吸烟来掩盖内心的一些东西,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果不吸烟呢?”

  

  “一不吸烟,二不饮酒,坐在那儿就像一尊菩萨。很容易被人拆穿你的内心,但如果你吸烟,便可以弥补这一切。如果你是一个行家老手,你便可以通过他吸烟的烟恣态、方式、判断出他的性格,或老练成熟,或睿智精明,或阴险狡诈。每个人抽什么牌子的烟,拿烟的姿势,吸烟借不借助他物,如烟斗,掸烟灰的动作,都是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思想。这样对你的生意、谈判,都很有帮助。比如你爸爸就爱抽大号的雪茄,这就表明我的自信、老练、精明、武断。而且这也是一种气度和令人折服的风度。首先你便可以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但若是你爸爸换一种姿态出现,若你仍然以老眼光看我,那你就错了,在生意上,你也会吃亏的!”

  

  “呀,原来吸烟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呀!”

  

  “什么都有学问,吸烟也是一门学问。政治家有政治家的吸烟方式,这种人一般与江湖骗子有些相似,他们都虚伪、阴险;军人有军人的吸烟方式;甚至妓女也有她们的方式,她们一般都是随意型的,游戏人生,今朝有酒今朝醉,她们吐出来的烟子,基本上都是吹出来的,是这样,吹……”

  

  何博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燃上了他的雪茄,学着妓女的样子吹着烟子给美茹看。

  

  美茹在惊呼自己上当的同时,问道:“爸爸,你对妓女这么子解?”

  

  “我…我…我骗你的!”

  

  “你骗不骗我,你最明白,我只想问你,那些根本不吸烟的人呢?你怎么看?”

  

  “根本不吸烟的人,一般都是比较虚伪,把生命看得比较重要,而且这种人一般都斤斤计较,自私、贪婪。”

  

  “那,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必须吸烟了。”

  

  “当然,也还有一种根本吸不起烟的人。”

  

  “爸爸,你了解这么多?”

  

  “当然哦,这便是吸烟的好处。”

  

  茉的看见美茹依偎在何博华的膝前,妒忌地说道:“呀,多么好的一对父女呀!”

  

  何美茹抬头看见茉的,便规矩地站起来向她父亲告辞,转身便走了。

  

  “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茉的嘟噜道,便向何博华嚷道:“唉!我到底是什么呀?嫁到何家这么多年了,连叫也不叫我一声,你说说,你说说,何博华,我哪点不好呀?”

  

  “她还小嘛!”

  

  “还小?都十八岁了!我十八岁时都在……”

  

  “你就不能对她好点吗?”

  

  “唉呀,我这个后娘真是不好当!博华,吃饭、穿衣哪一样,不要我操心?真是吃闷心食的东西!”

  

  “少奶奶,你的茶。”

  

  “少奶奶,谁是你的少奶奶?我看你倒快要是少奶奶了!”

  

  茉的正在气头上,找不到出气的,欣枝正好送茶来,平常她与何博华眉来眼去的,她也没放在心上,今天正好拿她出出气,一句话臊得欣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又不敢当面反驳她,便乜斜着何博华

  

  “茉的,你今天是怎么了,吃了火药?”

  

  茉的本来是想拿欣枝出出气,也便罢了,不想何博华竟帮着欣枝来践踏自己,今后我还有什么地位?越想越气,破口大骂道:“我怎么了!瞧不顺眼拉倒!谁稀罕你——黄板牙!”

  

  何博华最忌恨哪个骂他黄板牙,本来他想说说茉的,以平息这场风波,不想茉的竟揭他的伤疤,骂他黄板牙,也就生气了。

  

  “黄板牙,黄板牙怎么了?是没得你那个小白脸,但老子有的是钱,臭婊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戏子!”

