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不光是一种拘禁形态，也意味着一种苦难。
不光是对被拘禁者本身，还包括他的家人。
（一）
那天一大早，院子里的公鸡还没上班，我就醒了。一骨碌爬起来，一股寒气刺得我一激灵，被窝暖暖的让人留恋，但我必须要起来。
将一应物事捆扎妥当，装入蛇皮口袋，竟然满满的两大袋子。
期间，儿子被尿憋醒了，披着羽绒服，迷迷瞪瞪地爬起来直奔厕所。睡眼模糊中看见正整理着行囊不停忙碌的妈妈，很惊讶。
“妈，你干嘛呢？”
“出门，早饭在锅里，中午你去你大伯家吃饭。”
“妈，你要上哪儿去？”
“去你爸的监狱。”
儿子“噢”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继续向厕所走去。
这个小人儿心里恁宽绰呢？
儿子过去不这样的。他爸进去四年多了，开始时根本没敢告诉儿子，怕伤着小家伙的心。娃跟他爸的感情好得很，不出工的时候，整天腻在一块，叽叽喳喳的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娃很机灵，渐渐起了疑心，再也瞒不住了。当弄清楚他爸出事进去了，娃拼命地哭，眼泪如开了闸的河水，整整哭了一天，谁劝都不行，哭够了之后就收拾东西非要马上去看他爸不可。
可现在呢？听到我去看他爸竟漠然如陌生人。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按按裤腰里的钱，硬硬的还在，心里多少安稳了些。那可是整整两千块啊！
这两年政策好，土地税免了，种地还给钱，日子松快多了，我很知足。前些年那才叫一个苦呢！我们整天不停地劳作——下地、做饭、喂猪、打柴……所有的劳动都看不见钱。家里唯一见钱的是农闲时他爸去城里打工。和成千上万的乡下人一样，扛着最简陋的行李卷，到遥远的城市里去做建筑工。作最重的活，拿最低的工钱，还要忍受各种不可预料的欺凌。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那是全家的期望，唯一能见到现钱的希望。山里头的东西便宜得惊人，一只鸡不到十块钱，一斤青菜几毛钱，一斤梨5毛……而家里需要的东西却又贵得很，我们不敢放弃这唯一能挣到现钱的希望。
可有时候，希望是火，失望就是烟。生活总是如烧饭的土柴灶一样，一头点着火，一头就冒着烟。
那一年，天冷得邪乎，娃他奶奶病了。病来得很急，也很凶。抬到乡卫生院后大夫说治不了，让赶紧往县医院送。我赶紧托人带信给在城里做活的他爸，让他立即带钱赶回，不然就见不着老娘最后一面了。
他爸心急如焚，于是就向工头讨要工钱，说要赶回家给病危的老娘治病。然而，工头却拿不出钱来，说他身上所有的钱仅能维持民工每天的吃饭，工钱要等到工程结束以后才能结算。这事他爸是知道的，往年都是先多少给点买年货的钱，过了年快出了正月十五的时候，大家伙到工头家，连拜年带结算工钱。他爸不过是存了万一的希望，想多少弄点钱给老娘瞧病。
可现在怎么办呢？难道能置病危的老娘于不顾？不行的，养育之恩大于天，不尽这份心力，天理难容！
旁边莲香的男人就撺掇他：说不行咱俩去劫道吧，城里人有的是钱，拿个万儿八千的也不大在乎。他爸当时就呆住了，他爸是个老实人，向来是安分守己，违法的事儿不干，过头的话不说。那一天不知怎么就迷了心，他爸最后咬了咬牙，竟认同了莲香男人的说法。这一下，就将两人都送进了监狱，莲香男人判了8年，他爸7年。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还在医院伺候娃他奶，他奶的病已经见好了。这一下家里可塌了天啦。最先作出反应的是莲香，莲香可是个能为人，她像团烈火，再湿的柴火也点得燃，再苦的日子也能折腾出滋味来。可就是这个莲香，男人刚进监狱的第二年，就改嫁了。
这事儿我可做不出来，莲香走了，我不能走。我一走，这个家就散了，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在监狱里的娃他爸，可怎么办呀？为了这个家，为了娃，还有娃他爸，我必须撑着。
然而，心里面的痛，只有我自己知道。
娃他爸在的时候，生活虽然艰难，但还有很多乐趣，一家人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出滋味。可现在，警笛声声宣告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进了监狱，好日子轰然倒在了面前，一点预兆都没有，我能不心痛吗？