  

  “小白脸,怎么了,我就是喜欢!不象你黄板牙!有钱怎么了,老娘不稀罕!戏子,老娘是戏子,可老娘可干净了。当初,不是你厚颜无耻仗着你的几个臭钱,要娶我这个戏子吗?戏子怎么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戏子,却偏要娶我?可见你并不干净,我并不肮脏。何博华,我是一个戏子,生活中,你又何尝不是在演戏?只不过,你比我演得更真实,更虚伪,更狡诈,更阴险。你又何尝不是一个戏子呢?虽然在舞台上我是一个戏子,但我演的都是,那追求美好爱情生活的人,或赞美,或鞭挞人们的灵魂,从而启迪人们的心灵,追求真善美。但你都演了什么?骗子、投机商、伪君子!你除了你那几个臭钱,你还有什么?你以为你的那几个钱,就可以掩盖你的虚伪、自私和贪婪!如果因我是一个戏子而卑贱的话,那么,你这个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戏子,就更卑鄙、更无耻,如果说我是一个戏子便是一个婊子,那么,今天这个世界便是娼妓满街的世界了!何博华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比戏子,比娼妓都更不如。我虽有一颗戏子的心,但我却尚知羞耻,你是什么!你不是人!”

  

  何博华气得掀翻茶几,砸得粉碎,茉的见何博华这样,也顺手摔掉手中的茶杯,接着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甩向何博华和欣枝,拿到什么东西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砸向何博华和欣枝,她象一个疯子,歇斯底里地吼道:“砸!我要你砸!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臭婊子!”什么杯子、果盘、烟缸便飞向何博华和欣枝,何博华吓着了,而欣枝也只有在那儿哭,何博华便瞅准机会溜了出去。

  

  这时候茉的便一把揪了欣枝的头发抓扯着,口口声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我撕烂你的嘴。撕!撕烂你的脸!”

  

  这时,翠儿进来,看见发疯似的茉的抓扯着欣枝的脸,吓得她不敢吱声地呆立在那儿,茉的便问道:“什么事?”

  

  “茉莉小姐说,来看太太。”

  

  茉的便放了欣枝,对翠儿说:“你去叫她在客厅里等我。”接着又对欣枝吩咐道:“把这里收拾好!”

  

  说着便自个儿收拾起自己的头发,到盥洗间洗了脸,又回到自己的卧室,化了妆,换了一身鲜艳的衣裳,光彩照人地走了出来。

  

  “哟,茉的,你还是那么漂亮,瞧,你这身衣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出你的端庄和美丽!你真幸福!当初我还劝你啦。感情嘛,那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瞧瞧,现在的茉的——我们的何太太,这是多么的神气呀!”

  

  茉的叹了口气,说:“茉莉,你看到的这些,都是假的!我还是羡慕你们那种生活,回忆起来,以前的我们是多么的好,活得是多么充实呀。”

  

  “茉的,你这是在嘲笑我们吧?老实说,我们已经揭不开锅了,今天,我就是来向你借钱的,我真不好意思开口,只怕何太太,现在,把我们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茉莉,瞧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其实,我很想念师兄妹们,但我却不敢去看你们,怕你们瞧不起我,说我……”

  

  “茉的,我们师兄妹时常提起你,哦,差一点忘了,师兄,他今天还要我问你,多久抱小孩呢。”

  

  “唉,别提了,茉莉,我真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天了,哪怕是死!”

  

  “快别这么说,这都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瞒你说,要是我当初没被那个该死的那个了,你不愿意,我还想嫁给你先生他嘞!”

  

  “唉!”茉的又叹了一口气,说:“茉莉,钱并不是可以代表一切的!”

  

  “谁说的!钱是不能代表一切,但没有钱也是万万不行的!要不是,你当初嫁给何老板,你会有这么风光?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在舞台上走碎步?要是,你当初同伟雄结了婚,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提起伟雄,茉的就流下泪来,便问道:“伟雄他……”

  

  茉莉也含泪答道:“茉的,也不知咋的,你知道,伟雄当初多棒的身子,多俊的脸呀,可自从与你分手后,不知怎么的,就染上了那个病了,他们都说是害相思,如今已瘦得不成样子,怕是挨不了几天了!”

  

  茉的的脸上,泪水纵横,冲走那脂粉,露出了她苍白的肤色,她哽咽着叫了翠儿,要她去取了一千大洋,说五百块给伟雄治病,另五百块是她对大伙儿的一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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