娃他爸这一进去，家里所有的担子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里里外外一把手，当娘又当爹，让我喘不过气来，累死个人。
身体上的累不算什么，尤为可怖的是村人的眼神。乡下人眼皮子浅，看事只看结果。他们不管你是为了老娘去劫道，也不管你过去的为人怎样表现如何，他们只看到你现在进了监狱，就是劳改犯子。我就是劳改犯子的婆娘，儿子就是劳改坯子，这让我们在村里有点抬不起头来。
不过，我没有埋怨，也没有诅咒过生活的单调、枯燥、曲折和不幸，因为诅咒并不能改变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可怜你，只有靠自己。
家里因他爸的离去而显得异常空虚，很多时候，这种空虚又出现在我的心里。
这几年的时间，我变了很多，初时还守得住，这几年下来，我的心早冷成了一砣冰。可日怪的，心越冷，身体反倒越热了。
有时候无缘无故就来了脾气，就想发火，想跟人吵架，村里人没人相信：这个怒目金刚，就是几年前那个看见生人就低头的羞涩的小媳妇。用儿子的话来说，怕是更年期到了。
从儿子嘴里问明白了什么是更年期，我就更加悲哀了，我刚刚三十三岁，就更年期了？！
儿子这几年的变化更大，小小的年纪懂的东西怪多的，懂的东西越多也就显得越发成熟了。有时候我很悲哀，他才不过11岁呀，正是该痛痛快快疯玩的时节，现在这么老成是我们的过错。可更多的时候是欣慰，娃很争气，学习成绩远远超过了山村其他的孩子，用他们老师的话叫什么来着？鹤立鸡群，对，就是“鹤立鸡群”！这让我很提气，也是我们这苦日子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可随着娃的争气，家里的花费也直线上升。去年娃代表学校到乡里比赛，拿了第一名，也花费了32块钱。又代表乡里到县上比赛，又花了六十多。在孩子身上花钱我从不反对，俗话说：穷家富路的，况且这又是长脸面的事儿，该花的还是得花。娃很懂事，他自己心里有数，不用我多说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就连乡里的胖墩都花了三百多，可赛了个全县第一名的我的儿子，却只花了六十三块钱，其中还有给我买的一块头巾。
儿子的懂事让我心里更加得难受，我必须去挣钱了。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娃，还有监狱里娃他爸。
第一次见他爸的时候，我眼泪马上就出来了，只见他剃了个大光头，裸露着花白的发茬，印堂发暗，脸庞浮肿，眼睛像被掏空了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这让我心里很难受，难受过后就发虚发空。
接见室里的景象也让我吃了一惊，屋里屋外满是人，跟城里的集市一样热闹。一拨一拨的人，四处乱撞。有娘看儿子的，有姐看弟妹看哥的，也有跟我一样妻看夫的，拖儿带女，大包小包，甚是热闹。监狱里的东西太贵，方便面一箱都要50，一管牙膏12，一块香皂6块。俺的娘哎，赶上大商场了。那还是刚结婚那阵儿，他爸说咱们也赶个时髦，就直奔了城里的大商场。那里面真挺好的，大热的天，里面凉飕飕的，怪舒服。可舒服归舒服，那儿的东西也真贵得离谱，一件衣服竟然要1800块。俺的祖奶奶呀，我一把拉住他爸的手，快走，这不是咱呆的地儿！
他爸的眼神很悲哀，还不到四十的人，背竟有点驼了，光头上的点点发茬竟然是花白的，这让我心里犯酸，不由得怜惜起来。我跟他爸唠家里的事，唠儿子的光彩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监狱里，唠到了改造的嗑。我知道了监狱现在和生产队时一样，都要挣工分，分挣到一定时候就可以减刑，分高多减，分低少减。还有监狱什么“分子”，一年评一次，评上了多减一个月呢！
我问娃他爸：你挣分多吗？得到了几个“分子”？
娃他爸不说话，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相信娃他爸会表现不好，像他那样的人，干活卖力，根本不知道偷奸耍滑的，这都4年了可怎么一个“分子”也没得到呢？！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娃他爸终于说话了，他说现在监狱跟过去不一样了，不是干得好就能挣高分的，要和政府搞好关系。据说好多东西都有价，像那个什么“分子”就要1000块呢。没钱，干得再好也是白搭，说这叫什么，这时候，娃他爸嘴里迸出一句文明词——“经济打罪”。
我必须去挣钱了。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娃，还有监狱里娃他爸的那个什么“分子”。
我不怕干活，也舍得出力气，可挣钱对我来说太难了。
还是多亏了莲香，她离婚后就跑到城里当保姆去了，这次说好了带我一起去。
“保姆都干啥活呀？”我好奇地问莲香。
“也就是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莲香满不在乎地说。
这也能赚钱？这些活我都干了半辈子了，没有谁给过我一分钱！
“那得看在什么地方干，在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在城里就是钱。”莲香撇了撇嘴。
我有点佩服莲香的见识，进过城的人就是不一样。
可莲香也不是万能的。连去了好几家都不成，都嫌我太瘦，说太瘦的人都能吃，是个无底洞，填不饱。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瘦，我们那儿的女人都这样，有一口好的先尽着老人和孩子吃，再是娃他爸，最后是我。她们跟我差不多，可是现在和旁边的人一比，我真是太瘦了。胳膊细得像一根竹竿一样，再摸摸脖子，一张皮。这一比，我心里又慌又怕。
幸亏碰见了他，他是莲香带我去的第四家，四十岁不到的年纪，身材高高、壮壮的。刚离了婚，有个八岁正上小学的女儿需要照料，他上班很忙，需要有个保姆洗洗衣服、做做饭、接接孩子什么的。
他的名字很怪，姓隋，叫做隋便。我刚一听到这个名字，差点没笑出来。
他的脾气很随和，给我详细的介绍了家里的情况，以及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只傻傻地看着那个男人。一缕缕微弱而又奇异的香味固执地钻入我的鼻孔，刺激着我的肠胃，我知道那是炖的红烧肉。这一天我只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肚皮水龙头里的水，这气味，让我喉咙里都要伸出爪子来。
他不像前面那些人，他们对我的目光是不屑的，这让我心里有些刺痛。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亲切的，这些我都能感受出来。他是个好人，可是就这样的好人，我光为他们家做做饭、洗洗涮涮，就要收人家一个月三百块钱，我有些不忍。
于是我尽力地多干活，每到菜市场上买菜，各种素菜、荤菜，我都掐着数量买，做出来的菜不多不少，吃得正好，一点都不浪费，账本也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不光衣服，就连他们家的被活褥子，也让我抽空拆洗了一遍，清清爽爽的全部拾掇好了。
唯一难侍候的是他的女儿，她时不时地就要找我些麻烦，借机发点小脾气。我能理解，这大岁数的小孩，没了妈妈，遭遇了家庭的变故，偶尔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像我娃，就跟我说以后不许再叫他娃了，要叫儿子，或者叫他的名字也行，总之不许再“娃呀”“娃呀”的满街乱叫。
夜里，躺在梆硬的木头床上，我摸着汗渍渍发酸发胀的胳膊，想着家中的儿子，监狱里的娃他爸，想着想着心里的乱丝杂缕慢慢捋平了，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是一个字，值！
我按按腰里的钱，硬硬的还在。分为了三小包，一包是莲香送来的500元，是给她离婚男人存上的。这莲香，说她有情吧，男人进监狱的第二年就张罗着离了婚；说她无情吧，自己挣的辛苦钱，时不时地就给男人存上一回。平时是200元，过年过节是五百，说什么过节时各种关系都要处理一下，花销大。这莲香，虽然让我看不懂，但毕竟是混过城里的人，就是比自己懂事。
自己也有500块是给娃他爸存上的，那都是平时自己攒下的。还有1000块，是给那个相貌憨憨厚厚的胖子政府的。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鸡拉开嗓子，开始工作了。邻家的听到了，也应和起来，一时间整个村子都笼在鸡鸣当中，顿时活泛起来。
天蒙蒙亮了，天边漏出一丝光，照着门口的狗，缩着脖子，十分难看。像极了自己向隋便借钱那天碰到的那一条狗。
那一天也很冷，自家狗牙一样的墙垛挡不住寒风，遮不住烈日，咬噬得我心里痛。小北风钢针一样扎人，我本打算关了门的，可日光还早，开灯不划算。村里用电太乱，电费一度一块七，灯一亮，心尖尖疼。
莲香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车，说要到城里去，晚上就回来，我就一道去隋便家结算工钱，他女儿的妈妈把她接走了，他也就没有了再雇保姆的道理，我还挺自觉，没等隋便说什么，就自己辞工回来了，工钱还没有结清，隋便已经托人捎了两次信了，我都没去。
那天真冷，走在去隋便家的街道上，脚趾冻得像狗啃，像猫挠。我看见一条毛色灰暗的狗，八成是没找着吃的东西，缩着脖子，夹着尾巴，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隋便是个好人，这从他知道了我家的事之后，竟然对我有几分怜惜就能看得出来。这让我心里很有几分感动，他跟我们的村人不一样，他没有看不起我们，这让我心里有些温暖。但我总在心里防着他，俗话说：男人笑眯眯，不是好东西。我不能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犯对不起娃他爸的错误。
上了二楼，我习惯性地推门，门应手而开，竟然没有关上？我有了些许疑惑。隋大哥？我轻声呼唤。里面好像轻轻应了一声，“哎。”
我赶紧进去。隋便躺在床上，脸红红的，好像是生病了，我不敢确定，因为他分明在笑。
我骂一声：你孬笑啥哩？心里早嗵嗵地跳开了。
他不言语，依旧是笑。我赶紧打水拧毛巾，给他细细地擦，果然发着烧呢，我边擦边责备着他。
我并没有想到他人发着高烧，心也在发着高烧。听我说着说着，手就绕过我的腰把我放倒在床上，那张烧得发烫的脸直往我脸上蹭。这一瞬我有些懵，等我终于反应过来，使劲想推开他，却被箍得紧紧的怎么也推不动。
隋便不说话，翻过身来像一盘石磨一样压在我身上，手就掀起衣襟摸了上来。暖暖的手摸到我有些凉的肌肤上很舒服。我昏晕了片刻，感到体温在升高，欲望的潮水就迅速地浮了上来。很久了，没有跟男人亲密了，4年3个月，我记得很清楚，自从娃他爸进监狱开始。
现在，这种欲望在我体内出现了，而隋便，他的当然更加强烈。
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胸，摸到了我的乳房，我感到乳房在膨胀，也许要爆炸也说不定呢。我浑身不自禁地颤栗起来，这种颤栗更加激起了隋便的兴奋，我们甚至有了一种冲破禁忌的欢欣。
当他进入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内心里一声尖叫，石破天惊。有个东西“啪”的一下就碎了，就如一个瓷碗砸在地上，啪的一声，一地碎片。
我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大门，攥着兜里的两千块钱，泪水迷蒙了我的眼睛，泪光中又仿佛现出隋便的脸、娃他爸的脸，两张脸交集分离，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旋转。
满大街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乡下妇女，在冬天的傍晚，满面是泪走过长街。他们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他们不想弄清楚原因，这对他们一点都不重要，他们根本就不关心。
我坚守了四年，为了娃他爸的监狱，为了那个“分子”，我把自己卖了。
门口的狗叫了起来，该去赶头班车了，我抹抹泪，背上东西走出家门，摸摸腰间，硬硬的还在。
就要踏上通往村口那条灰白的空荡荡的土路了，我回过头，看见自家矮矮的院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草垛，窗上碎了一块玻璃，还没有装上，用塑料布糊着，在寒风中一下一下的不停扇动。
而在那下面，分明有一双眼睛在闪烁。
……
走出他爸的监狱，满街灯红酒绿。若是时光能倒流，还能回到从前吗？回到从前我们一家人虽穷但和和美美的日子吗？
-------------------校长
